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世琛先生序
在医学前进的史上,演到了清朝的一页,已将古方渐渐地推翻,而递嬗[64]到“轻灵派”了。因为这时有叶天士先生创“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的学说,于是他一辈子是“轻描淡写”。这在他的大著《临证指南》上尽可看到的。
后来吴先生鞠通出世,因为崇拜叶氏的缘故,将圣人张仲景的“六经学说”暂且撇开,并很巧妙地主张利用那“三焦论治”,而成立了一部《温病条辨》。于是中国如江浙皖闽以至边远的各省,就相率地引用这些成方,师传其徒,父诏其子,因此形成一个“薄荷牛蒡”的世界!
然而这些都是叶、吴的罪戾[65]么?近今很有一部分人是这样抽象地固执地批评说。但是这些批评都已错误了!我们过去的一些诅咒和嘲骂,终究是太亏负了他们了!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那时叶先生正生长在鼓舞喧阗[66]的姑苏,吴先生亦悬壶于南方偏中的淮阴,所诊皆王公贵人、富贾大商。这些人却因为平时的养尊处优,贪腹纵色,稍有不适,也不过是偶然的感冒,轻微的疲劳罢了。所以风寒不需要麻、桂,至多不过荆、防、羌、独;不汗出而烦躁,用不着大青龙,仅以普通疗法取胜。遇着胸痞,正如叶氏所说:“如近俗之杏、蔻、橘、桔,具流通之品可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全是环境关系,往往自然而然。
可是,从此我们大部分神经过敏的同志,既把这个主观看得非常错误,而又养成一个颠扑不破的惯例了。积日愈久,也好像只知有这样两部“金科玉律”,而将那“宝藏待发”的圣经《伤寒论》竟就束诸高阁(或许没有看见)!
这他们的观念有五:(一)师徒互相传授,习惯使然。(二)《伤寒论》系属汉文,词简意奥,不如《指南》《条辨》比校容易批读,浅学者流,因此不愿寓目[67]。(三)误解叶、吴学说,一意孤行,迷惘日深。(四)因执《伤寒论》原为古来学说,不能适合现实,避之如虎狼不啻。(五)现在病家心理,大都喜轻避重,一般狡黠的医师,固此乘机取悦。就是一两个明达之士,心欲发挥《伤寒》效能,又恐遭人忌讳,相率裹足不前。此外,加之那些所谓“时方派”的大吹大擂,社会心理的逐日积压,所以遂使一部仲圣精英的读本,因此奚落得不堪闻问!我想,这倒不是叶、吴的作俑,好像还是我们误解了罢!
至于追究前人之著温病书者,也未尝把《伤寒论》丢在眼外。例如吴氏曾这样说过:“是书虽谓温病而设,实能羽翼《伤寒》。若真能识得伤寒,断不至疑麻桂之法不可用……”且开篇即以桂枝论治。周禹载氏著《温热暑疫全书》也说:“仲景于《伤寒论》中,温热森森具载,黄芩、白虎等汤,是其治也。后之学者,苟能引申此意,便可变化不穷,神明千载;不能细察其理,反执以为治伤寒之法,盍[68]思本汤既无外解之功,又无内夺之力,圣人立法,果何谓乎……”其卷一、卷二、卷三,并首述仲景正文。吴又可在其《温疫论》自述之中,又有下列记载:“仲景以伤寒为急病,仓卒失治,多致伤生,因立论以济天下后世,用心可谓仁矣……”所以由此种种看来,他们虽然把伤寒与温病分成一条鸿沟,但其理论基础,大都仍建筑在圣人身上。其他如金元四家,以及清之论温热病者如王孟英、陈平伯、凌嘉六、薛生白、澹然子、戴麟郊、柳宝诒辈(以上诸公,限于笔者曾经见其作品而言),虽然思想各有所偏,或自狭于一家,然而他们的着眼立足之点,也可说从来没有违背《伤寒》。
再进一步说,《金匮》(前人与《伤寒论》并称。因仲圣原著《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金匮》方论悉在其中,自王叔和编次,始分为二)确是一部主治杂症的矩矱[69]。翻开了一本普遍通行的《医方集解》,所记载的《伤寒》《金匮》的方子,几乎占了整个的十分之四。这不是圣人伟大的一个证明吗?又如自魏晋以后,虽然名贤辈出,但他们对于杂病的理论学说,实质能超出仲圣的遗训,究竟有几个呢?白虎、黄芩、承气、泻心等汤应用于我们的临床,似乎不见的时候还很少罢?周扬俊《二注玉函》自序所谓:“……其间推测病由,如六淫之气,七情之感,脏腑之伤,及汤丸之补泄,气味之缓急,罔不毕备……”这真是一个确切不磨的定评啊。
我们总括来说:全是我们自己错误了!我们既不得踏进仲圣的堂奥[70],又不能步趋前贤的天才,百余年来因袭着上述的因素,误解了一切的事实。因此,具有真正价值的许多宝贵的经方,也就是这样轻轻地放过了!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呢?
