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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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过河

三涧河的人把北渡汉江去县城叫“过河”。

“过河”干什么?当然是逛街买东西,看各种没见过的稀奇,还有那为数不多、昂昂直叫的汽车。

从我家去县城,有三十里地,步行来回需要多半天。从家里出发,先下一面坡,到了三涧河边,就沿着河道中的滩路而行,频繁过“列石”,不断跨越溪水。这滩路和列石每年都要随着洪水的冲刷而变动,新滩路是人们踩出来、拣出来的,列石是过往旅人渐次搭起来的。也有一场大水过后,路是沿河的生产大队组织劳力修出来的。其中,列石的搭支显然有古人“义路”的遗风。行走在河道滩路上,若有旅人停下脚步,搬动石块,在水流中支列石,路过的其他旅人便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参与其中,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民风。

沿三涧河谷底的这条摇摆不定、布满列石的路,跳跃而行。行至无梁殿山梁之下,路转而上山,沿着一面斜坡攀爬,越过刀背般的山脊,举目一望,一条大河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去,这便是有名的汉江。三涧河人瞬间投进了汉江怀抱。

五六岁时,父亲领着我“过河”去县城,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出三涧河。当我紧跟大人爬上无梁殿山脊,眼前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水面,吓得我目瞪口呆。翻过山脊再往前走,道路转而沿汉江南岸逆流而行。望着身边这个绿色巨潭,一路始终心惊胆战,生怕不慎被它吞没。此后一连数次“过河”进城,都有这种感觉,好多年后才渐渐消失。

首次见汉江,我的胆量和表现还算好的。与我同岁的邻居青娃,随大人翻过无梁殿初见汉江时,吓得惊叫:妈呀,这么大乌潭!就蹲在地上,迈不开步了。任由大人怎么安慰劝导,他还是坚持不再前行,执意返身回了家。青娃的举动,让人们当笑话传了好多年。

沿汉江南岸的山坡,西行二三里,便到了小磨沟口。自磨沟口至县城对面的渡口,须沿着水岸沙地行走。白沙茫茫,沙丘延绵,沙路松软,一脚一个沙窝,极不好走,背负行李时难走更甚。

到了渡口。渡船是木船木浆,上下渡船须听从太公和船工的指挥,人多时要排队等候,人少时要慢慢等人到齐。除掌舵和拦头者外,划桨一事须由乘客担当。过渡次数多了,即使后山的人也学会了划桨。头几次坐这种木船,见船帮外是滔滔的江水,船内甲板下有水渗入,水多时由一人用木瓢不停地向外舀排,便十分担心和害怕。

不一会儿,渡船拢到北岸的大河洲。这大河洲是县城下面的一块沙滩,涨水时被淹没于汉江水下,退水后复露出水面。据说沙滩的底部被神灵用大铁链锁住了,因而这片沙滩从来没有冲毁消失,是过去旬阳县城的八景之一,叫“金链锁孤洲”。称其为“洲”,是因为这块沙滩靠近县城的边缘,有一条套河,套河发端于上渡口,终于旬河口,汉江的正流与套河把这块沙滩围成了一个沙洲,便有了大河洲的称谓。这个壮观的大河洲,像是县城跟前的一个大广场,有连绵的沙丘,沙积得多时,沙洲的中部会形成一道沙脊。下渡船后的人们,迈两步退一步,在这个大沙滩艰难行进,缓缓接近城垣,颇有一种朝拜的仪式感。涉水过了并不很深的套河,便是真正“过河”进了城。

进城一趟,来回六十里。除了背不动东西的小孩,大人们都不会空着手。进城的去程,背上背的东西通常是粮食和木柴。回程,有的去商业批发部背上一些货物,送到位于三涧河中部何家院子的供销社,顺便赚几个“背脚”钱;有的到河街下面的垃圾堆,翻捡一些县城人丢弃的铁丝、铝丝、酒瓶、罐头瓶、铁盒子,带回去另有用处。

背粮食,是去粮管所交“公粮”。由生产队组织队里的大小劳力,从家里拿来大小不等的布口袋,到集体仓库“灌粮”。这公粮都是经过风车、晾晒去杂的上等好粮,名曰支持国家建设,实为城镇人口的供应口粮。按气力大小装好粮食,便扛起口袋,依次出发。大的粮食口袋竖起来有一人高,小的也不低于膝盖处,很像长长短短的“香肠”。一群人脖子上像是围上了项圈一般,俯首而行,跨溪流,过列石,上殿梁,过渡船,涉套河,上到城顶的粮管所,验粮、过秤、进仓,一个充满汗水与神圣的“支援国家建设”的义务和责任便告完成。

送粮时,最难走的路段,还是上殿梁的那面一里多路的长坡。撅起屁股一路上升,沉重的粮袋压得人弯起了腰,像一只只卷起的“尺尺虫”,衣背上满是花白的汗渍。一日,我参与送粮,一路跟随在一位叫雪的女子后面。这雪是城里下放来的居民户,又是家中长女,为完成家里的送粮指标,只好扛了一大口袋公粮,随大队伍艰难而行。到了无梁殿这一段,她的脊背衣服已经湿透,挥汗如雨。这个自小生活在城里、吃过“面面粮”的女子,能下此苦力,实在难得,也很无奈。多少年后,只要途经无梁殿,我的脑中就会浮现这位城里女子负粮爬坡的形象。

木柴是从自家自留朳里砍来的,背到城里出售给居民,用于做饭。也有自留朳里无树可砍,特意到后山“偷”来的。这种被称为“大柴”的柴火,是城里人的必需品,也是那个时代农村人可以自己支配、能“变现”的东西。由于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县城卖柴,这柴价就一直低迷,缺乏“弹性”,长期维持在每百斤两块五的水平。由于柴的来源有限,除非到了非用钱不可的时候,才背柴“过河”。

我家一般两三个月才卖一次柴。我家厨房后面有一个柴房,专门用于储存“大柴”,积攒够一两人的背负量就可“过河”了。

有一天,我随父亲、姐姐背着“大柴”,过河去县城出售。到了好汉坡附近的一个院子,讲好价钱,开始过秤,我便坐在院子偏房檐下的石阶上歇息。忽然,这家的一个小孩从门里露出脑袋,呸的一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我坐着没动,也没有搭理,他也没有再呸。这“呸”的一声让我霎时明白,农村人和城里人是有差别的,中间似乎隔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