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海沪江大学校园内,匆匆来往的人们仿佛被压抑的天空罩上了一层灰色。其中,一群二十岁左右的艺术学院学生身着话剧服装,披着各式各样的外套,拾级而上,显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气,这生气尤其表现在走在最前面、穿着精致米色风衣的丁小蝶身上,她身材高挑,精致的五官兼有东西方的神韵。此刻,手提小提琴琴盒的东方海正被她用力拉着迈步前行,略带忧郁的面色使得高大俊朗的他在一行人中十分显眼。
东方海突然停住了脚步,皱眉望向天边。“小蝶,你听听,听听这炮声……”
紧抓着他右手的丁小蝶也跟着停下,眼睛却盯着近在眼前的礼堂大门。
“阿海,打仗是军人的事,你该做的就是陪我排练。我们这次演出《伤逝》,一是纪念鲁迅先生,二是……”
没有等她说完,东方海就挣开了手,不顾丁小蝶投来的不满目光,转身面向众人,大喊一声:“同学们——”
东方海的声音与下方广场上传来的呼喊声重叠在一起。学生们纷纷转身,看着两辆吉普车与四辆卡车停在礼堂前。第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位戴眼镜的教务老师,他一边走来一边向学生们招手。
——演出取消了。前线医院急需支援人员,学校决定派出学生们支援前线。
随同教务老师前来的有一位上校,是丁小蝶的表哥,名叫田宝山,大她十余岁,隶属国军参谋总部,这次正是他负责前来接学生们去往战地医院。因为他在,东方海与丁小蝶没有同其他学生一起乘坐卡车,而是坐在吉普车的后排。
吉普车驶过外滩大道,东方海抱着小提琴琴盒,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发怔。丁小蝶鼓起脸,探身向前提出抗议:“表哥,我们是唱歌跳舞的,没学过救护。”
坐在副驾驶的田宝山从后视镜瞥着东方海,脑海中浮现起这些天一直在战地医院忙碌的东方千里教授。那是东方海的父亲,沪江大学历史系学者,学生们敬爱的老师,田宝山也做过他的学生。
“是东方教授的意思,他在担架队抬了十几天伤员,总是念着顾炎武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听到是父亲的提议,东方海也只惊讶了一瞬。原本他也想要随父亲去前线出力,可是母亲担心他会弄伤拉琴的手,拦了下来。
丁小蝶心有不甘,高声说着:“表哥,我不落后,也不怕死。纪念演出是学校内定的,子君这个女一号,是我经过三轮竞选争来的……我们不会救护啊!”
田宝山回过头,向表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神色变得凝重。
“伤员太多,药品奇缺,音乐也许能有点儿用……音乐可以慰藉心灵。”
他又想起了东方海的母亲戈碧云,他曾经的音乐老师。尽管那些往日的课堂景象已模糊不清,可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一行人抵达由仓库临时改建的战地医院,外面遍地都是担架,车也只能停在很远处。东方海和丁小蝶何曾见过这番景象,一路走来,身处数百名伤员之间,目之所及尽是赤红的血与黑褐的土,呻吟声、哭嚎声、咒骂声充斥耳际,空气中的腥臭味刺激着鼻腔,连带着眼眶中也生理性地泛起泪水。
相距很远的另一边,东方千里带着一支担架队赶来,安排着将重伤员优先抬到仓库里。带头的是与东方海和丁小蝶一同长大的郭云生、郭云鹏两兄弟,他们抬着一位满身血污、难辨人形的国军上尉一路小跑,迎向仓库大门一侧检查伤情的医护人员。
年轻学生们此时正呆站在大门另一侧。外面的惨相令人触目惊心,是因为看得清清楚楚,可仓库内部的昏暗沉闷为这噩梦般的场景又增添了一丝阴森的气息。几千平方米的空间里塞满了病床,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加床位,只有两排十几个灯泡吊在空中,发射出惨淡的光。门内一角约两百平方米大小的地方被木板隔出一个独立区域,东方海的目光越过“手术重地、非准莫入”的血红大字,盯着后面用于手术的无影灯的白光看了片刻,感到更加悚然。
手术区走出两个医护人员,他们抬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一只血淋淋的手垂在一侧。看到丁小蝶浑然不觉地愣在门口,东方海迅速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可那只血手还是重重划在了丁小蝶身上,风衣上立刻印下几道血痕。丁小蝶茫然低头,恰好看到血手晃了几晃,她惊叫一声,转身扶着门边墙壁向外挪了几步,弯腰捂嘴干呕起来。东方海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忍着相似的呕吐感,伸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在门内不远处放下重伤上尉后,郭云生和郭云鹏看到了两人,兄弟俩对视一眼,迈开步子往这边走来。在他们身后,田宝山拉住为伤员们焦虑的东方千里,低声说着什么。就在此时,那位重伤上尉突然咒骂着掏出枪,颤抖着将枪口转向自己的脑袋。眼尖的田宝山大叫一声扑过去,枪声响起,上尉没了动静。
田宝山眼睛红了,大叫道:“快,快!把伤员的枪都收起来!”
