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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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年关(1)

单青云思索着回到前厅,单仲贤鲜有地什么教训话都没说,只是对来客们拱手道谢,忽见门口来一个穿着靛蓝衣服的人,赶紧迎了上去。

单青云见状,立马跟了上去,单仲贤对着那人深深鞠躬,说道:“下官不知王爷亲自前来,有失远迎。”

那位王爷将单仲贤扶起,说道:“仲贤快起,幼子遭此灾劫,我只是想来安慰,没想到给仲贤添麻烦了。”

单仲贤回道:“王爷莅临,寒舍自是蓬荜生辉,只是小儿这区区小事,怎敢劳烦王爷走动,这是折煞下官了。”

“仲贤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无势无力,一身清闲,就想来看看,宽慰宽慰老友。”他这么一说,单青云便听明白了,这位就是那个深得皇上信任,特许留在雍京的王爷,睿亲王。其人不争权势,为人和顺,见了她爹不称“本王”,一口一个“我”,待人亲善,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深恩,仲贤何德何能……”

睿亲王摆了摆手,说道:“仲贤不要再说这话,也太见外了,当年你我同窗,念及情谊也不该如此客气。我进去看看孩子,再和仲贤聊两句,叙叙旧。”

他刚提步,又回头问了问:“仲贤身边这位,该不会是那个最年轻的探花?”

单仲贤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王爷快莫夸他,这小子该得意忘形了。”

“抬起头,让我看看。”

单青云先是拜道:“青云见过王爷。”而后才敢抬头见人,才看到这位王爷的真面目。

睿亲王丰神俊朗,比她爹年轻几岁,白头发都没一根,就是鼻下的一条胡子,看起来撑大了他的年岁。

“仲贤,令郎好相貌啊,男生女相,面容清秀如出水芙蓉,想必是个心性纯良的好青年。”

单仲贤赶紧赔笑道:“王爷过奖了,犬儿哪儿衬得上王爷所说佳句,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

“得见令郎,甚是欣喜,今日也算不虚此行,咱们得好好喝一杯。”

单仲贤将睿亲王带到中庭主院去喝酒,一手伸在前请睿亲王往里面走,另一只手在后面对着单青云甩了甩,示意她不用跟着了。

这一场小公子葬礼,可真是炸出了一锅好戏。

睿亲王是当今皇上最为亲近、信任的人,清正廉明,红白喜事的场合,向来只闻其人送礼,从不见其人现身,如今连他都来了,醉翁之意,必不在酒。

单青云马上找人把如意招来,悄悄吩咐了几句,随后继续当这个恭谨知礼的好公子,迎接来客。一直等到夜深,单青云回到悠然居,立马问如意:“打听得如何了?”

如意嘟着嘴埋怨道:“公子这消息,花了好多金豆子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白白亏钱。”

“你先说,你打听到什么了。”

“我按公子的吩咐,找给主君和那个什么王爷上酒的丫头打听,屋里伺候的人也问过了,他们说只听得那王爷问什么:哪一个更好,问完主君只是喝酒说不知道,什么不敢分忧。王爷又问主君怕什么,主君就不说话了。后来又说了他们同窗有个什么人十几岁就当了和尚出游去了,挺可惜的。哦,对了。”

如意突然举出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哦!王爷还问了公子你,问你的安排可有难处,可以帮忙。不过这主君也真是不疼公子,直接回绝了王爷。”

单青云又低头思索,王爷问的“哪一个”必定是太子东临和六皇子东祁中的一个,今日王爷来家里,只怕是宫里那位授意来的,就不知道宫里的那位到底是来试她爹的,还是真心来讨教意见的。

九五之尊最难琢磨,如今既是险境也是机遇,还得多知道点信息才行,可惜她刚从外地回京,朝中亲近的人基本上等于没有,除了个白锦州,根本无从得知现在什么状况。

小公子七天后落葬,单府这类丧事办得多,单仲贤心也累了无意过度折腾,转眼又到了年关,单府的脚步停不下来。

庄上的人把粮食豆子,鸡鸭鱼肉和山珍野味往府里搬,汤管家和芳姨忙得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要从府库里拿银两买东西换新、修整房屋、安排布匹给上上下下的人裁新衣裳,安排人情往来、拜年物资,主持日常。

各处都在安排年节走动,唯独单青云这个大公子,乐得清闲。

家事有芳姨和汤管家做主,外头有她爹忙活,她一个尚未上任的寄禄官,就在听雪居看看书,赏赏画,每天去老太太屋里请个安,坐一会儿就走,日子过得相当舒服。

当然,除了舒舒服服过日子,便是向白锦州打听外头的近况,年关这会儿,雍京突然颁了宵禁令,禁令下来没说明是什么缘故,只说正月初一十五免禁,其余时间日落便不许出门了,颇有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按家里的规矩,单青云一大早得先给老太太请安拜小年,再给单仲贤请安,然后还要到大伯、小叔屋里去一趟。

