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飞檐走壁
林灼不断地望着窗外,等得心焦,突然远处传来打斗之声,兵器碰撞的铮铮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鲜明。在楼下搜寻的侍卫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各个拿枪带刀呼呼啦啦地循着声音而去。林灼大喜,转头看向温达,见他还穿着那件湿衣不由地有些过意不去。她急走两步,从柜子中随手拿了一件袍子,搭在他的身上,道:“我自去了,今日收留之恩,来日必报。温将军,恕我不能向你道出我的名字,你好生保重。”说罢,林灼翻出窗外,隐入夜色之中。
天辉大殿之上,瑞国皇帝杨燧坐在书桌之后,面沉似水,顶头的烛光照在这位四十余岁的皇帝脸上,竟然显出几分沧桑老态。桌面上铺着一块明黄色的锦帕,上面有三个小花瓶和一些碎瓷片。侍卫长常林垂着手站在一侧,面色窘迫,刚才太医验过,三皇子乃心脉震断胸骨碎裂而死,而且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他们不仅发现迟了,救治迟了,连追捕都迟了。广撒了一批又一批的侍卫,连个刺客的踪影也没寻着。
三皇子的生母丽妃守在儿子身旁哀哀地小声哭着。那三皇子僵硬的尸身被太医用特殊的药水揉开,如今直挺挺地安放在了大殿正中的一架小床之上。宫人们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来来回回地安置着发丧一应要用的物事,偶尔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除此之外,整个大殿只有丽妃一个人的哭声。杨燧刚进殿之时,也迸出了几声嚎啕,那时节整个殿中及同来的宫人瞬间哭声震天。
杨燧很快就止了泪,他想起了他其他的儿子。杨燧一共五个儿子,老大预谋反叛,被他贬为了平民,流放岭南发配;老二智力昏昏,难堪大任;老三是他最倚重的一个,有勇有谋,治理水患颇有方略;老四早夭,只养到十二岁;老五聪慧乖巧,只是有些胆怯。难为他自诩一代英明君主,膝下竟寥落至此。
大殿中灯火惶惶,殿门大开,杨燧的眼睛投入深深的夜色当中,思绪也飘远了。
到底是谁杀了老三呢?他国刺客?江湖莽人?夺嫡内斗?杨燧想镇静下来,好好捋捋思绪,但脑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左冲右突,头一阵阵的刺痛总是让他想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不管怎么样,老三是再也回不来了。杨燧叹了一口气。
老五如今也十四五岁了罢,胆怯懦弱的性子也不是不能磨炼,况且如此一来,一个小心谨慎的君主不会锐意改革,更能延续他多年来的政策安排。想至此处,杨燧心下更为安定,开始眯着眼睛,有条理地安排丧仪。
丽妃似乎是哭累了,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殿中发生的一切,每过一段时间眼角就不自主地流下一滴泪来。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何几乎所有人都止了哭声,甚至不向三皇子看一眼,明明前一日,他还那么风光耀目。
“逦国使臣欧木叶到!向三皇子致哀!”“溱国使臣郭霍到……”外国使臣渐渐地都到了,大殿拥挤起来。这些前几日举杯同庆的人们,个个丧着脸。一名内侍走上前来,禀道:“陛下,除了齐国使臣宋大人和燕国使臣温大人外,都到齐了。”瑞国、燕国和齐国是这片陆地上的三个大国,逦国、溱国等十数个番邦小国如众星捧月一般存活在三个大国周边。
杨燧摆摆手,一个是残废,一个前几日刚救了他,来迟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三皇子死了,他感觉心气儿都瘪了,明明瑞国是三国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但他恍惚看到了没落的将来。
“禀报圣上!”