担架队员与医护人员在田宝山的带领下,慌忙四下搜寻着伤员身上的武器。枪声激起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与烦躁,门外尚未得到救治的轻伤员们开始吵闹,打骂声四处响起,境况眼看着变得难以控制。着急的田宝山瞥到东方海手中的琴盒,灵光一闪,冲着东方海喊道:“阿海,琴!拉琴!”
东方海愣了一下,条件反射般躬身将琴盒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他心爱的小提琴。当他一只手举起琴弓,另一只手按上琴弦之时,莫扎特的《安魂曲》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舒缓的旋律、美丽的音色在这番混乱中是那么的突兀,以至于充满了奇妙的穿透力与感染力,才不过两个乐句,嘈杂声就开始微弱下来。
丁小蝶看着东方海,一旦拉起琴来,他就回到了往日的沉静,眼睛安宁地微微下垂着,双手不见一丝颤抖。这样的他也为丁小蝶心中注入了力量,她张开口,伴着曲子唱起了意大利语歌词。起初的两三个音节气息还不太平稳,但她很快进入了平日的状态,优美的歌声与琴音交织,其余的一切声响都静默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拉着琴一个唱着歌,向仓库深处,向重伤员之中缓步走去。东方千里、郭家兄弟和人们一起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痛苦、疲惫的面容上有了淡淡的亮色。仓库外的一块大石上,站着手持喇叭的田宝山,他向伤痕累累的弟兄们承诺着:“增派的医护人员和药品正在途中,请大家耐心等待。”
战争的惨烈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此时此刻,任何微小的希望都将是光芒。
支援演出持续了大半天,田宝山亲自开车带着他们跑遍了前线几处战地医院,最后驶入了上海城内。战事紧张,为了安全起见,三家的长辈们齐聚公共租界内的田家,等待着孩子们的归来,也等待着田宝山带回前线战况的消息。
田夫人娘家是上海滩的坐地户,有一份价值不菲的嫁妆;这些年丁小蝶的舅舅田富达跟着她父亲丁振家在上海经商,又赚得不少财富,追赶时髦,在公共租界置办了一处豪华别墅。田宝山将吉普车停在房前花园旁时,正逢东方海的家人到达。郭师傅拉着黄包车,车上坐着戈碧云与十岁的东方丹,东方千里则在一旁走着。
戈碧云从车上下来,看到儿子,立刻上前拉住他的手看,郭师傅也上前询问他们在前线是否安好。东方海摇摇头说没事。田宝山是军人,倒还没什么,东方海与丁小蝶两个大学生,衣服上都是血迹与尘土,看着十分狼狈,气味也令妹妹东方丹直呼腥臭。正当东方千里向田宝山问起国军对首都南京的打算时,丁小蝶的妈妈田知秋从房里跑出来,招呼他们进屋。
远处传来连续的爆炸声。几人默然向战场方向望了片刻,先后进了房门。郭师傅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叹口气,看着灰蒙蒙的天,拉着黄包车离开了。
东方海在楼上客房洗完澡后,换上了田宝山上学时的衣服。客厅中的谈话声隐约可闻。
“……上海守不住了,早做打算吧……”
那是对东方海来说尚且缺乏真实感的话语。他怔怔地倚在门边,透过长廊栏杆间的缝隙,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众人。母亲拜托打算出国避难的丁家夫妇带上他,父亲并不乐意。他一整天没有离手的小提琴琴盒就立在离众人不远处的墙边,那是东方海至今为止的人生象征,音乐就是他的世界中心。
在他的世界中,还有一个理所当然般始终存在的人。
丁小蝶正从长廊另一侧走下楼梯,洗净了血渍和尘土的她穿着长裙,微笑着接住飞扑过来的东方丹。东方海也振作精神,走出房间。看到儿子,戈碧云立刻站了起来。
“阿海,你和小蝶跟你丁叔叔、田阿姨先去香港,再到法国,这件事已经定了,谁都不准反悔。”
“遵命,母亲大人。”
东方海看出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父亲说的,于是抢在父亲前面应着。不过东方千里此刻心里装的又是另外的忧虑了,他拉着田宝山问起了防守南京的计划。听到南京不守了,要直接撤到武汉,他连连摇头叹息:
“首都都要丢了,国人都麻木地沉默,真要亡国灭种了!”
