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秋肺金,父与子
老头听到青年话语,先是开口骂了一句:
“你这厮脸皮真厚,道经都是你自己看的,我又不曾传法,休要喊我师父。”
旋即他又拿起青年抄写的几卷经书,翻阅一阵不耐说道:
“若是静不下心了,就滚去成仙。”
青年嘿嘿一笑,爬起身帮着挑选粮种,又问道:
“成仙?您老说得轻松,也不指条明路。”
老头盘坐在蒲团之上,手捧书卷冷声道:
“明路?西边的长安就有,就是得搏命一遭,看你敢不敢去了。”
青年一愣,随后面上大喜,他管不得什么搏命,只知道自己能下山了,连忙收拾东西就要跑路。
待他道别完迈出草庐之时,老头又嘱咐了一句:
“春生夏杀,秋死冬藏,《灵剑子》不是这般好修的,若是事不可为,逃命就成,无人拦得住你。”
青年那时只以为是老头嘴碎,道了声“好”便下了山。
“春生夏杀,秋死冬藏......”
往事浮现眼前,李无轻声重复着此话。
四道剑气,春木肝,夏心火,下一道是......
他看到洪水中好些沉浮的枯木,今年的长安秋意很浓,花草树木早就凋零,天地间早早变得萧索。
“秋金肺。”
李无念出第三道剑气的名字,他终是明白自己为何苦修好几载,都悟不出这道剑气。
肺对悲,他一向无甚心眼,少有消沉之时,金对刚,他没太多毅力,不是宁折不屈的性子。
而秋对应的死意,李无直到今日才有些许明了。
弘济死了,长安里的皇帝也要死了,若让敖苍肆意餐食龙气,大唐的十道三百六十州又能活多久?
此次或许自己会死,但不历经生死,如何能悟出‘秋金肺’?
为了成仙也好,为了这李唐也罢,自己想看到的是盛世人间,并非妖魔乱世。
他握住青木剑柄,鼻中呼出阴阳二气,这是袁守诚死前所赠,此刻正变成玄黄二色。
李无能感知到一种神通正在酿成,他朝着陈光蕊点头道:
“唯有一试。”
陈光蕊握紧了龙王玺,看向长安方向,语气鲜有地凝重道:
“时机将至,且等稍许。”
......
司天监的道人虽是依仗龙气修行,但李唐龙气并不全然在李世民一人身上。
如今皇储已立,百姓尚存,纵使李世民身死,这些道人或许会道行大退,可只要保存有用之身,守得云开雾散,仍有再次扶龙而起的机会。
但除却几位被李世民点名去往洛阳的少监教授,其余自行抉择的司天监道人皆是拱卫在了皇帝身旁,哪怕那头孽龙一根爪指就可将他们按死,也无一人打算逃命。
而司天监空荡的宽阔廊道中,魏征快步前行,面上虽未不见慌乱,他心中却不由有些焦急。
幸得皇帝看重,妻子裴氏与三个小儿被早早接走,得以避开此祸。
但他魏征是如何也不能走的,他走的是孤臣路子,李世民若在,尚可以直谏发挥一身本事,李世民若走了,他在朝堂上又能有几分立足之地?
他一身才能抱负,又可述给谁听?
所以与其躲去洛阳颓废度过余生,不如此时就守在长安,便是长安沦落,他魏征亦要亲自见证。
身死他是不惧的,如今只是担心那不成器的长子。
魏征分明见到皇帝的诏令中撤去洛阳的道人名录里有魏叔玉名字,但怎个也未见到这家伙从司天监中出。
故他原本只是打算再与其见上最后一面,此时只得入这司天监探寻一番。
魏征不曾来过司天监,这地方清贵至极,旁人难进,道路还七弯八折,若无人带路只怕一会儿便要迷失。
但魏征未有此种情形,他似乎能隐隐察觉到魏叔玉方位,一路脚步不停,竟真到了司天监正殿门前。
殿门虚掩,魏征也未有闲暇敲门功夫,便直接钻身而入。
首先见到的是那些十几丈高的重重巨大铁环,这应就是传闻中的司天重宝浑天仪,如今已停下运转。
若是往日见到此物,修过道的魏征少不得好生打量一番,琢磨琢磨其中玄妙,但此时他只是看向浑天仪下那跪地的青衣人影。
司天监中着青衣的,只有最低阶的掌勾,加之这身影魏征这些年虽未看到几眼,但仍熟悉无比,他开口道:
“汝玺,为何尚在此地?”
本想开口催他赶紧走的,但一与其对话魏征便不自觉用上说教语气。
那身影木然转过来,正是魏叔玉,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中竟泛出绝望之色,
“阿耶,你竟真来了......”
魏征眉头皱起,这孩子就是这样,遇事无有静气,加之心肠太软,性子又有些执拗,生来就不是混朝堂的料,他最后才会同意其入了淳风观。
可如今并非常时,魏征收起了斥责想法,只是走近耐心说道:
“勿要慌乱,你也别想太多,圣上下的诏令中......”
哪怕是自己父亲少有的温和话语,魏叔玉却也没心思听下去,他只是摇头开口打断,语气竟有几分哽咽:
“阿耶,我天赋寻常,不是修道的好苗子,你可知为何淳风观仍愿收我?”
魏征话语一顿,这的确有些奇怪,淳风观素来不看出身贵贱,只重修道天分,魏叔玉无论打坐吐纳,还是使唤道术,都不算出色的那一批。
自己当时还以为是其有些犟的脾性被看中,毕竟有些道脉的确青睐这般性子。
而魏叔玉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魏征手上。
魏征接过,只见其上书着一行正楷:‘魏征至此,当执赤霄’。
‘赤霄’是何物?
魏征心中生出疑虑,又听得魏叔玉喃喃说道:
“李淳风同意我入观,原是为了今日,他不过想以我要挟与您,逼您以性命为代价挥出一剑......”
魏征听到此处,拍了拍魏叔玉肩膀问了一句:
“此剑有何用?”
魏叔玉下意识地回复:
“或可斩去长安上方的那头真龙。”
魏征点点头,走向浑天仪下罗盘中心处插着的那把无鞘长剑,魏叔玉想要阻拦,却被一道龙气缠住,半点本事都用不出,这是李淳风留下的手段。
魏征拔出此剑,轻‘咦’一声,缘因其剑身赤红,似乎有刚落上去的血迹,他挽了个剑花,也未觉得有何不适,但他也知晓道术本就不能以常理视之。
又转过头看向呆滞的长子,魏征笑道:
“汝玺,你说错了。”
魏征提剑走出罗盘,
“便是你不在司天监,我若知晓此剑之能,亦会心甘情愿地拔出。”
“李淳风此人自诩有些心计,却难免落了小道。”
魏叔玉还想再说什么,魏征又继续道:
“你的阿娘还有幼弟们需要有人照料,你且去吧,这么些年了,你在家里待的时日也不多。”
魏叔玉神色一怔,旋即猛地点头,奔出殿外,他不打算逃离长安,而是想到李无,若是后者在此,或许会有些办法。
魏征松了口气,又打量了几眼手中剑器,摇了摇头,一步步走出司天监,看向黑云欲要压顶的天穹。
他不惧死,但也不愿死得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