这时从殿外跌跌撞撞跑来一名小内侍,一张脸涨得通红,脸上不知是喜是忧,等不得进殿,边跑边喊:“皇上,宋大人把刺客拿住了,请您速速前往。就在汀兰院外。”
杨燧嚯得一下站起身来,起身过急,身子摇晃,身旁的内侍福公公忙上前扶住。杨燧摆摆手:“不妨事,摆驾……汀兰院。”福公公听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殿名,头深深地低下去,扶着皇上出了殿门。
林灼一边注意隐藏身形,一边提气疾行,步若流星。等到汀兰院附近,她才慢慢缓下脚步,谨慎地将自己隐在暗处。面纱丢在了温达屋中,林灼低头撕了一块衣袍,系在脑后,挡住下半边脸。
汀兰院中一片漆黑,一盏烛火也无,院内几株异国品种的樱花树生得繁茂异常,挤满了深深浅浅粉色花朵的枝桠一束束地伸出墙来,一簇又一簇的花朵悠然向暗夜播撒着异香。林灼闻到这熟悉的香味,不由地怔住了。这花名为珈兰樱,在秦若风所居的孤鸣山上随处可见,且花朵四季常开。但孤鸣山外,林灼从未见过一株。
血衣派坐落在瑞国和燕国的交界处,那里群山环绕,不熟悉路况的行人走进去就恍若走进了天然的迷宫,绕来绕去没有尽头。血衣派就在群山的最深处,派中数百人散居其中,依照着个人所学派系,三五知交好友比邻而居。血衣派通派分为了三大派系,精武系,奇谋系,五毒系,分别以武功、谋略、毒药为主要修习内容。每个派系的弟子都有佼佼者,精武系自然以秦若风为先锋,奇谋系则是何盈独尊,而五毒系多年来一直没有角出胜负,前几名总是互相毒得下不来床,难解难分,最终由五毒系掌派欧阳群川施以解救。
林灼闻着这熟悉的花香,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血衣派有一个呈令堂,天下所有寻求血衣派援手的密令,皆汇集到此处。多年来各个杀手完成的任务卷宗,也都整理收集在此,由呈令堂堂主施丽娘看管。施丽娘是林灼和秦若风的师娘,年轻的时候是奇谋系中的佼佼者,平日里待人极为亲和。林灼由于容貌特殊,而且“双月计划”的保密性极高,她在血衣派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除了孤鸣山的后山,她便整日流连在呈令堂,钻在卷宗室,翻翻看看。
精武系的卷宗十分无聊,几乎清一色的什么时间,杀某恶人,并标注上这人的罪状,和最后密报官府精卫队的时间。五毒系的卷宗又十分晦涩,如何配置某种毒药,以何种不知不觉的方式下毒,林灼总是看得头昏。只有奇谋系的卷宗,精彩纷呈,各种谋略,攻心术,美人计……看得人咋舌,而且奇谋系由于是谋略见长,完成任务的时间比较久,读起来颇有味道。
林灼依稀记得,奇谋系何盈五年前的一个任务地点,就是在这瑞国皇宫。何盈化名入宫,是为除掉瑞国皇帝身边干涉朝政的宦官一党,拔出暗桩。那宦官头目的具体名字林灼记不清了。林灼只记得,那是何盈入行以来,第一个失败的任务,最终她施计假死才逃出皇宫。
难道这汀兰院就是何盈多年前的居所?如今,秦若风又逃入了殿内,以何盈高深的谋略,会不会留下些玄机,给秦若风留出一线生机?林灼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何盈和秦若风关系十分密切,两人时常在孤鸣山读书、喝茶,林灼见过多次。这一回,秦若风若因汀兰院留得命在,那定是命运使然。
林灼悄声往前走了数步,望见了汀兰院门口僵持中的众人。齐国使臣宋效天率着一众仆从,用尖利的狼牙棍架住了一人。林灼心中一痛,月光下六条泛着寒光的狼牙棍抵着那人的前胸后背和四肢各处,有数根尖刺已然染了鲜血,这场景比温达当初的讲述更骇人数倍。
林灼凝神看去,原来被困住的这人竟是铁屏风孔云。孔云面色涨得黑红,醋钵似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那把玄铁黑剑掉落在了地上,离他有几尺远,青石板路上处处见血痕,可见刚才经历了一番恶战。
孔云梗着脖子把头撇向一边,其余人则紧紧地盯着他。孔云无意中往墙边一瞥,望见了林灼,他马上把头转开,粗着嗓子道:“要杀要剐快点的!老子不像那个乔沐,出卖老子行踪,换得自己跑路!呸!还奔流龙王?逃跑小虫差不多。老子干不来这种事儿!要杀要剐快点!”
