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版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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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之梦》推荐序

写莎士比亚很容易,因为人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儿,但正因为如此,写莎士比亚很难——你准备写什么?难道你准备写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吗?我想,彼得·霍兰德(Peter Holland)为《仲夏夜之梦》所写导读一开始写梦的理论,原因就在于此。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写的东西是人人都知道的。关于梦的理论,他写的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一点儿的弗洛伊德的东西,而是从古代梦的理论开始写起。他这么写,是因为能够影响莎士比亚的写作的,一定是莎士比亚以前的思想传承,而不是他身后才有的理论。

但难就难在这里。古代梦的理论,真正能称作完整、合理的体系的,几乎没有,难为霍兰德为此要钩沉索隐,把古代那些湮没的理论重新拉出水面。好在,他有阿忒弥多拉斯,他有马克罗比乌斯,他先把他们的理论解释一番,然后就讲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梦和《仲夏夜之梦》中的梦。这就好办了,因为基本上逃不出大家略知一二的弗洛伊德了。

我认为,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这些理论,如果能搞清楚,当然很好;如果搞不清楚,也不一定非得搞清楚不可。难道莎士比亚在写《仲夏夜之梦》的时候,一定了解阿忒弥多拉斯和马克罗比乌斯吗?一定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对梦的解释吗?更不用提弗洛伊德了。我想,莎士比亚是一个人,他在写《仲夏夜之梦》的时候,自然也是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这个“梦”的,那么,我们自然也可以从人、从个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和这个“梦”。以我们自己的感受、体验、设想、理解来看待这部剧作,又有何不可?

《仲夏夜之梦》当然有梦,那里面有波顿所做的一个大梦。《仲夏夜之梦》整部剧也可以看作一个梦,霍兰德在导读中说得很清楚。那么,莎士比亚有没有把《仲夏夜之梦》当作一个梦来写呢?也许有,也许没有。莎士比亚自己没有说,其他人只能推测或者臆测。但是,这个梦安排得好,安排得巧妙,尤其是几对人物,构成了莎士比亚所喜欢的双重结构:海丽娜和赫米娅其实就是一个人,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其实也是一个人,忒修斯和奥布朗都是“王”,提泰妮娅和希波吕忒都是“后”。不管是人物,还是整个戏剧行动,都呈现出一种对称的框架结构。这一点在霍兰德的导读中有非常清晰的解释,让读者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引用马克·罗斯的概念,说明这部剧的结构是“围绕中心板块的双框架”,很形象。在这个充满平行的框架结构中,唯一突出的大概就是好人儿罗宾和戴上驴头的波顿了。莎士比亚似乎没有为这两个人找到一个镜像,因此,那一对一对人物成了背景,在那一对一对人物的衬托下,罗宾和波顿成了前景化的存在,似乎成了这部戏的主角,待读者合上书,那两对年轻人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情闹剧,反而模糊了、淡去了。也许,这恰恰是莎士比亚真正想要给读者传达的?也许,那个爱情故事只不过是莎士比亚招徕观众和读者的幌子,而他真正想要给人的却是一种解构主义式的拆解、崩溃,是我曾提出的一种暗色因素(1),那种“在总体明亮欢快的喜剧中,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显示出一种晦暗的色彩”的东西,那种他插入喜剧中“以满足另一部分的思想与期待”的“另外的一些东西”,那种生命背后的死亡、爱情内里的徒劳、和谐底部的混乱、虚幻最终的破灭?这不是不可能的。一个屹立于世界文学巅峰的伟大作家,岂能只满足于你侬我侬的爱情?如是,他怎么可能会将这个爱情做成一出闹剧?

闹剧是故事一开始就决定了的。一个人爱一个人,半路却杀出一个程咬金来,硬是要横刀夺爱。这就开始闹了。从戏剧一开始,读者可能就有点迷糊,怎么能这么乱呢?其实,如热内·吉拉尔(René Girard)在《妒羡剧场:威廉·莎士比亚》(A Theatre of EnvyWilliam Shakespeare)中所说,这个乱在戏剧开始以前就已经开始了。据他“考证”,在《仲夏夜之梦》故事开始以前(吉拉尔用的词是“史前”),赫米娅爱的是狄米特律斯,海丽娜爱的却是拉山德。是不是更乱了?但如果明白了这种乱,剧中的一些对话和剧情的发展,如赫米娅和海丽娜友谊小船的倾覆,才有了合理的解释。这就是文学批评的用处。尽管如今的文学批评不得不拉起一面理论的大旗,但它最后的功绩,无非还是攻下文本解读的山头。对读者而言,不必去细究批评家拉的是什么大旗,作的是什么虎皮,只看他们攻下的是什么山头就可以了。