给老太太拜了小年,到了单仲贤的院子,才知道他进宫参加宫宴去了。

芳姨在正屋的耳房差遣,屋里站了七八个人,单青云依着规矩,进屋向她磕头请安,抬头才看见她脸上发红,像喝醉了酒一样,头上还带了三指宽的抹额。

她从桌上的木托盘里拿了个指头长的银元宝,给了单青云,说道:“起来吧,今后少惹你爹生气,多孝顺才是。”说完她便拿着绢子捂嘴咳嗽两声。

单青云起身,劝了一句:“芳姨,生病了就好好休息。”

芳姨眼睛看着手里的府库册子,嘴里答着单青云的话。“这一大家子事,一会儿就来一个人问主意,没得令便乱了套,休息不得。”

屋里七八个管事的人都在候着,外头又进来一个老妈子,头发用灰布条包着,她请安问道:“支系那边单贝云家的来问主家娘子,过年宗族祭祀的差事是否照旧,照旧的话想先赊些银子过年节,求主家娘子赐个恩情。”

洛芝芳刚想回话,突然整个屋子在眼里不断旋转,随后两眼一翻,倒在桌上。

屋里顿时就乱成一团,几个人凑上洛芝芳跟前,围着她“主母,主母”地乱喊,身边一个丫头对着外头使劲叫唤:“快,快去叫主君!”

单青云站起来怒道:“主君今日赴宮宴,难不成你要喊到宮里去!”

威仪一露,小丫头便没了声响,那几个乱喊乱叫的也停了声。

单青云吩咐房里的人:“你们别围着她了,先来两个人把她扶到内屋床上休息,小扇,你马上去请大夫。”

那位进来的老妈子,见到有人做主,只想着自己的事赶紧有个回复,上前问道:“长公子,主家娘子如今倒了,咱们赶着拿钱过年呢,您看……”

“现在人都倒下了,你倒只惦记着要钱的事,你且在这里候着,总能等到话。”

屋里等话的人面面相觑,均露难色,其中一个老伯犹豫之后还是拱手向前,向单青云问道:“长公子,如今正值年关,采买拜年事情多,这一年到头各院在外面赊的东西也该结清了,这主母倒了,没人拿主意,您倒是说说怎么办呐?”

单青云冷笑一声,说道:“外头赊的今天要结清,别人赊了我们单家的,可没见有谁这么上心去收回来。”

老伯被噎了个没趣,只能抿着嘴低头,看向其他地方。

“你们在这等着,今日总会给个答复,我单家立府这么多年,还没有过欠钱不还的事。”

单青云移步到耳房内里,芳姨卧房的门口,按规矩她是不能进门的,只能在门口问一句:“芳姨怎么样了?”

里头一个伺候的丫头听见她的声音,答道:“身上在发热,正给主母用凉湿巾子盖额头,压一压热气。”

芳姨这一时半会是肯定醒不过来的,这会小年,采买的东西单青云估计也都差不多该买完了,主要是这一天要把一年在外面赊的帐结完,小年一过,没结清楚的得等到正月十六去了。

他们这不结,往下头去,更底层的人就没法过这个年了。

单青云把如意招来,叫她去听雪居把孙妈妈请过来,那几年她亲娘当家的时候,孙妈妈可是她娘最好的帮手,加上孙妈妈在这家里还有几分威信,如今请孙妈妈来看帐,准是不会错的。

她回到耳房小花厅,吩咐屋里两个伺候的小厮:“你们去把对面房里那副牡丹花的屏风搬过来摆在门口,再把这门口的帘子放下来,今天所有来问事的,都在这耳房门口听话,不许进来。”

屋里的人都回了个“是”,单青云把桌上芳姨刚看的账本拿起来翻看,那位老伯指着桌上另外几本说:“长公子,那几本是一起的。”

她干脆坐在小花厅的热炕上,从头开始翻,可账目项目繁多,数字细杂,芳姨在各个地方都留了些批注,有些页边批了日期,至少是七天前就开始整理了,有些东西必定只有她心里才有个数,结账这事单青云是肯定没法半路接手的。

她现在看着不过是给那七八个人做做样子,只希望孙妈妈能早些来,好歹能看明白这些已经整理好的帐。

好不容易等到小丫头带了个挎着药箱的大夫,孙妈妈后脚也就到了。

单青云把大夫领到卧房门口,细声说:“务必让人先清醒过来。”

大夫点头答是,随小丫头进了房里,单青云使了个眼色,孙妈妈也借机跟进了房间。

单青云回到偏厅的桌上继续看账本,过了一小会儿,那位大夫便出来了,先回单青云的话,“单夫人操劳过度,血气不调,不是大问题,开个方子吃几天就好了,只是单夫人需要静养,不可再劳碌操心了,在下刚刚施过针,现在人已经醒过来了。”

“多谢大夫,小扇,带他去汤管家那领钱,拿方子去小厨房煎药。”

单青云打发了大夫,又回到芳姨房门口,门是开着的,躺在床上的芳姨看到她,便唤她进门,单青云这才走到她床前,劝道:“芳姨好好休息,犯不着为了家事把身子弄垮了。”

芳姨平躺着,看着床顶的幔帐,苦笑了一声,说道:“这么一大家子事,谁能忙得过来。”

“芳姨总抱着这样的心态,如今可不就病到床上去了。如果您不嫌弃,我和孙妈妈在这里坐着,先把今年的帐清了,其他事等年后芳姨身体好些了再说吧。”

洛芝芳侧过身子,诧异道:“你愿意帮忙?”

