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宝》系列
《阿宝》:惊鸿一瞥三千年
“在天愿作比翼鸟,化作鹦鹉陪你唱”,这是一张名叫《乐说聊斋》音乐中关于《阿宝》的评价,这张专辑中为《阿宝》所配的音乐是李键的《传奇》: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边
从未走远
有人说中国古代的小说中通常是女子思念心上人,甚至是梦魂相随,源起望夫石,后有庞阿、张倩女离魂随心上人游走天涯。而占据爱情主导权的似乎永远是男子,等到了蒲松龄的《阿宝》,才将这个顺序给颠了个个儿。让这男子也离次魂,与佳人寸步不离。
粤西有个叫孙子楚的人,是个名士。这子楚还有几分贵气,秦庄襄王嬴异人,后改名为嬴子楚。而我们仔细来看这“子楚”二字,常常延展为“荆楚”,即楚代表着灌木“荆”,这个字便象征着孙子楚爱情之路的不顺利。
同时,《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名叫“孙楚”的人,字子荆。说他才藻超群,而生平只佩服王武子。王武子死后,他在灵床前哭得最伤心,道:“你生前最爱听我学驴叫,那我就再为你叫几声。”言毕便真的叫起来,逗得宾客大笑,孙楚便回过头来怒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死,却让这个人先死了!”
想来,子楚也是这般有才且痴气吧。
孙子楚生来六个手指头,性格迂讷,口齿迟钝,别人骗他他就信。个人觉得这与其说是迂讷还不如说是单纯而不通世故。
甚至是有人设宴宴席上看见有歌伎便远远走开。有的人明知如此,偏偏逗他,就如《黔之驴》中的那些好事者一样,让妓女狎逼他,他便脸红脖子粗,大汗淋漓。
这一点倒是和唐传奇《昆仑奴》中的崔生相似。崔生到父亲故交府上作客,被老大人唤家伎招待,一位红绡妓亲口给他喂樱桃,因此崔生对其动心,并在仆人昆仑奴的帮助下与红绡妓私奔成功,最终长相厮守。
而从这里我们可以更加可以看出孙子楚的单纯,并为他后面的痴情行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可孙子楚这种单纯不通世故常常被人嘲笑,甚至是有人描绘他的呆状广为宣传,轻蔑他,给他起了个外号“孙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这城里还有个大商人,富比王侯,连亲戚都是显贵的官僚。估计和卓文君的爹全国首富卓王孙,以及那位以私铸钱币为产业富可敌国的邓通有得一比。
这位大财主呢,有个掌上明珠,唤作阿宝。
记得以前看《重返十七岁》时,曾经为里面一句话所感动。在操场上的时候迈克见到他女儿玛吉哭的稀里哗啦的时候安慰她到,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男孩子待你如珠如宝,就像日升日落都陪着你。而这里蒲公给阿宝命名为“阿宝”便也有这样一层意味吧。
而阿宝生得是“绝色”。这次蒲公倒是省事,短短两个字就算是给我们勾勒出个美人了。既没有说白牡丹淡极素雅般的初妆,也没有谈如含苞待放般的嫣然一笑,只是“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绝色而已。
而令人心动的美丽只能凭借想象了,正如李延年为其妹妹李夫人所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这样一个女子,家里自然是为她张罗着嫁个好夫婿了,天天选夫婿。大户人家的儿子争相送去求婚礼物,可惜都入不了老丈人的法眼。
这时候,孙子楚的刚好丧了妻,便有人戏弄他让他去提亲。孙子楚的痴劲儿上来了,也没来个什么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的掂量,便贸贸然上门提亲。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一来阿宝的父亲早就听说了孙子楚的名声(真是人在社会飘,名声像外套),二来孙家又穷,便拒绝了。
故事到这里仿佛已经结束了。然而阿宝的一句戏言则让故事接着进行了下去。
媒婆出门时正好碰见阿宝,阿宝便问是谁来提亲。被告知是孙子楚后,阿宝也戏谑地说,如果他愿意去掉那根多余的指头,我便嫁给他。
媒婆不知也是为了打趣孙子楚还是为了给他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便告诉了孙子楚。子楚竟然说,这个不难。媒婆离开后,子楚便拿起斧头,手起斧落,自断其指,十指连心,其痛可知,而孙子楚也是血溢满地,几乎死去,过了好几日才能起床,便去给媒婆看。
媒婆大惊,自然没料到还有这样痴傻之人,跑去告诉了阿宝。而阿宝的反应让人很难过,仅仅是“奇之”,对此感到惊异,仿佛就是看新鲜事一样。
接着就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加以戏弄,希望孙子楚能再去掉他的“痴气”。子楚知道了,急忙辩解说自己不痴,可没人听他一番自我剖析。
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子楚发扬了酸葡萄心理,阿宝也未必是美如天仙,何必把她的身价抬得那么高。于是,对她的思念也越发渐弱。
落花无意,流水也没情了,故事如何发展?
