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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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当头棒喝

熵朝的皇宫内正在发生着自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风云震荡,可皇宫东北紧贴宫墙而建的那座恩国禅院,却仿佛是尘世喧嚣中的一片净土,静静地旁观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比起永安城中宏伟的皇宫以及京郊那座高高在上的圣堂,这座掩于葱郁的竹林之后的寻常禅院,才是京城百姓心中的圣地。

这座恩国禅院始建于五十年前。那年正值太皇太后开始崇尚佛法,先皇斥巨资在大熵境内范围内大建寺庙,又从孔雀王朝礼聘来不少高僧担任主持,甚至在宫中也设立佛堂,日夜供奉。

一时间全国上下香火鼎盛,大兴土木的同时加重了各项税赋,民怨渐起。

直到恩国禅师的出现。

那年还是游方僧人的恩国禅师在京城寺庙中挂单,恰巧赶上一场太皇太后主持操办的盛大法事。恩国禅师在法会上与孔雀王朝众僧辩经,说得诸僧哑口无言,心悦诚服。自此,太皇太后将禅师待为上宾,御赐“恩国”的称号,并为他修建了这座恩国禅院。

也是在恩国禅师的劝说下,从那以后,朝廷没有再下旨修建过一座寺庙。

恩国禅师自从住进禅院之后,坚持每日公开讲经两个时辰,无论寒暑,不分贵贱,皆可来禅院听经。

不仅如此,禅院还经常挂牌义诊,无论公卿还是贫困百姓,都可以来找恩国禅师看病。除了抓药还是要去药铺,恩国禅师给人看病却是不收半文诊金。

没过几年,京城百姓便有了一个共识:若论药材丰富,当属谢记的松鹤堂;可要论医术,恩国禅师才是回春圣手。即使是宫中御医,每逢遇到疑难杂症,也经常来找恩国禅师请教。

禅院的中心,有一座小巧的池塘,碧水悠悠,几朵睡莲静静地绽放于水面之上。池水却是活水,水流潺潺而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此刻仍是一袭青衫的文群涛,手心里托着一捧鱼食,正在池边投喂着水中的金鱼。

一夜之间,他仿佛憔悴了不少,脸色依然呈现着极不健康的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双眼更是充满了血丝。

虽然他生性洒脱淡泊,可一夜之间,苦练二十年的炁功毁于一旦,仍是难免心灰意冷,彷徨凄苦。所以大战之后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下,便来到了恩国禅院,希望恩国禅师能有办法。

可惜恩国禅师看过之后,对他的伤势也是爱莫能助,只是开了一副缓补理气的方子,让他好好调养。

看着手中一捧鱼食撒下,湖中十几条金鱼齐聚,摇尾争食,文群涛不禁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二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和章威流落街头三餐无着的落魄少年,若不是偶遇剑圣丁毅,后来又机缘巧合认识了当今天子,他此刻只怕还是一个浪迹江湖的闲汉。此刻看着湖中条条金鱼,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忽然觉得十余载为官的这条青云大道也不过如此,就像这些金鱼一般,围着天子曲意逢迎,摇尾乞食,未必就比得上和章威浪迹街头的那些时光……

就在他正在池边出神之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还没走吗?”恩国禅师走到文群涛身边,微笑问道。

“是不是打扰大师清修了?”文群涛恭敬的行了个礼:“二十载功夫一朝尽失,心里难免郁结,恰好您这禅院清幽,这才驻足贪看了一会儿。”

恩国禅师看着文群涛有些颓丧的神情,忽然说道:“丁毅曾和我说过,如果修炼炁功是为了与人争斗,那便是本末倒置,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听到恩国禅师提到了剑圣丁毅,文群涛身躯微震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丝苦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功夫已经废了,剑圣他老人家又不知为何要杀我。”

“丁毅要杀你?”恩国禅师有些诧异地问道。

文群涛轻叹了一声,他素常在宫中经常遇到去给太皇太后讲经恩国禅师,对这位高僧极为尊敬,此时也没有隐瞒,便将昨晚文香阁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恩国禅师听完,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人心颠倒,世事无常。想杀你的人未必是真心要杀你,或许还是想救你;而你觉得对你好的人,却极有可能变成杀你骗你之人。”

“未必……真想杀我?”文群涛有些疑惑地看向恩国禅师。

“你很快就会懂的。”恩国禅师微笑看着文群涛,目光中似有深意,忽然问道:“你现在炁功尽废,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文群涛被恩国禅师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一怔,目光投向了满池碧水,忽然想起了那些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想起了自己和年轻的殷远征、章威在听风赏雨楼喝酒时的豪言壮语……

“年轻时曾想凭掌中剑保家卫国,为苍生请命,可惜……”说到这儿文群涛悠悠叹息了一声,便住了口,神情间愈发黯然了。

“为国为民,是为大公。”恩国禅师颔首微笑,从旁边捡起了一根昨夜被风雨吹落的新枝,蹲下身子,在池边的土地上写了一个“厶”字。

“文字初创之时,‘私’字是这样写的。”恩国禅师指着这个“厶”字解释道:“这个字最初的意思,是未见天日,不知性别的临产胎儿。而胎儿是不知道谦让的,纵然一胎双生,也会遵循本心争抢母乳,是为自私。”

文群涛看看地上的“厶”字,又看看恩国禅师,眼神有些困惑,不知道恩国禅师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人’字。”恩国禅师随手又在“厶”字上面写了一个“人”

文群涛看着一上一下的“人”和“厶”,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恩国禅师又用手将“人”字的一撇一捺都抹去了一部分,变成了一个“八”字,说道:“当一个人明白了,通透了,慢慢学会了不再出头,也就差不多开窍了。此时再与‘厶’字组合,便成了一个‘公’字,这便是大公无私。”

“而我们佛门所说的大慈大悲,与这个意思也极为接近,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也正是大公无私的一种表现。”恩国禅师一边说,一边直起了身子,冲着文群涛微笑道:“所以不要搞反了,你要真想为天下做些什么,与你是否会炁功、会武艺无关,而是要先把自己这个人活得明白通透。”

文群涛看着那个“公”字,脸上缓缓露出了若有所悟的神情,喃喃问道:“那如何才能活得明白通透呢?”

