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传说半夜遇到黑猫,便会有人死。好在我上辈子刺杀过阿道夫·希特勒,侦破过三百桩连环谋杀案,拯救过一千个美少女,命中注定会逃过这一劫难。但我一生中的好运气都在这一夜耗尽。
我的脑袋变成洗衣机滚筒。氧气瓶咕噜咕噜像一口麻辣火锅翻腾。担架床轮盘如T-34坦克履带滚动。隔壁的咳嗽好似灌满劣质汽油的摩托车发动机。两个更年期妇女隔着我的头顶凶狠争吵,堪比朝鲜半岛南北谈判。灵丹妙药从针管里输入静脉。手表定格在一点零一分。手机还在口袋里,电量早已耗尽。我的身旁躺着一位皱纹深刻的白头老妇,仿佛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沉睡至今。
护士披挂全套防护服,蒙着护目镜和三重口罩路过。我抓住她的胳膊问:“现在几点?”
“八点半。”
“早上吗?”口罩过滤掉了我的沙哑嗓音。
“废话。”
“运气不错,我还以为是1939年9月1日的波兰前线。”
“神经病。”
“跟我一起出车祸的姑娘,她还活着吗?对了,她跟你一样漂亮。”
“她没事,陪你到天亮才走。她还给你付了医药费。”
“我不想欠别人的。我要上厕所,能帮我吗?”昨晚的一支冰激凌与半杯冰水,已在膀胱里憋了一夜。
护士帮我拎起吊瓶,举过头顶。我从输液椅上站起来,骨头疼得要命,像被力大无穷的盲人全身推拿过一遍。我咬着牙赞美她:“你是个天使。”
“你多半是个流氓。”护士被我成功地逗笑。
我自己能站着撒尿。右手举着吊瓶,左手插着输液针管,扯开裤子拉链。腾不出第三只手,我撒了一泡自由奔放的尿。时间挺久,声音挺响,荡气回肠。清空膀胱就像清空你的按揭贷款。
镜子里有个蒙面男子。脑袋缠着白纱布,不晓得缝了几针。眼角结的痂如同蜈蚣一样。半边脸肿得青紫,仿佛挨过菲律宾拳王帕奎奥的十记左直拳。皮夹克沾着暗红血渍,像一张地图。裤子上的灰泥板结,此刻化作粉末剥落,犹如严重的皮肤病患者。这个人活像在垃圾桶里出生,又被老娘抛弃到了屠宰场。
我拔出静脉里的输液针管,手背一团乌青。我逃出了医院,外面的雨急得像赶路投胎。手机没电了,共享单车没法骑,也没有出租车。我决定依靠两条腿。但我每走一步都像把全身骨头打折再装回来。脑震荡催人呕吐。我的胃液和胆汁都已清空。
仿佛严刑拷打后越狱的游击队员,我从医院走到鹦鹉桥的十字路口。我看到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仅仅蹭掉几层树皮,光秃秃不剩一片叶子,像个千年成精的老妖怪。大众甲壳虫失踪了。地上残留着扭曲的引擎盖、四分五裂的保险杠和玻璃碴,好像碎尸案的现场。
长江上白雾弥漫,替我洗了一把冷水脸。六层高的居民楼,半夜看像哥斯拉的巢穴,白天看则像考古遗址。一辆藏青色本田CR-V停在原地。钱奎昨晚扔下的N95口罩不见了。
我像一头刚被骟过的公驴,双手撑着墙壁,喘息蹒跚而入底楼。没有电梯。当你的膝盖受伤,爬楼梯等于酷刑。每一层台阶都淌着水。你还得当心不要滑倒摔断了腿。一口气爬上六楼,我的骨头尚未粉碎。每天喝一杯牛奶是个好习惯。
浆白色光线刺入双眼。西北风来回扫荡。唯一有人住的屋子房门敞开,冰冷得像个太平间,又像被大卫·芬奇的剧组蹂躏过一夜的片场。扮演尸体的男配角入戏太深,敬业地蜷缩在地板上。乌黑的血迹浸透灰色薄毛衣。他的脊背弯曲得像只小龙虾,双手双脚折叠着紧贴身体,模仿子宫内的胎儿,或者印度瑜伽高手。
他不是演员。他扮演的也不是尸体。他就是尸体本身。
太他娘的冷了。我的口罩里全是鼻涕。当你在谋杀现场,最重要的器官不是眼睛,而是鼻子。照片和录像可以代替眼睛,但鼻子无可替代。时间和空气会把一切味道带走,你必须在第一分钟抓住它。