前面我们讲的好事者又出来了。说是清明节,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也结对随行,对其评头论足,甚至是达到了《三国演义》中月旦评的水准。
节日出游,男女欢会,自有相恋,始见于《诗经·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简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言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言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一枝芍药花,蕴含了青年男女之间的无限爱恋。
这时,与孙子楚同社的几个人强拉着子楚让他也去,甚至是有人秉着看热闹的心情激他:“不想去看看意中人吗?”
子楚也知道是戏弄他的,但转念一想,也好,去看看这个阿宝到底美成个啥样,便欣欣然和大家一起去了。
远远地只见一个女子在树下休息,恶少年在她面前围成了墙,便听人说:这是阿宝。子楚走近一看,果然如此。再仔细看,娟丽无双。
这品评之风还真是兴盛,这么多人围观阿宝,也没见什么保镖出来。过了一会儿,人更加多了,阿宝便起身快步离开。
于是过足了眼瘾的人们兴高采烈,开始对她评头论足,纷纷欣喜若狂。却只有子楚默默无语。
等到大家散场往别处去了,回头看他,居然还在原地痴痴呆呆地站着,叫他也不搭理人。大家拽着他说:“魂儿都跟着阿宝走了吗?”依旧不答话。大家觉得他向来如此,也就见怪不怪了,有的推他,有的挽着他,送他回了家。到家后,就床而卧,终日不起,昏迷如醉,怎么叫也叫不醒。
真真是三魂七魄不健全。有人说有魂有魄方为人,有魂无魄是为鬼,无魂有魄是僵尸,无魂无魄是死人。而现在的孙子楚,游离在这四种常规形式之外:肉身与魂魄分离而未亡。
于是孙家人怀疑他失了魂,便去野外招魂什么的。向来招魂都是没什么结果的,比如宋玉哀屈原的《魂兮,归来》,后来也没有像《高唐赋》那样托梦归来。连那英武一世的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招来的不过是自己由思念而面对着美人玉像,皮影幻景所幻化出的虚景而已。
前面说到的《溱洧》里面的三月巳日,也主要是为了进行招魂续魄、祓除不祥的活动。
而子楚的魂去哪儿了呢?家里人强行召唤他,只听见他朦朦胧胧地说:“我在阿宝家。”仔细问时,又不说话了。家里人自然是惊慌又迷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子楚不过是见了阿宝一面,便魂不守舍追随她而去,可见其性情之痴。如果当初没有见到她,也许今生另外续弦,平淡如水地过了一生吧。
仅仅是一面,便注定子楚的生命将谱写一曲传奇,正如仓央嘉措所写(此首诗存在争议,有说是无名诗人所写,托了仓央嘉措之名):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原来当初子楚见阿宝离去,心猿意马,魂梦萦绕,情不自禁地灵魂出窍觉得自己跟随美人而去,渐渐地依偎在她身边,也没有人上前呵斥。
于是和阿宝回去,坐着、躺下都依靠着她,晚上便与阿宝结为夫妇,心中十分快乐。
原来金庸《天龙八部》中虚竹和西夏公主冰窖的“梦姑”、“梦郎”并不是首创,这里孙子楚就和阿宝缠绵上了。不过问到姓名时,孙子楚倒没有说什么“梦郎”之类的,而是说自己就是孙子楚。
大陆版的《天龙八部》中关于梦姑和梦郎曾有一首《我真我爱》,其中“梦里梦生,浮云浮现,苍山苍海,烟聚烟散”,唱出了其中那种朦胧之感。
一方面子楚饿了,想回家(谁说魂魄没有感觉的,七情六欲啥都有);另一方面阿宝做了这类梦,自然觉得奇怪,可是又不敢告诉别人。
魂魄是欢喜了,可是子楚的肉身呢?还躺在家里,昏昏沉沉有三天了,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快死了,家里人自然害怕,想起他昏迷中的那句“我在阿宝家”,希望能去阿宝家招魂。
