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是大王
九零年代初的农村,孩子们是自由的,他们有他们的社会,那些放学后的下午,那些艳阳高照的双休,那些酷热难耐的暑假,他们或集聚在某棵阴凉的大树下,或游荡于某个热闹的集市里,他们不是在某个小伙伴的家里玩扑克,就是在某家小店门口买零食。
这个孩子们的社会,自然也会有阶级的分别,年龄自然是阶级分层的一个主要因素,因为小朋友的年纪,哪怕只是相差一岁,也会有比较明显的身高力量上的差距,当然,如果真要从本质上去探讨这个分级法则,其实也很简单,那便是武力值,就像那个时候红白机上玩的三国志里的将领们都有一个数值来标明他们的能力,光明村里的孩子们内心也会对某个成员有一个隐形的赋分,这个赋分值代表着话语权,决定权,收益值的高低,如若这个值最高,那么他便是大王,大王自然是众人拥戴,遵从的对象。
光明河边有一块品相不错的草地,因为这里以前堆过一大片从河里打上来的泥浆,还未干透,因此质地柔和,草不长也不密。于是,这里便成了光明村孩子们的比武场,偶有几个放学后的下午,那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他们的书包堆在一旁,鞋子袜子也都飞在一边,裤管卷起来,他们跳着,叫着,笑着,疯着,这个场景若是不明状况的人看了,一定会为之震撼的。
陈光明和陈武也在最近加入了比武大队,陈光明这几天在研究近战术,他从他表哥张晖那里拿了一本没有封面的秘籍,那书的扉页上分明写了三个大字“截拳道”,这书看得他心潮澎湃,每次都看得手心冒汗,脑袋里全是自己如何干翻别人的场景。他一有空便照着书上的分解动作比划着,俨然成了武侠书里的主人公,感觉身体时刻都在进化着。
盼啊盼,终于到了比武日,陈光明这一整天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上课魂不守舍,吃饭没胃口,感觉一天特别漫长,终于熬到最后一节课,他又累又困,精神已经耗费了大半,他开始慌起来,一颗心砰砰跳。
春天的傍晚,平静的光明河畔,一切都慢慢舒展开来,空气里,农地里飘来的猪粪味和青草特有的气味夹杂在一起,从视觉,嗅觉,触觉上构成一幅特别的图画,这些元素让冻了一整个冬天的孩子兴奋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光明河边的草地上便人头攒动,几十号人围坐在一起,看上去竟有点像在开武林大会。
光明村的孩子王叫陈健,五年级的他已经开始发育,个头已经窜到了一米六以上,他皮肤黢黑,肌肉发达,他上一次跟人比武还是半年前的事情,据说他将对手整个人扛起来跑了十来米,狠狠摔在地上,这以后就没人敢和他较量了。二王是陈光明的表哥张晖,张晖已上六年级,他基本上已经不再和小弟弟们玩耍了,只是这些局他都以元老的形式参与,他曾经也是孩子王,风光无限,他最得意的是他行云流水的各种招式,只要是从电视里或者书上看到的武术或者散打的技术动作,他都会比其他孩子做得更标准,更有力量感,鲤鱼打挺,旋风腿,甚至后空翻他都会,如果说陈建是力量型选手,那么张晖便是技术型选手。三王李小波,五年级,个头不高,准确来说是他非常矮,跟如今已经三年级的陈光明差不多,但是据说这人筋骨非常了得,耐力出众,时常出一些阴招,比如掐脑袋,他跟个泥鳅一样滑溜,别人试图去抱摔他,他便从人家胳肢窝下钻过去,然后纵身一跃,两个手围将过去,结结实实把对手的脖子围起来,然后使出全身蛮力,他凶狠地掐着对方的脖子,两个眼睛怒视前方,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对手哪里还能挣脱,只被掐得眼珠突出,满脸通红,如若不是一旁的小伙伴们看出被掐者已经奄奄一息,劝说他松手,这家伙一定不会收手。因此李小波在一众孩子里口碑非常糟糕,每个人对他又恨又怕,事实上这三个所谓的孩子王中,其他人最想挑战的便是李小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所谓的“比武”,其实大都都是点到为止,他们都明白大伙彼此之间都是玩伴,没必要那么较真,但像李小波这种没有人情味的凶狠角色,是谁都讨厌和想揍的对象。