我摘了口罩,戴上皮手套,双手撑住地板,凑近死者的脸——仿佛在显影液里浸泡一夜,又在暗房内慢慢晾干,鲜明清晰起来。人类的面孔有各种形状,高加索人种多长脸,中国人多圆脸。有的人像宽银幕,有的人酷似《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有的人神似派大星与章鱼哥。这张脸像正方形的海绵宝宝,上面布满月球表面似的麻点。仿佛鲜艳浓烈的调色盘,让人生出密集恐惧症。他有一对暴突眼球,仿佛珍珠奶茶的大号珍珠,随时会滚落到你的脚下。
鼻黏膜刺入某种东西,我瞬间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我打出一记超级喷嚏,原子弹爆炸似的豪壮。我的气管闹了一场风暴,旋即肺叶如同文火燃烧。
我摸着裤子口袋。手机、钱包、钥匙全都在,但没摸到哮喘喷雾剂。
如果没有救命的药,只要三分钟,哮喘就能杀死一个比C罗还强壮的男人。
但我走了连续的狗屎运。我在地板上摸到一瓶喷雾剂,就像摸到情人的手。我拔出盖子,塞进嘴巴,温柔地含住它。一点点按下去,药物浸入气管与双肺,犹如冰水浇灭烈焰,滋滋升腾水蒸气。
我活着从死者身边爬起来,将哮喘喷雾剂塞回口袋。我抹去鼻涕,戴上口罩。房间里有一台固定电话。我拨通110报警电话,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桩谋杀案……鹦鹉桥……长江边上……顶楼……海绵宝宝……死了……”
“先生,报假案将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行政拘留。”
“死人就躺在我的脚边,后背心有个血窟窿。”我的口齿清晰起来,又看了一眼死者的麻子脸,“他叫麻军。我不知道门牌号,你查查这个电话的登记地址。”
“请留下您的姓名。”
“雷雨的雷。雷雨的雨。”
“请注意保护现场,警察将在几分钟内到达。”
“谢谢,我爱你。”
挂了电话。我没找到手机充电器,也不能翻箱倒柜破坏现场。钱奎的老娘可能已经打爆了我的电话。我想骂人。可惜只有一个死人陪伴我。
我假装自己是个刑警。地上到处是牛皮癣似的水渍。餐桌收拾得还算干净。墙上贴着阿森纳俱乐部海报。卧室脏得像家畜饲养场。棉被与床单决斗过一场。门框上残留着几个沾血的手印子,指纹几乎肉眼可见。
厨房的料理台像个厨具博物馆,摆着几十种坛坛罐罐的调味料。燃气灶上架着一口蒸锅、一口油锅,还没来得及洗干净。水槽里浸着两个碟子、两副碗筷。垃圾桶堆满小龙虾壳与花蛤壳,还有两听喝光的可乐罐头。被害人要么是职业厨子,要么是孤独的美食家。
一昼夜前,还有个活人在这里呼吸、撒尿、饮食、酣睡,现在却像躺在地板上的冻鸡。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被拧开,连接着塑料水管对准客厅,却放不出一滴水。积满水渍的房间断水,就像姑娘走光的夜店。我决定爬上天台看一眼。
天空像一口清蒸小龙虾的大锅。乌云低得强吻我的额头。楼顶上矗立着一个银灰色的金属水塔。我旋开钢铁盖子,把自己变成七十公斤重的精子,深入不锈钢子宫。没有待字闺中的卵子。水塔内只剩一摊苟延残喘的水渍。凶手是个有脑子的人。我开始渴望与这位老兄决斗。
从天台爬下来,我回到六楼的房间。年轻的110巡警准时抵达,命令我在原地不动。我温顺得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兔子。
稍后,脚步声响彻了整栋楼,酷似扛着大锤的拆迁队。一位刑警闯入谋杀现场。他跟我同样身高183公分,胸膛却宽厚得像一头犀牛。他披着尺寸惊人的土黄色风衣,咖啡色裤子,罕见的颜色搭配。
刑警让我摘下口罩,交出身份证。他有一双硕大的牛眼,在我脸上戳出两个洞眼。我的脑袋缠着纱布,眼角血痂凝结,嘴唇还磕破一道口子,仿佛刚跟地上的死者殊死搏斗过一番。
“雷雨,我是周泰。”
刑警摘掉蓝色口罩,露出法令纹深重的面孔,仿佛毛笔字写的“八”。我像在停尸房辨认死去老友那样凝视着这张脸。车祸没能让我失忆。我说过,我有一半的朋友是警察,剩下一半是无耻混蛋。周泰既是一个警察,也是一个无耻混蛋。
“周泰,长远不见,你好吗?”