阿宝爹其实还是蛮宽容的一个人,听到这话后笑着说,我们向来没交情,不相往来,为什么到我家来招魂。经过一番哀求后还是同意了。
要是换成别人,指不定大骂荒谬然后用笤帚将其赶将出去。而这里的阿宝爹仅仅是笑着说,也就是说他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并不算是顽固分子。从这一点来说,这倒为后文两人的喜结良缘做了铺垫。
话说巫婆拿着子楚原来的衣服便来招魂了。阿宝问了缘故,大惊,不让她去别的地方,直接将她引到自己的房间,让她们去招魂。
关于招魂,黄石在《关于性的迷信与习俗》中,认为蔽膝如裤带之类,是女子贴身之物,沾有人的气息,等于那人本身。因此,我们看《梁祝》的母本《华山畿》中那男子珍藏女子的衣物便是如此。这一习俗被广泛运用于接触巫术,这里巫婆招魂便是如此。古代小说中常用招魂来带动情节发展,如《源氏物语》中六条妃子离魂的时候曾叫源氏公子将衣服前裾打个结,以便自己灵魂归体。这又是一种招魂方法的演变。
等到巫婆回到子楚家里,子楚已经在床上开始呻吟了。等他醒了,对阿宝房间里的胭脂化妆盒什么的颜色名称都历说不误。阿宝听到,心里更加害怕,同时也感受到了子楚对自己的那番深情。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阿宝会害怕呢?这很简单,自己房间里时时刻刻存在着一个陌生男子而自己还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仿佛就像是有个针孔摄像机在身边,能不害怕吗?
不过阿宝感受到了子楚因情而离魂这番深意,这算是两人感情的一个转折点吧。
而子楚虽然已经灵肉合体了,但是还是恍恍惚惚,每天去伺察阿宝,希望可以再见她一面。
等到浴佛节,听说阿宝去水月寺烧香,子楚便早早路边等候着,真真是望眼欲穿,书中说是“目眩睛劳”。好不容易等到过了中午,阿宝才姗姗而来,从车中看见了子楚,纤手掀开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难道是为了确定他是不是自己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吗?
而子楚自然是更加心动,跟着阿宝的车,真是“相看两不厌”。阿宝便叫仆人问子楚的名字,子楚自然是殷勤对答。
等阿宝离开后,子楚这次虽然也是心驰神往,但是魂儿还没有被勾走,还能自己回家,只是回家后,又病了(相思病发作过于频繁),昏昏然不吃不喝,梦里就唤着阿宝的名字。
离魂一次是奇遇,离魂两次便是该过奈何桥了,不然怎么那么多孤魂野鬼?
所以子楚这招不灵了,于是心里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次灵肉分离。这时正巧家里养的一只小鹦鹉死了,小儿子在床边玩弄。
子楚心想,要是自己是只鹦鹉便可以飞到阿宝屋里去了。正想着,忽然“愿奴腋下生两翼”,自己竟真的“我是一只小小鸟”,变成鹦鹉飘飘然飞到了阿宝卧室。
阿宝高兴的扑到它(宝钗扑蝶的模样),拴上它的腿,喂它芝麻子。不料,它竟大声说:“姐姐别锁,我是孙子楚。”
阿宝自然又是大惊,解开绳子,可是鹦鹉也不飞走。此刻的阿宝已经真正动心了吧(要是再不嫁给他,说不定孙子楚会变成什么)。阿宝祈祷说:“你的深情我已经铭记在心。只是今日人鸟之别,怎么能再结为婚姻?”
子楚便答到:“能留在你身边,愿望便已经达成了。”
此后,凡是别人喂鹦鹉吃东西它都不吃,只有阿宝喂它才吃。
阿宝坐,就依偎在他的膝盖上面;阿宝躺下,就靠在她的床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十分怜惜,便叫人偷偷去孙家看子楚。原来子楚已经僵死在床,断气三天了,只是心头还没凉。
于是阿宝这次是下定了决心,祝愿说:“你如果能再度为人,我便誓死相从。”
仿佛“幸福来得太突然”,子楚一时接受不过来,说到:“骗我!”
