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草迷宫(四)
“这么说,老婆婆您是隐居在这安享清福,想必膝下早已孙辈满堂了吧?”小次郎法师听着老媪絮絮叨叨说话,觑了眼求子石那边,这么问了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老媪边张罗着边说“再替您斟上些茶吧”,又端上茶盘来,随后便将茶盘倒扣在膝上,突然间沉默下来,神情落寞似的垂着头。
“也不知怎么的,不瞒您说,我都活到这把岁数了,却连孙儿影子都没见过一个。只有我和老爷子俩,守着雨天的清寂和行灯[1]的薄寒,担忧日后无依无靠,备觉世事渺茫,人生无常,故而格外能够体谅那些想要儿女之人的心思。这不,求子石也便任由他们一颗颗拿去供在了神佛前。”
“长年累月这么着,村里人便在背后议论我们,说是‘子嗣都送了人啦,难怪他俩一辈子都没个儿女的’。可就算落得如今这结果,那也是我们诚心诚意想做的事,心里至少还是欣慰的。”老媪语气虽带着些愤愤,可脸色柔和,不见一丝攒眉不舒的迹象,只是温顺地微笑:“高僧您若是迎娶了新娘,那我同样也会呈送您一颗求子石。”
“这话也说得太没边了!要是这团子都能由石头变成,那我干脆就在这村里劝募布施、教人皈依佛祖得了。只可惜我是个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云游僧。不过方才听您这么说,那您两口子,日子可是过得有些孤单冷清啊。”
“是咧是咧——啊不,虽说当着您高僧面说这话像是在奉承似的,可为佛祖弘法,普度众生,我们俩真是万分欢喜。像我这么个人见人嫌的老婆子,仍还有人愿意上店里来歇下脚,也好让我斟上杯热茶,忙这忙那地热闹一番,再天南海北地扯上些闲话,顺带着把日子给马马虎虎打发了。”
“啊,喂……”老媪说着,又忙着去招呼起屋外过路的客人来,“快请进来歇下脚吧。”
河床为草丛所掩,清冽河水后面的地面上,闪出把车轱辘大小的洋伞来,红白相间的纹饰,恍若夏日蝴蝶扑扇着翅翼回旋在山边。那是位三十岁上下的人妻,洁白绑腿下蹬着双草鞋,一袭碎白花纹的单衣,挽起袖子的手里撑着那把招人耳目的洋伞,另一只手拿着手帕,正挡在额前遮隔着晃眼的阳光。
走在身后担着行李的,是她丈夫。蔺草编的帽子堆垛在后脑勺,条纹衬衣大敞着,裸露着膀子,腰间插了把红团扇,手上脚下裹着护臂护腿,俨然是避免暴晒的装束。
妻子冲茶店老媪微微颔首致意,绾束起的鬓发颠颤着,急着赶路似的从茶屋前径直走了过去。
疯子嘉吉双手扳住屋檐,隔着绽了线的胳肢窝,朝那腰带结绾在身前的细腰瞟了一眼,然后踉踉跄跄着,离开苇帘,一下蹿出十三四米,尾随在那人妻身后,踩着小碎步,跣足走在沙土路上。
只见他忽地从土黄色尘埃间蹿起,脑袋朝人妻伞下探去,蹭着、黏着,看着就跟传说中人高马大、伸长脖颈的秃头妖怪似的。
“咦嘻嘻,咦嘻嘻嘻。”
“喂!可不兴你这么胡闹哟!”老媪踮起脚尖,规劝道。
规劝声和笑声,几乎同时灌进了小次郎法师的耳朵。
就在这时,做丈夫的突然吆喝起来:“修油纸伞洋伞啰!换伞面伞骨啰!”嗓门大得惊人。吆喝声越过蝉鸣,在空无一人的四下里回响着。
他未作片刻停歇,担着行李前插上去,将这不知好歹的小伙从自己妻子身边挤开,斜着眼狠狠瞪了他一下,随即便加快了脚步。那小伙被落在了后面,磨磨蹭蹭地,曳着长长的倒影。
“您也都瞧见了,他呀,就是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人。”
法师默然目送他们离去,这当儿,海上似又传来三番四番的涛声,时断时续,钝重击打着断崖,仿佛在和松涛轮番较劲似的。就在这一转眼间,那把红白相间的洋伞已离开老远,一下变得像手鞠那么小,与人头错杂在一起,眼看着就要走进天空中去。那儿路旁连间草屋都没有,就这么几个点儿,缓缓挪动在崩塌山崖的半山腰。
注释
[1]旧时灯具,由木条、铁条等制成框架,糊以防风纸罩,里边点上油盏或蜡烛,夜间行走时提在手中照明,也可悬挂或置放于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