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镜子
凤凰集北边一座小山坡上,有一间被篱笆围起来的土屋,糙木条和荆棘编织而成的篱笆墙修葺的极为规整,偶尔冒出的一两朵野花顽强地在被泥土填满的缝隙中绽放,给这质朴的土屋增添了几分生机。
夜凉如水,院内几畦整齐的蔬菜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鲜嫩,青翠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院子中间摆着一具打铁用的铁砧,铁砧旁散乱地堆放着风箱和几把鼓风用的破扇子。那匹瘦骨嶙峋的大黑马此刻正悠闲地卧在不远处的槽头,偶尔伸头啃两口面前的青草。
明月高悬,星光撒地,给小小的土屋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银晕。
傅锐缓慢地在星光下走来,当走到这间和舞蛮从小就居住的土屋不远处,脚步不禁变得有些踟蹰。
虽然他走得很慢,可最终还是来到了篱笆前。
傅锐推开篱笆院门,来到隐隐透出灯光的木门前,轻咳了两声,冲屋里喊道:“我回来了。”
土屋的木门被推开,舞蛮出现在门口,屋内透出的灯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的极长。
她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但五官却极为清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宛如夜空中的星辰,透着一种纯净无暇的光芒,再配上眉间那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让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初春里绽放的第一朵花,清丽而动人。
但此刻的舞蛮眼神里却闪烁着不安和心虚,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低头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一直没回来,我有点害怕,所以就一直点着灯,咱们存的那点灯油都快用完了……”
“咱们暂时用不着灯油了。”傅锐随口应道,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心酸,“钱我没退,他们那个领队叫文群涛,是章将军的朋友,是将军把我推荐给他的,最重要的是他能帮我洗脱逃兵的罪名,咱们以后就不用提心吊胆的躲着了,所以咱们明天跟他们进京。”
随后傅锐便把今晚他遇到文群涛的事儿简要地说了一遍。
舞蛮似乎没有心理准备,愣了好半天,才轻声说道:“去就去吧,去看看也好,要不你也不死心。”
进京路上不清楚会遇到什么危险,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护好舞蛮,傅锐默默思忖着。再看看到这间从小生活的土屋,虽然简陋,却是自己和舞蛮十来年一点点修葺而成的,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舍。
“收拾一下行李吧。”他轻轻叹息了声,迈步进屋。
舞蛮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抬手拢了拢鬓边的发丝,向着傅锐问道:“哥,咱们去哪里找娘说得那个孟繁瀚舅舅,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
“走了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京城再说,瑶姨说到了京城自然知道,或许那个孟繁瀚舅舅是个很有名的人也说不定。”傅锐转身看着舞蛮美丽的小脸蛋儿,知道小丫头是有些不舍,于是微笑着说道:“我们两个也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啊,你以后早晚要嫁人的。等到了京城,给你治好病,哥再凭这身功夫赚点钱,给你攒嫁妆。”
“呸,我才不嫁人。”
舞蛮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不嫁人,难道要吃我一辈子?”傅锐笑着揉了揉舞蛮的头顶。
沉默了片刻,舞蛮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露出了一种平日并不常见的期待神情,说道:“要是……到了京城,是不是可以去那间听风赏雨楼看歌舞了?”
自舞蛮记事起,歌舞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很小的时候,小木屋中就总是回荡着她清脆的歌声和欢快的舞步。每当她娘弹琴或者傅锐偶然哼唱时,舞蛮总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节奏摇摆起来,动作虽然稚嫩,可小手小脚却配合得恰到好处,仿佛天生就是一个舞者。
后来舞蛮的娘亲去世后,她和傅锐的乐趣之一就是在夜晚的月光下,由傅锐唱歌,舞蛮跟随歌声起舞。
每到那个时候,月光洒在舞蛮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裙,随着翩翩舞姿,仿佛与月光共舞,画面美得让人心醉。
去年一支南夏的歌舞班子经过小镇,在傅锐管理的驿站落脚了几天,舞蛮在与那些胡姬的交谈中得知京城有间听风赏雨楼,歌舞冠绝天下,心中便产生了无限向往,所以此刻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
“当然可以,但天子脚下,无限繁华,咱们的开销也会很高,到时候有没有闲钱去看歌舞,可说不准啊……”
傅锐叹息了一声,旋即发现舞蛮的神情有些失落,于是笑着安慰道:“反正还没到京城,一切都是未知。万一发了财也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天天去那间听风赏雨楼看歌舞。”
“京城一个月开销要多少钱,咱们眼下的钱能用多长时间?”