阿宝赌咒发誓,鹦鹉侧着眼若有所思,揣度着阿宝说话的真实性。看来是被故事开始阿宝的玩笑话作弄怕了,受伤害太严重。
过了一会儿,阿宝上床,脱下鞋放在床下,鹦鹉突然飞下来衔起一只鞋便飞走了,阿宝急忙呼唤,已经飞走了。
阿宝派人去探望子楚,已经醒过来了。说是家人见鹦鹉叼绣鞋来,坠地即死了,正感到奇怪,子楚却醒过来了,到处找鞋,大家不知道为什么。
正好阿宝派来的妪婆到了,见了子楚问鞋在哪儿。子楚便答说鞋子是阿宝给他的信物,是她亲口对我说的,我不敢忘记她的承诺。
于是老仆人回去告诉了阿宝,阿宝更加惊奇,让婢女将这件事偷偷泄露给母亲。
老夫人审查了一番,才说:“这小子的才名倒也不错,只是他家徒四壁跟司马相如一样,我们选婿选了这么久挑中这样一个人,怕被显贵们笑话。”
而阿宝则因为鞋子的缘故发誓不嫁他人。老头老太没办法,只得依着她,立即派人告诉了子楚。看来果然是“阿宝”,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相中一人不嫁也做不出棒打鸳鸯之举,阿宝也不用学卓文君跟着子楚去开“大排档”卖酒为生。
子楚自然是大喜,病马上就好了。而这时候老丈人开始和女儿商量想招子楚入赘,阿宝却显露出见识,女婿不能久居岳父家,更何况子楚家本来就贫穷,呆久了更会被人看不起。女儿既然答应嫁给他,即便是吃糠咽菜住茅屋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于是自然是结秦晋之好,行周公之礼,两人相逢时的欢喜仿佛是恍如隔世。
此后,子楚得了嫁妆,家里也增添了不少物产,可惜子楚是个书痴,不懂得料理,其实这也说明为什么阿宝的母亲去打听会知道子楚的才名。
所幸阿宝善于经营,子楚一心只读圣贤书,过了三年家里更加富足。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可是为了照应前面阿宝娘说的那句“像司马相如”,于是幸福的子楚也忽然得了糖尿病死了。
本以为可以苦尽甘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没成想再刻骨的相思也抵不住死神的脚步,再缠绵的爱恋也拦不住病魔的来袭。
然而阿宝哭得很伤心,原文是“泪眼不晴”,以至于绝食不眠,家里人劝她也不听,竟在半夜上吊自尽。婢女发觉了,急忙救下来,而阿宝苏醒过来也不肯吃饭。
阿宝用自己的行为为我们上演了一出《列女传》。现在说到《列女传》,很多人会想到都是用来束缚古代女子尊崇三从四德到石化程度之类的书籍。其实,换个眼光看来,《列女传》中还是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如对一些后妃的赞扬,可能有过度粉饰的嫌疑,但并不排除其本身的贤惠明理;而平凡女子殉夫,除去一些与未婚夫素未谋面便为他寻死觅活的,也许有的女子是秉着爱情为之殉葬,如徐惠对李世民这种感情。
过了三天,召集亲朋说是要葬子楚了,恰在此时,听到棺材中有呻吟声,急忙打开来看,原来子楚已经复活了。
子楚自己讲述这段奇遇,说是见了阎王,本来说是念在我成平朴诚让我做部曹。忽然有人说孙部曹妻子到了,阎王一查鬼名册,说阿宝不该死。
结果有人赶紧答话,说阿宝绝食三天了。因此阎王感念阿宝的节义,让鬼卒驾着马车放我回来了。于是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看到这儿,我们可以说故事终于可以结束了,人人欢喜的大团圆。难道这篇故事仅仅是为了刻画一个痴傻之人吗?