“好个鬼,你看起来快死了。”周泰蹲下观察尸体,“这人是你杀的?”
“我只是报案人。他叫麻军。”我急忙用口罩遮住我的鼻孔和嘴巴。
“他的脸像一张九筒麻将牌。”周泰注意到死者的致命伤在后背心,毛衣有个破洞,暴露皮肉翻卷的伤口,“我没见过一个人被杀后能缩成这样,还没有捆绑痕迹。除非凶手在杀人后,故意把尸体摆成这样。”
“原来你不是瞎子。”
“这个狗杂种在暗示什么?”周泰的面色像一锅烫熟的牛杂,“碰到爱出谜语的家伙,我都想敲开他们的脑壳。”
周泰重新蒙起口罩,戴上一副白手套。他的食指与中指像一对筷子,深入死者的裤子口袋,夹出一包牛皮纸信封,犹如醇厚的牛肝。封口微微敞开,肉眼可见红色钞票。
“三百张人民币,每一张都印着毛主席与人民大会堂。”我猜出了信封的厚度,“这年头口袋里揣着三万块现钞,就像罗斯福随身携带原子弹图纸去参加雅尔塔会议。”
“这里只有我是刑警,但你不是侦探。”周泰警告我,他走进厨房和卫生间,观察死者吃剩的晚餐,“你没动过?”
“我就算再饿也不会吃了这个。”
周泰拧了两下水龙头开关说:“断水了?”
“我去天台上看过,水塔空得像一个撒哈拉沙漠。”
“小学语文课上,我最讨厌比喻句。”
“凶手杀完人,放水冲洗地板。当他离开谋杀现场时,故意不关水龙头,大门敞开。六楼到一楼,水往低处走。凶手的脚印、毛发等等痕迹,都被洗得一干二净,直到楼顶水塔放空,一滴不剩。反正水电费账单是寄给死者,不用凶手买单。”
“也许你会买单。”周泰指着门框上的血手印子,“有指纹。”
“既然清洗了地板,连六层楼梯都不放过,凶手不会轻易留下指纹。”
“凶手是谁?”
“有一个嫌疑人,他叫钱奎。”
我眼角的伤口又破了。世界鲜艳起来。隔着长江上的氤氲白雾,对岸隐隐浮现一栋孤绝的黑色建筑。好像这边的双胞胎。
周泰拉下口罩,掏出三块钱一包的软壳红梅烟,塞入发黄的牙齿间。
我提醒一句:“烟灰会污染犯罪现场的环境。”
“闻闻味道不行?”周泰拔出香烟,塞回皱巴巴的烟盒,“雷雨,我们上次见面是哪一年?”
“十六年前,北京簋街,我摔断了你一颗门牙。”
“好像是。”周泰戴上口罩,遮住烤瓷牙,“雷雨,我们打个赌吧。”
“赌注呢?”
“一包香烟。”
我掏出哮喘喷雾剂说:“戒烟了。”
“一瓶啤酒。”
“成交。”我目睹大半个中国的浩荡之水,从容地与谋杀现场擦肩而过,“我打赌,杀人凶手还在这座城里。”
“这座城里有一千万人。”
“要从一千万人的密室里,找到这一个凶手,只有一千万分之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