恩国禅师忽然哈哈大笑:“你自己在活,为何要来问我?”

文群涛的身躯猛地一震。

此时已是午后,池塘四周被葱郁的翠竹环绕,阳光透过密集的枝叶,在水面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文群涛看着满池碧水,缓缓微阖起双目,苦苦思索着恩国禅师的话。

恩国禅师看着文群涛的样子,忽然微微一笑,抡起手中的树枝,在他的前额上重重敲了一下!

文群涛他最近连续内伤,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就连方才与恩国禅师对话也是勉力支撑,此刻额头骤然被重击,眼前顿时一黑,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他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精神世界像是被无形的旋涡所吞噬,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忽然变得模糊不堪……

在他眼前,池塘和空气仿佛扭曲成各种奇异的形状,一会儿像是飘渺的烟雾,一会儿又变成尖锐的荆棘……

烟雾与荆棘中缓缓浮现出一些看起来极为扭曲的面孔,那些面孔或深情款款,或狰狞哀怨,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呼唤……

与此同时,他的耳边也响起了无数嘈杂的声音,有尖锐的尖叫,有低沉的叹息,甚至还夹杂着一些银铃般的娇笑……

这些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在无尽的噪音之中。他试图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却像是穿透了他的肉体,直接在他脑海中回响。

就在这些幻觉中,他身周的空间也忽然变得扭曲而混乱。他感觉自己时而被压缩在狭小的空间内,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墙壁;时而又被拉伸到无边无际的广袤空间,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虚无……

他试图寻找方向,但每一次的尝试都让他更加迷失……

时间仿佛完全失去了意义,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已经经历了极为漫长的时光,但也在这漫长的煎熬中感受到瞬间的存在。

他甚至感觉自己被拖入了一个永恒的循环之中,每一次的幻觉都像是一个新的起点,但又像是上一个幻觉的延续……

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如烟如雾的画面也缓缓开始清晰,他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看到了一辆救护车,看到了救护车中静静躺着两个男子,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他知道那是救护车,他知道车中的一切设施,甚至他知道床上其中一个男子就是他自己,虽然相貌与此时的自己完全不同……

“还不醒吗!”与此同时,他忽然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震得他脑中再次嗡嗡作响,眼前又是一黑,此刻的文群涛根本无法分辨这声音的来源,甚至觉得这如同雷鸣的大喝仿佛是在半空响起。

大喝的回声在脑中嗡鸣,他也逐渐恢复了意识,眼前又缓缓出现了那一池碧水,以及笑吟吟看着他的恩国禅师。

文群涛的内心突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澈与明亮,仿佛长久以来缠绕心头的迷雾被一缕清风轻轻吹散,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真理之光……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可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这一刻,他似乎已不再是那个仗剑纵横,刀头舔血的铁卫统领,而是一位真正领悟了生命真谛的修行者。

“天地如笼,只困人心。”恩国禅师合十微笑:“恭喜脱去樊笼,重见天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文群涛忽然喃喃吟诵了一句另一个世界中陶渊明的名句,随后看着恩国禅师笑了起来。

笑声潇洒旷朗,没有一丝杂意杂念,他的脸上也再次恢复了惯常的洒脱不羁。

“多谢禅师!”文群涛忽然一躬扫地,向着恩国禅师深施了一礼。

“心不死则道不生,全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沾了些机缘。”恩国禅师扶住文群涛笑着说道:“若不是正赶上你炁功尽废,心灰彷徨之际暂时放下执着,我也无能为力。”

“原来这便是老师的深意。”文群涛直起身子,微笑说道:“要是我今天还没能清醒,老师是不是会亲自过来杀了我。”

“那可说不准。”恩国禅师笑道:“我和丁毅虽然有些年没见了,但依着他之前的性子,我觉得他干得出来。”

“只是可怜了那些剑阁弟子。”文群涛的声音有些感慨。

“各有因缘,纵然不是因为你,他们的结局只怕也没有什么变化。”恩国禅师面现悲悯之色,叹息说道:“正所谓天地不仁,天地之间的那种力量用功名利禄设定了所有的环节,让人用一生的精力悉心通关,而那种力量便像看蝼蚁一样,看着人在功名利禄上面兜着圈子,如履薄冰……”

说到这儿,恩国禅师脸上悲悯之意更浓,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沉默良久,文群涛忽然问道:“往后我该如何?”

恩国禅师想了想,脸上重新浮现了慈和的微笑,缓声道:“红尘即是道场,无论此世界彼世界,干好该干的事,把心安住在当下,不要多想过去未来,功夫自然不会退转。”

说到这儿,恩国禅师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差点忘了,既然你已醒来,有些东西是丁毅要我转交给你的。”

说完,便转身进了禅房,没多久,拿回了一本绢册递给了文群涛。

绢册封面上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傅狂徒传。

看着傅狂徒三个字,文群涛心中猛地一动,眉梢挑了挑,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恩国禅师摇了摇头:“应该是丁毅总结的,大概和这个世界的一些秘密有关。”

“您没看过?”文群涛奇怪地问道。

恩国禅师摇头微笑:“这些和我无关,我看来干嘛?看多了徒增烦心,没准又要沾染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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