太史公作《史记》,在李广、项羽身上花费笔墨最为精彩,可以说是寄予了自身悲剧英雄的理想。李广拒绝受刀笔吏之辱而自刎,霸王不堪受败亡之耻而自刎,两者都是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演绎着悲剧。而李广的傲气,霸王的豪气,莫不是司马迁所向往的。
范晔作《后汉书》,也是以张衡来表达心中的理想人格。
同理,蒲公为了表达他内心的一种观念而刻画了孙子楚这样一个人物。
我们接着来看,这年大考,有人捉弄子楚,一起拟定了古怪的七道题目,把他引到僻静的地方,告诉他说是某家私下预告的试题,偷偷送给你。
单纯的子楚就这样相信了,开始昼夜对“考题”进行揣摩研究,制成七艺,大家不禁又暗自笑他好骗。
不料考官想到原来的题有舞弊的,便另辟蹊径,重新出题,七艺正好相符,子楚因此中了头名。第二年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接下来就像是《李娃传》的大结局,皇上听说了这件事,召见了他。
纯朴的子楚便一一奏明,皇上大为高兴,又召见了阿宝,赏赐丰厚,自此故事正式落下帷幕,傻小子和富小姐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
蒲公在文末这样说,“性格痴而意志专一,因此书呆子的文采肯定有过人,艺呆子的技艺肯定高超——世上落拓而没有成就的人都说自己不痴,可是为了嫖赌而倾家荡产,难道不是傻瓜吗?由此可知,聪明过度才是真痴,那孙子楚哪里痴啊!”
并且蒲公最后做了个小总结,归纳了十种痴(这才是真正的痴):地窖里藏着白银却吃糠咽菜(阿凡提的地主老爷);对客人儿子聪明(心灵鸡汤那个告诉孩子把自己的画全部贴在墙上最后儿子默默无闻的人);爱护儿子而不忍心教他读书(仲永他爹);得了病害怕别人知道(不听扁鹊劝告死了的蔡桓公);自己出钱让别人干坏事(流氓假仗义,不知图个啥);赴宴和人赌钱挣人钱财(白吃白喝白拿钱);请人做文章欺骗父兄(考试作弊自古至今);父子算账太清(亲情原来也能用钱衡量);家里使用机械(道家观点,老子“小国寡民”,不适用农用机械的主张);喜欢家里后人擅长赌钱(赌博之风)。
纵观上面十种行为,多是赌博、爱贪小便宜、目光短浅,而像子楚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与其完全相反的。
因此,蒲公作《阿宝》此文,更多的是想表达一种“愚公移山”的观点吧。想当初桐城派代表人物归有光,为了锻炼自己的记忆力,将自己看过的书都原文默写下来,反复七次直到完全记住,才有了后来的成就;欧阳修小时候没钱读书在沙地上练习写字,后终成一代文学领袖;此外,我们以前写作文常常会用到的什么爱迪生发明电灯实验了一千多种材料,居里夫人提炼镭进行了多少次研究等等,都是说的这个道理。
专心于一点,便是庄子在《徐无鬼》中讲的那个故事,“运斤成风”。
阿宝篇:如珠如宝,婉兮清扬
《红楼梦》中写了好几百个女子,当中最有名的几个都显露出各自性情的差异与缺陷,黛玉的爱使小性子,宝钗的深厚城府,凤姐做事的毒辣,乃至香菱的呆痴,晴雯的“暴炭”,无不是真美人方有一陋处。
然而,却有一个女子让人总是看不真切,那便是宝钗的妹妹宝琴。书中总是说她怎么美怎么好,是书中唯一去过真真国的女子,见过大世面,也深受贾母欣赏,甚至是想把她配给贾宝玉,而这个女子却给人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
为何?因为她似乎是太完美,仿佛是没有缺点,月盈则阙,水满则溢,太过完美未免让人觉得不真实。
就像那位被搬上了神坛的孔老夫子,当看到《论语》中孔子因为自己为礼而去见南子被子路怀疑时,急忙忙地辩解,方见其性情之莞尔处。
而聊斋中也是如此,蒲公虽然对阿宝进行了百般描摹,称赞其美貌,不过总让人觉得花非花,雾非雾,看不真切。
因此,很多人对阿宝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便是如此。
而阿宝这一形象,我们可以说是蒲公塑造得最为矛盾的一个女子了。
首先我们来看阿宝的出场,当她听说孙子楚提亲之后,先是开玩笑让他去掉多余的指头,没想到子楚真的这样做了,阿宝才开始感到吃惊。
当然,仅仅只是吃惊,并没有达到所谓的心动。看到这里,不禁觉得阿宝和砍断杨过手臂时的郭芙没有什么差别,刁蛮残忍;也像《天龙八部》中残忍对待游坦之的阿紫,残酷毒辣,仗着自己的美貌(此时阿宝的美貌还仅仅限于舆论的流传中未得到实证),对无辜男子的痴心加以践踏。
后来子楚离魂相随阿宝,和阿宝上演了一出“梦姑”“梦郎”的戏码,阿宝并没有对子楚动情,只是感受到了子楚的深情,而不单单是把他当成戏弄的对象了。
浴佛寺一节,应该是坚定了阿宝对子楚的好感,一番对答,发现他既不是呆子也不是登徒子,潜意识里开始对子楚产生了好感。
等到子楚再次失魂,化作鹦鹉,阿宝终于为他的痴心所打动,这段感情也从子楚的单向付出变成了双向对等。
最终子楚和阿宝修得圆满,结为夫妇,洞房花烛之时,恍恍惚惚,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像隔世之恋?