然而没有人跟他有同样的心情。有人忧心钱财,有人牵挂家人,即使是才近距离接触过伤员的东方海和丁小蝶,也仍然与忧国忧民的感受距离遥远。
那天,田宝山只吃了一顿饭,就为国军撤退一事匆匆赶回了南京。
很快,上海、南京相继沦陷了。整个上海滩,除了租界,到处是日本国旗和日本兵,沪江大学已不复存在。田富达花重金为丁振家夫妇、丁小蝶和东方海弄到了四张去香港的船票,高达一根半金条一张的价格让东方千里悲叹了一番国难财。
定下出发日期后,东方海和丁小蝶开始为远行做准备。一连数日,他们骑着自行车在城区来回奔走。到了出发前一天,东方海陪着丁小蝶去南京路的裁缝店取新做好的旗袍。
那是全上海最好的裁缝店,也是丁小蝶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每次定做了新式的衣服,她都一定要拖着东方海去看她试穿,只要他摇摇头,这件衣服就会立刻被她扔进箱底。当然,东方海从来都是飞快地看上一眼,然后低声说好看。
他其实不太懂什么着装的品位。在他眼里,丁小蝶怎样打扮都是好看的,每次他老老实实地道出这个感想后,免不了要受到对方的揶揄。
“人漂亮?还是衣服漂亮?”
“都漂亮。”
这么说着的东方海就会被丁小蝶用一只手指点着:“你这人好没意思!就不能说人更漂亮吗?算了,不用回答了。”
即便是数落的语气也掩不住丁小蝶的愉快心情,尽管每当这种时刻,东方海的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迷茫与苦闷。
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吗?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那么,结束的时候,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对东方海来说,这些都是并不清晰、一闪即逝的念头,很快就会从他那尽日里思索着音乐的脑中消失。
丁小蝶先去了东方家,把行李放在那儿。约好次日下午两点来接东方海一同前往码头后,丁小蝶便坐上了回家的车。
丁小蝶的家虽不在租界内,但也处在离租界不远的繁华地带,这一带并没有受过战火摧残,还保持着大上海曾有的神韵。走到家门口时,她很惊讶地看见三个日本兵从她家大门处出来,开着一辆三轮摩托从另一个方向走了。她既纳闷又十分不安,赶忙冲向家中,刚进入门厅便听到了舅舅田富达愤怒的说话声。
“这是明目张胆逼婚。他还要逼你当汉奸?这王八蛋,太过分了!”
逼婚?汉奸?那只会是潘家父子了。这些天和东方海一起骑着自行车时,丁小蝶就能感觉到那个对自己死缠烂打的大学同学潘梦九,时不时开着车跟在他们后面,比苍蝇还烦人。一定是仗着亲爹,有日本人撑腰,才跑来造次。
“振家,你为什么要答应把小蝶嫁给……”
听到母亲田知秋这么说,丁小蝶愣了一下。父亲答应了?那应该不会是……
“要我嫁给谁?”
看到女儿冲进来,田知秋指了指小桌上的玫瑰,叹了口气。田富达也在一旁摇头。
“潘清才带着儿子潘梦九来提亲,又许了你爸日中上海商会常务副会长……你爸什么都答应了。”
丁小蝶又惊又气,抱起玫瑰朝地上一摔,抬脚就踩,眼泪都涌了出来。
“爸!你真忍心把女儿嫁给一个汉奸?”
丁振家无奈地伸手拍了拍桌子。
“都冷静,我这是缓兵之计。明天去了香港,老汉奸小汉奸找谁结婚?”