“说到底我也是单家人,自是不乐意看到单家到了年关还出岔子。”

“你愿意帮忙自然是大好事,也好,我今日就请你和孙妈妈在这里帮一天,若是有要事,就进来问我,我是病了,还不至于一点用没有,今日你帮我,日后我必有重谢。顺眉,你在我身边最久,最知轻重,今日就在公子身边伺候,帮衬点儿。”

单青云无奈笑了一笑,这芳姨不傻,叫顺眉帮衬她实际上也是叫人看着她。

他们从房间里出来,回到耳房花厅,单青云把账本都交给了孙妈妈,让她去窗边书桌把这一年的帐算完。

单青云坐下,向顺眉招了招手,顺眉上前听吩咐,单青云问道:“我记得往年家里祭祀,都是请的外人来做事,怎么突然让族里的人忙活了?”

顺眉不答话,只拿两只眼睛瞟到屋里其他人身上,单青云马上吩咐:“你们先出去喝口茶,孙妈妈算账一向快又准,午饭前,一定给出票据让你们去汤管家那拿钱。”

七八个人一听午饭前能拿到票据领钱,马上乖乖退出去等消息。

顺眉看屋里讲话方便了,才解释道:“公子您不知,这家实在难当。府里底子虽然有,已经禁不住各院随意霍霍了。”

“您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只能靠庄子上的收成求个出入平衡,那几年庄子上一闹灾荒,府里都是靠典当东西过活的。这几年送几位小姐出阁,府里可是陪了实打实的金银嫁妆,近两年家里又添了人口,七姨娘还从外头挑了十几个人进来,十几个人就是十几张嘴,十几件衣裳,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把府里掏空的。”

“咱们家主母,想方设法从其他地方省着些,以前家里祭祀又要从外面花钱请人,又要给支系来府里的人打发红包,主母想着干脆把那些杂役活儿交给支系上来的人,红包稍微多给点儿人家还更高兴,总比花两笔钱要省些。”

“那赊银子是怎么回事呢?”

“有几个家里难些的,想着反正是要干活的事,就想提前赊银子过年,主母看是过年,图着大家都能高兴,去年就应下了。”

“赊了银子,活干得怎么样?”

顺眉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有老老实实干活的,也有偷懒的,撒泼耍赖又要一次红包的也有……”

单青云听了她的话,在脑子里盘算了一小会儿,说:“你去把外头那位老妈子叫进来。”

顺眉把那人请进屋以后,老妈子笑眯眯地说道:“长公子果然是个厉害人,人又俊,心又好,我就说嘛,这样的人家,哪儿有不体恤咱们下人的。”

单青云笑问道:“今儿事多,还没问妈妈贵姓?”

“下人免贵,夫家姓蒋。”

“蒋妈妈是哪个院里的人?”

“没在府里当差,汤管家是我表外甥,年节时府里要些人干粗活,汤管家就安排我跑跑路,传传话。”

“原来如此。蒋妈妈,往年的事我也问清楚了,你在顺眉这录下人名,按个手印,先领一半回去过年,等祭祀完了,再去汤管家那儿领另一半。”

蒋妈妈一听就不乐意了,一甩手急道:“长公子,去年可都是给全的,怎么今年又变卦了?”

“你急什么,不是不给,最后也不会少给,我不认得你,对要赊账的人一概不知,若今日我做主给了,那日人来了又不干活了,我怎么向主君交代?”

“那便叫主家娘子出来做主,主家娘子!主家娘子!”她三两步要冲到卧房去,被顺眉和如意拦着,过不去便扯着嗓子喊,“主家娘子,没有这样的道理,主家娘子你出来说话啊!”

单青云拿起桌上的茶盅,拿着茶盖抚了抚茶汤,冷冷说道:“你再叫唤,就把你赶出去,一个子儿也别想拿。”

蒋妈妈马上收了声,退回来站到单青云跟前,气的两只手拽得紧紧的,“公子,这两年主母立下的规矩,您这样擅自更改,不是道理。”

“按规矩,该是人来了祭祀过后再给,这不是体恤一些没发家的亲戚才提前支些银子么。”

“那也得主家娘子出来给我们个准话,断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单青云放下茶盅,问道:“利于你们的,改了就叫体恤,不利你们的就叫出尔反尔,蒋妈妈,您这道理可够自私的。”

“你……”蒋妈妈被单青云驳得说不出话来,气得牙痒痒。

“我劝您早些拿票据去账房领钱,晚了账房先生也要回去过年了。”

蒋妈妈无法,只得服软,从牙缝里蹦字:“那就,劳烦长公子给票据吧。”

“顺眉,去把名字录好,拟票据给钱。”

送走了这位蒋妈妈,如意给单青云添茶的时候便说道:“公子这回可把人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