舞蛮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颤动,眼睛如同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天真地问道:“既然你没有退钱,那咱们现在就有一百多两银子呢,到了京城应该足够盖间大瓦房了吧?”
“够可能是够,但是咱们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得给你找个好大夫看病,而且万一以后跟着那位文大哥混,少不得要穿得体面些,咱俩都得做几套新衣裳。另外像柴米油盐这些应该比璞门关还要贵点,还有大黑的草料,再给它修个马厩,这么着粗略算算,咱们这点钱应该不富裕。”
傅锐认真地回答道,实际上他完全是在瞎猜。从小到大,他只知道凤凰集和璞门关的物价,又哪会晓得京城繁华。
一百两银子别说在京城盖房,恐怕都不够让那些王侯府邸的下人抬抬眼皮。
然而即便是这个保守的估计,也远超了舞蛮的心理底线,她蹙着眉说道:“这么贵……哥,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我的病不是大事,等把他们带出山后咱们就回来,在镇上盖套刘婶儿家那样的大瓦房,满打满算三十多两就够了。你不是说这两年朝廷允许老百姓自己采矿了,你这个驿丞也别干了,咱们用剩下的钱雇些人手采矿,你看怎么样?”
“也有点道理。”傅锐眯起眼,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眼皮子不能太浅,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次机会难得,过了这村恐怕就没这个店了。进了京万一能当上个有品级的官,一二百两银子还不是随便就赚回来?再说你不是一直想学歌舞,京城那么多教坊,你就不想去看看?”
一听到学习歌舞,仿佛击中了舞蛮的要害,她轻轻咬着下唇,蹙起的弯眉将额头的朱砂痣拱卫得愈发鲜红欲滴,很久之后她才看着傅锐,神情认真地说道:“那就去。不过钱只能花一半,要是入不敷出,咱们马上回来。”
……
一张粗布大帘将本就局促的土屋分成了两个更小的空间。
夜静。
舞蛮睡在里间,双眼紧闭,但不断的辗转反侧表明她并未进入梦乡。娇小的身躯不断地翻转,一会儿侧向左,一会儿又转向右,仿佛想要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来驱散内心的烦乱。枕头下的床单被她无意识地揉成一团,随着舞蛮每次的翻身,像是海面上的起伏的波浪。
风寒。
傅锐躺在外侧靠窗的位置,双眼盯着屋顶出神。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纸的裱糊缝隙吹入,让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被子。
星无语。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十几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仍将伴着凤凰集的星光沉沉睡去。
月无声。
然而今天两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即将进京的激动,或者是想到京城永安的繁华,亦或是前途未知的风险……总之,屋内两人的呼吸声迟迟不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傅锐的视线从屋顶移开,看着漏风的窗纸透出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我觉得瑶姨的死因是有些蹊跷的,虽然不知道瑶姨为什么会带着你来到这里,但从她教我的本领看,她绝对是个高手,而且是武功极高的那种,若说她是因为被山中野兽袭击受伤,我打死也不信。”
“可那是娘受伤苏醒后亲口对你说得啊。”布帘后传来了舞蛮的声音。
傅锐翻了个身,望向布帘后面问道:“所以我才奇怪,那天发生的事情你还是没有印象吗?”
布帘后隐约可见舞蛮摇了摇头,轻声回答道:“好久没有想这件事了,当时我忽然犯病,娘背着我去镇上,然后我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娘已经受了重伤,我这才托人给你捎信儿。”
傅锐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天忽然说道:“我把瑶姨最喜欢的那面铜镜子镶在了皮甲上,你说瑶姨不会怪我吧?”