原来是假意答应,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称赞是拖延时间的妙计,只有丁小蝶还在一旁余怒未消,把一束花踩得粉碎。丁振家将用人吴妈叫来,吩咐她对香港一事保密,守好房子与潘家周旋。末了,还不忘笑话女儿遇事不够冷静、缺乏历练。
丁小蝶哪里肯听,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人。她在心底愤愤地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收拾潘梦九这个人渣。这个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对于她来说连阿海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出发的日子到了。
东方千里和戈碧云坚持要去南京路给即将远行的儿子买一块金质腕表,妹妹东方丹也吵着要同去,结果留下东方海一个人在家中收拾行李。一切就绪,只需要将几件临时加上的衣物叠好,放入箱子的顶层。
东方海叠着衣服,出神地想着一些事情,叠得很慢。马上就要出发了,也许是因为有些紧张,他开始无法确定自己真实的想法。他想要出国学习这一点没错,国外的音乐教育是他从小就向往的,可是在此时此刻他只是服从安排,并没能自己做出决定。
在这种时候离开祖国真的好吗?他想起一起长大的郭家兄弟,他们已经在前线奔走了很多次,哥哥郭云生可靠而温和,弟弟郭云鹏则活泼而顽皮,这两张熟悉的脸,被战火洗刷后,竟开始令东方海感到陌生。在朋友走远的时候,他会不会还在原地踏步呢。
他也清楚东方千里并不赞成。父亲这些天总挂在嘴边的诗书大义,东方海并不觉得听着厌烦。那种焦躁又沉痛的心情,作为儿子的他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一件衣服从他手中滑落,掉到地上。东方海愣了一下,弯下膝盖伸长手去拾,捞了个空。他又愣了一下,正打算蹲下来,却听到了急迫的敲门声。
奇怪……这不是家人回来的声音。一个模糊的不祥预感在东方海脑中浮现,他转动门把手。郭云生站在门口,他的脸上是东方海从未见过的表情。在他身后停着一辆座位被血浸透了的黄包车。
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去哪里,那是谁的血,家人都在哪儿……不想问出口,害怕知道答案。可颤抖的声音又是从谁嘴里发出来的,是谁在和郭云生说话?东方海模糊地转着念头,明明在被人扶着走路,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为什么要他冷静点?他明明很冷静地伸手摸着被血濡湿的座席,仿佛能感到残留的温度。
东方海完全没有注意到郭云鹏也来了,并且留在了东方家门口,他在等着马上就会来的丁小蝶,通知她这场大祸,以及东方海去了医院的消息。
东方千里和戈碧云在表店遇到了日军抢劫,遭受枪击,郭师傅载着他们去医院,一时惊慌没顾上,哭闹的东方丹也被抓走了。
赶来接人的丁小蝶和田富达都惊呆了。反应过来后,丁小蝶说什么也要去医院找东方海,田富达说要一起去,让她帮忙劝说东方海先走要紧,东方夫妇的后事,他会代为料理。
丁小蝶没有答应,在她的心里,也隐隐明白这样一件事:恐怕一切都将发生不可挽回的改变。
在抢救室外等候的时间究竟很短还是很长?东方海失去了关于时间的概念。当医生打开门时,他想要逃走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女的送来就不行了,男的想见见儿子,谁是儿子?”
一旁的郭师傅与郭云生都看向脸色苍白的东方海。
“我。”
低声应着,东方海向前迈出了一步,沉默地看着几个医护人员从抢救室走出,留下手术台上已是尸体的戈碧云和奄奄一息的东方千里。当东方海走进这阴冷的房间,重重地跪在父亲和母亲身前时,先前昏沉模糊的感觉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痛苦和咸涩的泪水。
“爸,妈——我来了——”
听到儿子的哭喊声,东方千里艰难地睁开眼,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阿海,抓住我……带着妹妹,去……去延安,延安……”
“延安?是延安吗?”