莎士比亚的喜剧,最出名的是《第十二夜》。但在我看来,《第十二夜》似乎不如《仲夏夜之梦》精彩。《第十二夜》中那种途中遇险、死里逃生、女扮男装、三角恋爱、误打误撞、最后大团圆的戏,我们中国人在戏台演出中看得多了,似乎非常熟悉。大家可能会说,《仲夏夜之梦》中这种仙人、小妖之类,戏台上也比比皆是,也不见得有多大创意啊。没错,仙人、小妖,在中国的戏台上也不少见,但那样小小的、闪着光的小仙,那样恶作剧的跟邻家小孩一样的罗宾,却是我国戏台上没有见到过的,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至于仙王、仙后各有风流,那样的情节似乎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中国的仙人身上。

《仲夏夜之梦》是一部浪漫的剧,一部幻想的剧,一部梦的剧,一部美丽、发着亮光的剧。也正因如此,在众多《仲夏夜之梦》衍生作品中,总是有那么多梦幻的色彩。无论是约瑟夫·诺埃尔·佩顿(Joseph Noel Paton)和阿瑟·拉克姆(Arthur Rackham)的绘画,还是斯卡拉歌剧院的舞台布置,还是门德尔松的序曲,总让人生出一种幻想,一种歆羡,一种浪漫与快乐。可是,这种歆羡、浪漫与快乐中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遗憾与哀愁。看来,莎士比亚对暗色因素确实有一种别样的喜好,那么多文学家、艺术家也都能准确地感受到他的这种喜好。不过文学作品一旦诞生,就脱离了作者的缰绳,到了读者的手中,在读者的目光抚弄下,自然已经成了读者的养子,可以有读者自己想要的样子。

在译者的眼里,《仲夏夜之梦》也有译者自己想象的样子。没有两个译者是一样的。朱生豪与梁实秋不一样,梁实秋与别的译者又不一样。本书采用的剧本译文以1954年作家出版社所出版的朱生豪译文为底本,由本书译者校读。朱生豪《仲夏夜之梦》的译文,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由方平做过译校(人民文学出版社《莎士比亚全集》1978年版)。1954年的译本,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也由于与《牛津版莎士比亚》丛书所据底本版本的不同,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本书译者在译校时虽然也参考了多种译本,但秉持尽量保持朱生豪原译风貌的准则,为的是尽量呈现一个原汁原味的朱生豪。朱生豪的译文和梁实秋的比较起来,显得更活,虽有时将原作者抛在一边,读来却别有一种神韵,更像是中国舞台上看到的情景,也像是在中国舞台上听到的台词,这于读者而言,不失为另一种享受。

读莎士比亚,光读译文,无论是朱生豪这样较为归化的译文,还是梁实秋那样较为异化的译文,都是很难完全欣赏的。真正要欣赏莎士比亚,必须读他的原文,但对于不懂英语又想了解莎士比亚的人来说,如读者手上捧着的译文版也是好的。《牛津版莎士比亚》丛书的结构由一个长导言、剧本和详尽的注释组成,在本书的导言中,霍兰德介绍了梦和《仲夏夜之梦》的结构,除此以外,他还讨论了剧中的主要人物、戏中戏、该剧创作的时间和剧本文本等,对我们了解这部精彩的莎氏喜剧有着不可忽视的功绩。在我看来,《牛津版莎士比亚》丛书最为突出的部分是它们详尽的注释,那些注释不但解释了一些词汇、语法,更要紧的是对剧中的谚语、双关、典故、来源、舞台演出中的一些情况等都做了扼要而清晰的交代,不光使读者在阅读时能更深入、更清楚地理解,对研究莎士比亚的人来说,也是非常珍贵的资料。我在研读莎士比亚和开设莎士比亚作品选读课程时,曾从这些注释(当然也包括导读等)中受益良多。本书为中文译本,一些单纯解释词汇和语法的注释,由于其意义在译文中已经很清楚,就略去不译了,但对理解有关键作用和启发的、对研究有助益的,都保留并译出了。注释的翻译,有的地方还加入了一点(朱生豪和其他译者)对译文的意见,目的是让读者更好地了解莎士比亚的原作,希望对读者有些用处。

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莎士比亚是说不完的。《仲夏夜之梦》是一部精彩的喜剧,也许,如我上面所说,可能是他最杰出的喜剧作品。希望读者看完本书以后,能如我一样说一句喜欢《仲夏夜之梦》。

看完了《仲夏夜之梦》,我们可能有许多想法,也可能没有什么想法。也许,《仲夏夜之梦》只不过就是一个梦。它怎么就不是一个梦呢?整个人生,也许就如《驯悍记》一样,都不过是叫花子的一个梦。既然它可能就是一个梦,那么,就让我们抛开那些重大和伟大,就只是简单地欣赏、享受这一个梦吧。

刘继华

2023年3月29日

于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1)刘继华,《莎士比亚欢乐喜剧深刻性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