序
父亲穗积陈重逝世已十月有余,如今其遗著《法律进化论》第三册得以出版,内心悲喜之情,无以复加。
难忘大正十四年十月里的一天,彼时父亲刚接任枢密院议长之职不过两三日,我无意间步入父亲的书斋,发现书桌上多了一架小“屏风”。“屏风”上嵌有一张色纸,上有父亲亲笔所题之字,顶端正中为“座右铭”三字,正下方写着“By always thinking unto them”,右下角则是“Sir Isaac Newton”。我颇为不解,父亲一如往常将其来龙去脉为我娓娓道来。如今虽不能尽述当日谈话之内容,然其要点如下:
有人问牛顿:“先生为何能接连有所发现?”牛顿答曰:“惟常思之。”余读之而深有共鸣。余五十年来常思法律进化论,然五十年之所思,所得不过六卷十二册计划中区区一卷二册之问世,实在愧对先哲。虽说如此,余却也时时记挂着研究著述,日夜不敢忘,此番心情,不逊牛顿,故也无须特意书之以为座右铭。然此次天降大任于不才之躯,余当尽微力以报皇恩,同时亦不愿忘却研究著述之素志,思绪万千,遂将牛顿此语置于眼前以自励。
父亲心中有所感,之后虽公务缠身,却也日日潜心研究、伏案著书。父亲素来早起,时常于晨光中埋头写稿,并谓之“饭前之工作”。父亲亦常叨念着:今早写了两页,今天写了三页。倘若有一日竟完成了四五页,则终日欣欣然也。《法律进化论》第三册之书稿,便是如此徐徐而成。
然而,翌年的大正十五年,春意尚浅的四月初,一场令人掉以轻心之微疾,竟使父亲卧床数日后病逝。父亲无法充分尽职,其遗憾自不待言,而完稿在即之《法律进化论》第三册,则令父亲抱恨黄泉。现书稿中有一章题为《禁忌与婚姻》,旁人阅之已觉不错,而父亲一向治学严谨,犹觉不足,卧病在床,却侧卧持稿反复阅读。后被医生制止,便命幺女市河晴子于枕畔读稿,自己则手持红笔听稿,若听到不妥之处,便标注记号,复使之读。父亲便是在如此状态下病情骤变。父亲在意识模糊之时,还频繁做出握笔写稿的手势。父亲是在执笔《法律进化论》第三册时辞世,正应了“死而后已”之古话,然而未完之稿却永成遗憾。
上述之情形,使我们在父亲去世瞬间,便在心中立誓,至少要将《法律进化论》第三册整理问世。完成此工作本是我的分内之责,然而主动分担甚至是全部承担之人,却是植木直一郎君。植木君十三年来一直是父亲著述的左膀右臂,尤其《法律进化论》之出版事宜,最初便是植木君亲自操办,因此在第三册的编辑出版上,从遗稿的整理排列、到印刷的指挥校对、目录索引的编排等,事无巨细,皆得到植木君之照料。只因著者已去,出版一事越发困难,书稿整理完毕后,我通读最终校对稿,每当遇到接续不甚流畅、措辞不甚明确之处,不免心生疑问:该当如何接续?此处是何意义?然而解答之人已不在,事到如今,不禁悲从心来,而植木君应当感触更深。虽有万难,然《法律进化论》第三册如今终归成形,父亲执笔至最后一刻的书稿得以付梓,皆有赖于植木君之功劳,我铭感不忘,而父亲亦可含笑九泉。
法律进化论第三册内容为第一部法原论中卷原质论前篇。而且著者将原质论的第一篇定为信仰规范篇,其计划应为先阐述禁忌、后论述祭祖与图腾,然而唯独《禁忌与法律》得以完成,故将其作为第三册。此部的书稿前半部分内容可谓齐备,然而本论第二章文末处有若干尚需修补之处。第三章《禁忌与婚姻》之内容,上文已有所提及,著者最终仍未十分满意。至于第四章《禁忌与财产权》、第五章《禁忌与刑法》的两章内容,则是将纪念土方教授在职二十五年私法论集中所载之《禁忌与法律》一文中相对应之内容加以若干修订而已。尤其第五章,更是零星段落之排列。虽不无遗憾,然阴阳相隔,亦无他法。第四章以下内容及附录之头注,乃编者所附。
著者原计划将大正八年二月发表于帝国学士院第一部论文集邦文第二号之《名讳之疑》收录为本书附录,然而不久后该论文更名为《实名敬避俗研究》,以单行本形式再版。该书尚在印刷中,父亲却病逝,两月之后,该书问世。因此,本书便将纪念土方教授在职二十五年私法论集中所载之《禁忌与法律》收为附录。平心而论,《名讳之疑》乃本书部分内容之详论,作为附录最恰当不过,而旧版《禁忌与法律》则与本书有大量重合。然而观旧稿之前半内容,可知著者如何修改、扩充旧稿,可得对照之趣,而后半内容中,若干处旧稿之文可作填补新稿不足之用。况且如今已难寻刊载旧稿之论文集或刊物,因此收为附录亦有旧著再版之意。
(中略)《法律进化论》整体计划已在本书序言中提及,却是前途未卜。第一部法原论中的原质论后篇及原力论、第二部法势论中的发达论、继受论及统一论皆残缺,父亲手头虽尚存遗稿,却到底难以归类以延续该宏大计划。故万分遗憾,《法律进化论》只得断至第三册,我将逐步整理《法律进化论》之遗稿,以《法律进化论丛》之总称,以单行本形式顺次发行。
关于本书本册之刊行,此处必为特笔之处,乃穗积奖学财团为本书支付出版费用。从本书的第一册第二册起,父亲主要著书的出版,皆由财团负担,父亲对财团内诸位捐赠者及理事、评议员诸氏心怀莫大感激之情。直至父亲殁后,幸得理事山田三良先生及志田钾太郎先生的尽心尽力,以及故旧各方的同情,财团之资产倍增,使我得以第一时间出版本册,完成父亲的遗志,实为望外之幸。父亲于本书第一册序文中曾自喜,“能以学者之名身处如此温暖友情之氛围中,何等幸运”,如今又可以学者之名在如此温暖友情之氛围中安心瞑目,诚乃对亡父无上之追善,对我等遗族绝大之安慰,令人无以为报。父亲在序文中曾写有“无尽莫大之谢意”一句,我借此机会,代表父亲与遗族,再次表达无尽莫大之感谢。
穗积重远
昭和二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