“我觉得那就不是面镜子。”舞蛮似乎困了,打了个哈欠说道:“黑糊糊的,怎么擦也不亮,背面还有一堆奇怪的花纹,当镜子根本不好用。而且死沉死沉的,都不如十文钱买的那面菱花镜,镶在你的甲上倒是正好。”
“那是瑶姨唯一留下的东西,极有可能是查找你身世的唯一的线索了。”傅锐皱眉说道:“那镜子用的可是真材实料的好铜,当护心镜实在有点可惜,章将军那副锁链甲上都没用这么好的护心镜。”
布帘后的舞蛮并没有再接话,似乎已经睡着了。
傅锐摇了摇头,身躯往微凉的被褥里蜷了蜷,把被子压在腰下,想着明天的行程,未知的危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人们永远不知道哪里是下一个转折点,转过去又能看到何种风景。不经意间,很多人和事便只能在回忆中找寻,然后继续面对命运安排下的无数惊喜、挫折、高潮、低谷……
跌宕起伏。
傅锐做梦了。
确切地说,是又做梦了。
恍惚中,他来到了一处雪山之巅。天上白云缭绕,一池静静的湖水,清澈碧透,一平如镜,阳光在湖面上幻化出一道七色彩虹,将湖水映衬的色彩斑驳波光岚影。
湖岸边生长着一朵殷红如血的红色蓓蕾,娇艳欲滴。
湖水缓慢的拍打着岸边,滋润着那朵红色蓓蕾,于是蓓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绽放,花瓣片片脱落,落在地面上又开出新的红花,就这样迅速蔓延开来,占据了整个湖岸,一望无际......
傅锐认识这种花,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这种花。
彼岸花。
彼岸花开,如火,如荼,如血染残虹......
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看着红花如斯盛放,傅锐心神摇曳,缓缓抬步,踩着花瓣向湖边走去。
恍惚间,湖畔出现了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背对着傅锐,微风拂起她一头乌黑的秀发,露出婀娜曼妙的身姿,紫色纱衣随风飘动,纤腰玉带,亭亭玉立。
心神越发迷离,傅锐浑然不觉自己身在梦中,他心底深处似乎对那女子有一种极为熟悉和亲近的感觉,于是傅锐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可就在他即将靠近的时候,女子的身影却开始逐渐消失,一股深入骨髓的莫名哀伤蓦地自傅锐心中涌起,他焦急地抬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等他走到湖畔,女子已然消失,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只余下了地上的一面铜镜。
傅锐认得那面镜子,那是瑶姨的遗物。
世人做梦,有谁梦到过镜子?又有谁在梦中照过镜子?
心中那种莫名的哀伤犹自缠绕,傅锐弯腰捡起铜镜,向镜中看去。
镜面黑沉沉的,看得不是十分真切,而镜中出现的那张脸也有些怪异,虽然眼睛还是眼睛,嘴巴还是嘴巴,但却显得极不自然,倒像是好多个自己拼接而成的。
傅锐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当他疑惑地重新看向镜子时,镜子里的脸却忽然裂了开来,就像被利刃划开。
傅锐惊恐地按着自己的额头和下巴,想阻止镜中的脸继续破碎,却毫无效果,那张脸随着裂缝的出现而变得异常扭曲……
同时,镜子里的人也在不断挣扎,他似乎是看到了镜子外的傅锐,开始冲着镜子外狂暴地呼喊。然而傅锐却根本听不到他在喊什么,他只能看到那破碎的脸庞,逐渐渗透的鲜血……
巨大的恐惧让傅锐扔掉了镜子,他转身想跑,却发现不知何时,那些盛放的彼岸花已经蔓延到了脚边,将他的双足紧紧裹挟,让他不能移动分毫。
头顶的天空缓缓变成如墨一般的黑色,身边的彼岸花在继续蔓延,迅速铺满了整个湖面,最终将整个世界包裹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盛放的红花变得不再美丽,只剩下了残艳和妖异。
花丛忽然站起了无数白骨,他们似乎想要前行,可就像傅锐一样,脚下的彼岸花将他们牢牢禁锢。
无数白骨重重地跌倒,又再次爬起,他们拼命挣扎,抬着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痛嚎,可无论怎样的挣扎痛嚎,脚下的彼岸花都将他们禁锢在了这个血色的世界中......
漫天血红之中,傅锐摔倒在地,身旁正是刚才被自己扔掉的铜镜。
傅锐此刻内心的承受极限已被压垮,下意识地向那面铜镜再次望去,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一些东西就在镜子里……在镜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