东方海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睁大眼睛,生怕听错那细若游丝的话语。
“你大哥阿明,是……共产党……六年前到江西……从延安来过信……他说得对,中国的希望是共产党……”
堂兄东方明是共产党?在延安?为什么父亲从没说起过?比起这些,对东方海而言最为直接的事实是,父亲就要不行了。
日军残忍地杀死了他的父母,在这之前,日军已屠杀了无数人的父母、无数人的子女。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儿想到呢?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任何中国人身上,当然也会发生在他东方海身上。清晰的痛苦逐渐凝结沉淀,在那之上逐渐成形的,是对于日本人侵略暴行的愤怒。
“别……别冲动,去延安……找你大哥,别冲动……”
仿佛看出东方海眼底深处的情绪变化,东方千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捏住他的手,紧接着那一丝气力便随着他的生命之火一起燃尽了。
对于丁小蝶来说,仿佛感同身受的痛苦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无比清晰。她和东方海都在幸福平稳的环境中长大,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一朝之间失去父母和妹妹,那就是天塌了的事情。此刻的东方海会是多么痛苦,她几乎完全感受得到。
“阿海,阿海——”
尽管心中十分清楚,推开抢救室的门时,她仍是被那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住了——东方海跪在地上抓着父母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嚎,忧心的呼唤声也堵在了胸口。
“日本鬼子太狠了,阿海,你要挺住!你要冷静,阿海……”
跟在丁小蝶身后赶来的田富达看着熟悉的老友已成尸体,语气沉痛。郭家父子三人也满脸悲痛站在门口处。
东方海不再发出哭嚎声,他松开紧抓住父母的手,静静地跪在那里,冲着众人,片刻后他干涩的声音响起:“田伯伯,小蝶,我没事,我能挺住。”
田富达看了一眼眼中涌出泪水的丁小蝶。
“阿海,船就要开了,船票来之不易。你爸妈的后事我来办,你和小蝶走吧,去欧洲,成为你爸妈希望的艺术家。”
不,至少父亲不是这么希望的,东方海已经很明白了。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走,他还没有救回妹妹,他还没有给父母报仇。
“谢谢你们。我妹妹还在日本人的手里,我走不了。”
东方海抬起头苦笑了一下,看向丁小蝶。她不能留下来,他想。她不该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还有一对汉奸父子盯着她呢。
“小蝶,你走吧,走吧。报纸我看到了,潘梦九他爸当了汉奸,你不能留下来。你走吧,我陪陪我爸妈。走吧,你们都走吧。走——”
东方海的脸上满是狼狈的泪渍,眼睛红肿,目光却无比坚定,仿佛在燃烧着。
丁小蝶捂着嘴哭了起来,不是因为东方海决定留下,这她已经预想到了;也不是因为他狠下心来催促她走,他再凶恶的语气在此刻都不会令她感到过分。丁小蝶哭得那么凶,是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东方海还在担心她被潘梦九纠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
于是在这一刻,丁小蝶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船就要开了,现在她必须做的,就是赶往码头,去那里等着她的父母。
码头上站满了送行的人。
丁小蝶拎着小帆布箱子,远远地就看到父母焦急地站在船边。急匆匆过了搭桥,上了船,她的视线始终不舍地停留在两人身上。
准备开船的汽笛声响起,水手解开了捆搭桥的绳子,搭桥慢慢与船分离。这时,丁小蝶迅速与父母拥抱了一下,紧接着拎起箱子朝码头上扔去。
在惊叫声中,丁小蝶毅然从船边跳下,回到搭桥上。为了能让父母顺利离开,她只能选择这么做。不能把东方海一个人丢在上海,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需要她。尽管舍不得父母,尽管对看不清的未来感到畏惧,丁小蝶还是决定留下。
“小蝶,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真是疯了,疯了。”
田富达痛心疾首地看着她。船上,田知秋拉着丁振家的衣角呜呜地哭着,丁振家忍着眼泪,不停地摇头:“劫难啊,命定的劫难。”
跑上码头,回过身来,丁小蝶擦着眼泪向远去的轮船大喊着:“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爱你们!”