但是,我们就这样任意地因循么?笔者以为,这是绝对不能的。因为柯先生韵伯曾那样愤慨地表示过:“仲景之道,至平至易;仲景之门,人人可入……”这样一个强有力的遗训,总要使无负于这个先贤的深心,这才是我们后人应尽的义务呢!所以我们应该上追圣人的典模,下尽各个的苦心,将《伤寒》整理成一有系统而具有科学化的学说,使整个有一个共同进取的标的。一方面要发挥经方的效能,使前面所说的那些人知道经方的功用,因而引起了他们研究经方的兴趣;使他们渐渐步入圣人的阶梯,造成了“家弦户诵”的习惯,革除了从前一切的积弊。俾人人知道麻黄桂枝之不宜避忌,青龙、白虎之亟应取用,慢慢地走入“改进”的道路上来,这的确是未来的中医界一件唯一而伟大的工作呀!
江阴曹颖甫先生是海上的名医,这是谁都知道的。他生平工诗词,而又长于丹青。对于医学的研究,则一宗圣人的遗法,一往直前,绝无旁顾。四十年来,以经方治愈的病人,我们正不知如何可以胜数!真可说是近代一个纯粹的“经方家”了。他先后有《伤寒发微》《金匮发微》两书问世,前者是演述《伤寒论》深层的意义,可以看作整理完成的某一部分;后者乃参入了他的治验,并附列了许多新的收获。例如申明一物瓜蒂汤的所以疗治太阳中暍,瓜蒂绝不具有吐下的力量,不过使病者微汗即愈。别怀深识,诚能一扫前人的陈说(笔者按:《本经》与《心典》均言能吐能下;《衍义》虽明知水行皮中,而皮中者属表,惜仍随文敷义,而含糊曲解者正复如此)。他如言甘草粉蜜汤之粉为铅粉,不落赵以德注胡粉之窠臼;蒲灰散之蒲为大叶菖蒲,一改尤在泾言香蒲之旧例;蜘蛛散之蜘蛛并无毒(诸家大都谓有毒),可以治狐疝之如神;蛇床子散本治阴中痒(蛇床子原具杀菌之功效,所以笔者常疑蛇床子散条的“寒”字或为“痒”字所错误;而“温”字作一“熏”字或“洗”字解,庶几于症方皆符合)而温阴寒之坐药,当是吴茱萸蜀椒丸;等等。这样在发挥经方的功效外,实在又具有一些深切的创造工夫了。
不过先生为性很孤僻,往往视记录学验为不屑为。是以除这两部“前侔[71]古人,后启来兹”的著述外,要求先生实录的人,这就很是难能的事情了。所好现在先生的高足姜先生佐景氏,以数年来侍诊余闲的光阴,把先生平日的方案和学验,陆续地裒成了一帧,名之为《经方实验录》。于是从前大家所希冀所仰望的问题,将给我们一个圆满的解决!
但是,这其间决不是曹先生单纯的学验和方案。因为除曹先生的学说将永远留给后人仰慕外,姜君曾鼓起了他的“纵横矫健”之大笔,那样很详确地敏捷地加入他的“按语”了。而这“按语”也决不是肤浅平凡的“附作”,试看在本书未出版前发表于各大刊物的一部,是怎样的令人钦佩呢?例如桂枝汤证其四按内,他对于桂枝汤之研究,解释桂枝汤和他条白虎汤、桂枝白虎汤、大陷胸汤等的真际之药理,是多么的简括而透澈,多么的耐人寻味啊!他如详述服药后之反应,使读者见之可获知“左右逢源,触类旁通”之妙处,以及对事实能旁敲而侧击,对说理能反复以推详,这样使曹先生的深理与奥义,益发跃然于吾人之目前,其功岂下于柯氏之阐发圣意而成为《来苏集》,尤氏之注疏《金匮》而作成《心典》吗?
总之,我们对于本书要有深层之认识,进而精究于曹氏之前著。我们要无负于古人之劘[72]心,要无负于曹先生之渊博,要无负于姜君之精探。希望继本书而行世的关于进窥经方之医籍,要不断地表见[73]着,这是有期于现在和未来的同志的!
一九三六年岁暮东皋后学姚世琛于病中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