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牛奶
信辅从没喝过母乳。一向体弱的母亲在生下宝贝独生子信辅后,没有给他喂过一滴母乳。非但如此,雇用乳母对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因此,自出生以来,信辅一直是喝着牛奶长大的。当时的他不由得憎恨如此命运。信辅看不上每天早上送到厨房来的牛奶瓶,艳羡无论不懂什么,总还知道母乳滋味的朋友。其实升上小学时,有一回年轻的舅母来家里拜年还是什么的,涨奶涨得难受,就往黄铜漱口碗里挤奶,可怎么挤都挤不出来。舅母皱着眉,半是打趣地说:“要不让小信给我吸出来?”然而自小喝牛奶长大的信辅当然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吸奶。舅母最后请邻居家的孩子——木匠家的女儿帮忙吸了发硬的乳房。乳房是饱满的半球状,上面布有青色的筋脉。生性害羞的信辅即便会吸,肯定也没办法吸舅母的母乳。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讨厌上了邻居家的女儿,同时也讨厌让邻居家女儿吸奶的舅母。这件小事在他记忆里只留下了深重的嫉妒。又或许,他的vita sexualis[1]也是自那时起开始的……
信辅只知瓶装牛奶,不知母亲乳汁的滋味,他为此感到羞耻。这是信辅的秘密,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一生的秘密。对当时的他来说,这个秘密又伴随着某种迷信。信辅瘦得可怕,唯有脑袋看着显大,他还容易害羞畏怯,连看到肉铺上磨得锃亮的菜刀都会心跳加速。这一点——尤其是这一点,与在伏见鸟羽之战中经历过枪林弹雨,自恃勇猛的父亲无疑大相径庭。不知从几岁起,亦不知出于何等缘由,信辅坚定地认为自己与父亲不同是因牛奶所致。若是因为牛奶,一旦显露丁点软弱,朋友们必定就能看穿自己的秘密。因此,无论何时,信辅总会应下朋友们发起的挑战。挑战当然不止一种。有时是不撑竹竿,跳过竹仓的大水沟,有时是不用梯子,爬到回向院的大银杏树上去,有时是与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吵架斗殴。信辅一走到大水沟前,膝头就要打战,但他依然紧闭眼睛,竭尽全力从漂浮着绿藻的水面上跳了过去。爬回向院的大银杏树时,和朋友吵架时,这种恐惧和彷徨的感觉依然会向他袭来。然而每次他都勇敢地征服了这些挑战。即便源自迷信,这也确实是一种斯巴达式的自我训练。这种斯巴达式训练在信辅的右膝盖上留下了一生都消除不了的伤痕。恐怕也影响了他的性格——信辅如今依然记得盛气凌人的父亲发出的牢骚——“明明是个窝囊小子,做任何事还那么要强”。
幸而他的迷信渐渐消散了。非但如此,他还在西方历史中发现了至少能够反证自己的迷信不足取的证据。那是书中的一个章节,讲述罗马城开创者罗慕路斯由一匹狼喂养长大。自那以后,信辅对不知母乳滋味一事越发无所谓。不,应该说喝牛奶长大反倒成为他的骄傲。信辅还记得升入中学的那个春天,他和上了年纪的舅舅一起去舅舅当时经营的牧场。尤为深刻的一段记忆是穿着校服的他终于把胸口抵在栅栏上,给一头走到自己面前的白牛喂了干草。牛仰视着他的脸,静静地把鼻子凑到干草前。信辅看着牛脸,突然从牛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某种类人的东西。是幻想吗——可能是吧。然而,他如今依然记得有那么一头大白牛仰视着开花的杏树枝下,靠在栅栏上的自己。深切地、充满怀念地记得……
注释
[1]Vita sexualis:拉丁语,意为“性欲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