田富达带着丁小蝶回到田家时,发现潘梦九正带人守在田家门口,等着丁小蝶去看订婚戒指。即使被丁小蝶厉声拒绝,潘梦九还是厚着脸皮赔着笑,说要找她父母来劝说。田富达赶忙推说丁家夫妇去了杭州,保证帮忙说服小蝶,才把潘梦九支走。
丁小蝶一时半刻无法离开上海,潘家会是个大麻烦,背后还有日本人的势力,田富达越想越担心,他要求丁小蝶必须住在位于租界内、相对安全的田家,并且在帮助东方海处理完葬礼事宜后,尽快赶去香港,在离开前,绝不能激怒潘家。丁小蝶一一答应。
另一边,在准备葬礼的过程中,在事发地附近寻找东方丹直到放弃希望时,郭家父子都不得不时刻跟在东方海身边。因为他一看到日军,便会呼吸加重,双手紧握成拳,想要做些什么简直一目了然。这时他们只能劝说他冷静下来,并且用力将他拉走。
几天后,葬礼在郊区墓地举行。
东方海穿着孝衣,抱着父母的遗像。在他身后,郭云生、郭云鹏等人抬着两具棺木,腰上缠着白布,郭师傅、吴妈以及一些邻居学生们手拿着白色纸花跟在后面。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学生压抑的抽泣声,送葬的队伍再没有其他声音。
棺材缓缓落入挖好的墓坑,众人将手中的白色纸花一齐投入墓坑中,黑漆的棺材上落了一层白。郭云鹏接过东方海手中的遗像,郭云生则将一把缠着白布的铁锹递给东方海。东方海铲了一锹土,迟迟不肯放下,他的面部肌肉颤抖着,眼泪不停流下,终于,他把土撒向棺材。
随着土粒撞击棺材的声音响起,学生们纷纷向尊敬的老师告别,哭声响成一片。郭云生从东方海颤抖的手中拿走铁锹,与其他人一起往墓坑里填土。
东方海两眼盯着墓坑,一直在抽泣,穿着一身黑衣的丁小蝶走到他身旁,擦着眼泪将小提琴琴盒递给他。
看到琴盒,东方海愣了一下,抬起头,他与丁小蝶泪眼相对。
“你……你没走?”
丁小蝶摇了摇头:“我想陪着你,送伯父伯母最后一程。阿海,给伯父伯母听听你的琴声吧。”
东方海颤抖地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拉起莫扎特的《回旋曲》。他专注地演奏着,脸上写满悲痛,丁小蝶悲伤的目光始终倾注在他身上。
坟墓填好,墓碑立起,东方千里与戈碧云的遗像仿佛在石碑上与众人一同注视着东方海的演奏。
琴声戛然而止,东方海跪在父母墓前。
“爸、妈,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为丹丹报仇!”
站在墓前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紧握双拳。
让丁小蝶又惊又怒的是,潘梦九居然也来到葬礼现场,明知道东方夫妇死于日军枪下,还敢在东方夫妇墓前献花。丁小蝶走过去把花扔得远远的,田富达害怕激怒潘家,慌忙过来阻拦。
“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父母的葬礼。”
这时,东方海站起身,鞠了个躬,拿着小提琴和琴盒走了。丁小蝶随之离开,潘梦九想要跟上去,被郭云生和郭云鹏拦住,不甘的目光一直盯着丁小蝶的身影。他来参加葬礼,除了想见丁小蝶,也是为了给他的汉奸父亲做眼线。
潘清才得知丁家夫妇没有出席东方家的葬礼,起了疑心,命人去查丁氏企业的资金流动,又提醒儿子多带人手盯紧丁小蝶。
丁小蝶此刻正在东方家中。市区几乎满大街都是日军,远没有位于租界的田家安全。可东方海却对丁小蝶提出搬去田家住的要求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注视着桌上父母的遗像。见他这副模样,丁小蝶只好放着他不管,先与郭云生一同收拾起搬家的行李。
把箱子装好放在一起后,丁小蝶想要拿起遗像,伸出的手却被东方海挡开。
“别动!”东方海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骇人。丁小蝶不禁生起气来。
“阿海,你还要闹多久!你今天必须跟我去租界。”
东方海看了看手中紧紧捏着的布偶,那是妹妹最喜欢的一只。
“我不去,我要等丹丹回家。”
“丹丹都十岁了,她要能回来,早就——”话说到一半,丁小蝶看到东方海眼里的泪,瞬间就后悔了。她轻轻握住东方海的手,话语声变得柔和。“阿海,我理解你的感受,现在这个家最重要的是你,你不能再出事了。”
“阿海少爷,小蝶小姐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
郭云生也在一旁点头。尽管他说会让自己青帮中的弟兄去日本人那儿打听东方丹的下落,但东方海仍坚持要留在家中。当听到丁小蝶担忧地说到街上的日军时,他反倒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
“鬼子要是来了,正好……太好……”