林灼心中一暖,孔云这意思明明是在向她喊话,不会出卖她行藏,让她快跑。这才是铁铮铮的江湖汉子。可她怎能逃跑?林灼抽出碧峰剑,准备见机搭救。
宋效天伸出手,在孔云脸上连着轻拍了几巴掌,笑道:“这位好汉,死到临头了,装什么大英雄啊?我可舍不得你死,一会儿瑞国皇帝来了,我可要拿你邀赏呐。”孔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镗镗镗”,锣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众人循声望去,正在这时,林灼飞身而出,攻其不备,瞬间撂倒两位拿狼牙棍的仆从,孔云矮身从阵中脱出。众人大哗,宋效天早溜到墙边,大声嘶吼:“上,快上!补上阵型!”林灼几步上前,一脚把宋效天踢出数米远。宋效天迷迷瞪瞪地揉着腰,哎呀哎呀地爬在地上一时间没起来。
林灼拉起孔云就跑,这狼牙棍阵法处处透着诡异,秦若风都能被擒住,她和孔云怎生是对手?林灼运起轻功,把孔云一个壮汉拉得双脚几乎离地,两人东闯西撞,越过了不知多少亭台楼阁,奔了好一阵,绕过御花园,迎面便是一个岔路口。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一人朝着一边分开跑。
跑了不知多久,林灼停了下来。宫中楼宇甚多,虽然林灼在来之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研习过宫中地图,但此时节也不由得开始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旁几丛翠竹,暗夜下随风窸窸窣窣地微响,几座殿阁也无灯火,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抬头观星,奈何没有温达的野外行军经验,咬咬牙只得作罢,信步朝前走去,打算找个宫中最高的所在,爬上顶去,俯视一番,或等天亮后,再做其他打算。
刚迈得几步,林灼耳朵一动,身后似有人追了上来。她忙脚底发力,奔得一阵,左右两侧脚步声齐发,林灼叹口气,站住身形,果然前面也有人疾步跑过来。那几人走上前来,在数丈远处站定,影影绰绰地又来了数人,手上拿着的狼牙棒在月色下微微地发着暗光。原来这几人自忖轻功追不上林灼,便发挥人多优势,几个方向包抄而来,未拿狼牙棒的仆从奔跑在前,拿了狼牙棒的则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林灼大致数了数人数,汀兰院门口的那些仆从全在这里了。看来孔云是得以逃脱了。
林灼耸耸肩,手伸到头后紧了紧蒙着脸的袍布。她施展开步法,几下绕开包围状的众人,在瑞国皇宫兜开了圈子,左一圈,右一圈,越过假山,跳过湖泊,轻点牡丹,斜踩玉栏,腾空便及殿顶,附低直下长桥,三步一点,五步一跳,飞檐走壁之间,如幻似梦,灵动诡谲之中,飘忽如鬼如仙。
连兜了几个大圈,那些拿狼牙棒的仆从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再也瞧不见踪影,那些赤手空拳的仆从,追得粗喘连连,上气不接下气,人数也越来越少。林灼连拐了几个弯,那些人便一个也看不见了。
林灼抬头望去,不由地一愣,几团珈兰樱花瓣随风飘飘而落,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又绕了回来,眼前不是汀兰院又是何处?汀兰院紧闭的大门此时完全敞开,宋效天早已不在门口,门前则站了两名黑衣侍卫。
林灼悄步贴近汀兰院外墙,轻轻一窜,双手攀上墙头,偷眼往院中张望。汀兰院中陈设十分简单,却进一步印证了林灼的猜想。这院中数株珈兰樱围绕着院墙团团种了一圈,树下设石几石凳,中间一条青石板路,此外并无花草回廊,几乎一眼尽览院中各处。这里的陈设和秦若风屋前的景致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规模大了两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