有人为子楚鸣不平,说是阿宝何德何能,可以随意将子楚的痴心践踏,难道仅仅因为自己长得美吗?
这里我们可以说是没看出蒲公对子楚形象塑造的意味吧。《阿宝》突出的便是子楚的“痴”字,这便不得不牺牲了阿宝的形象,让她唱了会儿黑脸。
因此阿宝形象的矛盾便在这里出现了:一者是对子楚痴情形象的塑造,二者是对子楚所追求的阿宝究竟值不值得所给出的解答。
于是会有人说阿宝爱上子楚感觉挺突兀的,其实这倒可以理解,阿宝在外面遇到的常常是些登徒子,而家里挑选女婿应该不会有王羲之那种“东床坦腹”的例子吧。而且真正相处过的,也就子楚吧。
虽说这份感情梦幻一般。但“既真实可感,又遥不可及。让人念念不忘,渴望再次相见也是常情。”
阿宝揭开帘子看见子楚,两人默默对视的情景,不禁让人想起《大明宫词》中小太平第一次看见薛绍的情形:揭开帘子时的嫣然,正如歌曲《长相守》中所唱:
面具下的明媚
明媚后隐蔽的诗啊
无缘感悟
你象迎送花香的风啊
无辜而自由
我像闻到蜜香的蜂啊
这里两人都是万千情意在心中。
而且从子楚对她的情来看,阿宝衡量一下,与其嫁给一个面都没怎么见过更谈不上感情的人还不如嫁给子楚这样一个对她真心真意而且在当地也是有才名的人。
因此,真正让人觉得转变突兀的应该是阿宝婚后的表现吧。先是贤惠无比,治家有方,而后子楚死了更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追随于地府,感天动地,生死相随。
这个变化就好比是陈季常的夫人从河东狮变成了小喵咪,一时之间真让人适应不过来。
究其原因,便是我们上面所说的蒲公的矛盾点,一方面要突出子楚的“痴”,另一方面又要展现阿宝的美的价值。
首先是阿宝并不仅仅是外貌美的花瓶,更是持家有道的贤妻。这也说明子楚可以从外貌的爱深入对阿宝的“才”的爱,并不是和其他男子一样停留在皮囊这一层面。更是照应了阿宝的名字,家有一妻,如有一宝。
其次并不是只有子楚“痴”,阿宝对子楚的情也不弱。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随君生生死死,上天入地,生既相亲,死亦相随。
只可惜子楚还阳这段没有子楚离魂那段那么曲折,因此也弱化了阿宝的“痴”,将阿宝那份长相守长相思的情意一笔带过,未给人留下任何可以唏嘘的地方。
倪匡替金庸写《天龙八部》时,极恨阿紫,甚至是写得阿紫被挖双眼,然后甚是得意洋洋。后来金老费尽心思帮阿紫补回了眼睛。
金老虽也不喜阿紫,却不料这个挖眼所引出的故事,以及阿紫最后的“殉情”成为了许多金迷喜欢阿紫的最大理由。
可惜蒲公在这里没能处理好阿宝形象的过度和转变,因而我们看到阿宝,往往是想到她最初对子楚的残忍和简单的花瓶形象,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