这副样子令丁小蝶吓了一跳,她很快反应过来,急得直跺脚,一定要把他带走。看到两边态度都十分坚决,再僵持下去只怕要大吵起来,郭云生赶忙安抚丁小蝶,让她先随郭云鹏一起回到田家,而他陪伴东方海暂时待在东方家。
郭云鹏正是田富达差去通知丁小蝶回家来应付潘梦九的。看到丁小蝶没能将东方海带回来,田富达反倒松了口气,丁家的资金还未转移完毕,要是让潘梦九看见东方海也住在这里,又是一个麻烦。
因为答应了田富达在去路平安确定前不与潘家闹翻,丁小蝶尽管十分不愿意看见潘梦九,也只好假意收下他送来的玫瑰花,又以考验他的真心为由,差使他亲自去城隍庙买蟹黄包子。潘梦九只当是丁小蝶终于愿意接受他的心意,什么要求都只管照做。丁小蝶可一点儿没客气,转身就喊上郭家兄弟,拎着潘梦九大老远买回来的蟹黄包子,匆匆跑去了东方家。
在这期间,东方海内心经历了一番怎样的煎熬,他的朋友们是无从想象的。葬礼举办之前,至少还可以将精神集中在准备葬礼之上,眼前有个事情悬着,悲愤和痛苦也都可以短暂地封存起来。
现在葬礼结束了,东方海不吃不喝,在家里来回踱步到天色完全落黑,心中积压的情绪仿佛快要爆炸。每当外面传来大喇叭播出的日本歌曲,由远到近又变远时,他都不由得捂住耳朵,站在父母的遗像前微微发抖。在他那颗从没有过什么复杂想法的心中,父母的死亡、妹妹的失联就是他的责任,现在他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来使错位了的一切得到妥善的安置。
下定决心后,东方海大步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拉开抽屉,四处寻找,最终找到一把剔骨用的尖刀,他又找出一块抹布缠在刀刃上,将它塞入裤子口袋。走进客厅,他拿起郭云生离开时留在衣帽架上的鸭舌帽,戴上,出了门。
只差了几分钟的时间,丁小蝶和郭家兄弟便带着食物赶到了,三人找遍了楼上楼下,也没看到东方海的身影,郭云生观察着遗像前冒烟的香。
“他没走多远。”
“他去哪儿了?难道是找日本人报仇去了?”丁小蝶喃喃说着,脸色变得很难看。
“不会那么傻吧?”
郭云鹏瞪大了双眼,丁小蝶急得直摇头。
“他就是那么傻!你们也和他一起长大,这么些年,他哪天不是读书练琴、练琴读书,可这几天,除了在墓地,他摸过琴吗?他已经魔怔了,一心只想给父母报仇。他要是叫鬼子打死了,我……我也不活了!”说着,丁小蝶就要冲出门去,郭云鹏死死拉住她。“小姐,要拼命也是我去,你不能出去!”
郭云生也拦在门前。“阿海少爷也许只是出去走走,小姐,你和云鹏留在这儿,我去找找看。”
丁小蝶反手拉住郭云鹏,恳求地看着两人:“留在这儿我会发疯的,我们一起去找。”
兄弟俩对望一眼,一齐点了点头。
东方海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商业街上。路灯昏黄,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只有几处日本人经营的店铺还开着。其中一家日本酒馆很是热闹,门口点了几盏光线刺眼的灯笼,内里灯火通明,传出刺耳的喝酒谈笑声与留声机播放的歌曲声。
东方海躲在暗处的巷口,死死地盯着店门。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到孤身闯入店中,他在等待机会。
一个日军独自从酒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样子。他站在门边喝了一口酒,说了句什么,说完看了看四周,哈哈笑了两声,又将同一句话大声重复了好几遍,一边说一边朝一条弄堂走去。
东方海听不懂那句“天皇万岁”,但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他从口袋中掏出尖刀,跟了上去。日军在一根电线杆处停下,东方海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还不想在对方一边随地小便一边喝酒时动手,就这样,他认为等到合适的时机时,迅速跑过去,把刀子朝着日军捅去。
但他忘了将缠在刀刃上的抹布解下,刀子没能扎伤日军,只是扎出一通哇哇乱叫。东方海躲过砸来的酒瓶,慌忙要解开抹布,却被扑过来的日军打掉了刀子,两人厮打在一处。没有经过格斗训练的东方海不是对手,很快被扼住了脖子,呼吸困难地挣扎起来。
就在这时,郭云生先赶到,用他手中的砖头砸晕了日军。惊慌失色的丁小蝶和郭云鹏跟在后面跑来,一左一右扶起东方海,紧张地看他有没有事。东方海只是喘着气,满地寻找弄掉的刀子,杀死日军的念头并没有远去。
街道另一边传来口哨和警笛声。郭云生向郭云鹏使个眼色,两人架起东方海就跑,丁小蝶疾步跟在后面。在他们身后,枪声凌乱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