不过,李小波对大王和二王绝对忠诚,他甚至是他们的“刽子手”,他也曾挑战陈健,但是陈健的力量远在他之上,即使他用了他的掐脖子技能,也能让陈健轻松挣脱,陈健三两下就把李小波撂倒,李小波一次一次被摔倒,一次又一次爬起来,他浑身是泥地看着眼前又高又壮的陈健,可怜巴巴道:“不玩了,玩不过你。”至此,他便对陈健的话说一不二。至于二王张晖,他是每个光明村孩子崇拜的偶像,他虽是二王,但就公信力而言,他远在陈健之上,原因在于他那华丽的技战术动作,和灵动的身体协调性,让孩子们觉得他和所有孩子不在一个次元,他的偶像是李小龙,因此他在他读二年级的时候就买了一本“截拳道”,也就是如今已经缺了封面,被表弟陈光明偷偷拿来的那本“截拳道”。
此刻的陈光明,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武林”的第一战就在今天,他虽坚信“截拳道”的威力,但如今他毕竟才刚上手,功力有限。
陈光明的右边坐着陈武,左边却没坐着陈文,陈文并没加入这个比武大队,他不喜欢这种野蛮游戏,他喜欢的是文字游戏。
陈光明今天注定要跟人干一架了,但是他太不起眼,没有人来请他“比武”,他已经憋不住了,他一定要让其他人看看他的厉害,在日光开始慢慢黯淡下来的时候,陈光明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正经地对陈武说:“要不我们干一架吧?”
陈武一脸惊讶地看着陈光明道:“啊?”
还没等陈武回话,陈光明便拉住他的衣领,着急道:“快!跟我干一架!”
陈光明其实内心斗争已久,他刚刚环顾一周,发现孩子中他最不害怕的还得是知根知底的陈武。陈武被这莫名其妙的挑战弄得一脸茫然,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被陈光明拉到草地中央,陈光明一个健步飞踢过来,那模样似武侠剧中一招“天外飞仙”,但样子却差了好几分,甚至有些好笑,一众孩子见他俩比划起来,便将注意力全放他们身上了,有人喊道:“我去,这什么招?哈哈哈!”
陈武只轻轻一闪,陈光明便扑了个空,由于刚刚那招太过使力,陈光明一个趔趄,朝前冲出去五六米,正好撞到李小波身上,两个人结结实实撞个满怀,陈光明的膝盖刚好顶到了李小波的脑袋。这李小波竟然被撞懵了,脑袋嗡嗡作响,他恶狠狠地从地上爬起来骑到陈光明身上,抡起拳头就朝着陈光明的脑袋砸去,陈光明本能地用双手挡住李小波的拳头,内心已一片空白。
李小波见没怎么打到陈光明的头,便急了眼,他站起来朝陈光明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将陈光明的脑袋揽到自己胳膊下。陈光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只乖乖地任由李小波掐着自己的脑袋,没一会儿,他便感觉整个人喘不过气来,他垂死挣扎起来,可凭他的力量哪里能挣脱这等凶狠的必杀计,无助感顿时涌上来,他甚至有一种要晕死过去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他狠狠地朝着李小波的脑袋一阵狂踢,没等大伙反应过来,李小波的嘴巴里已经淌出鲜红的血液,这下他慌张了,他松开了陈光明,捂住自己的嘴哇哇大叫起来:“啊!啊!我的牙齿!”
众人定睛一看,踢李小波的人正是陈光明的好朋友陈武,陈武看到自己的朋友快被掐死了,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发了疯似的去拯救自己的朋友。
大伙意识到事情已经严重起来,看来李小波的牙齿被踢掉了,作为陈光明表哥的张晖立马上前去劝架,但为时已晚,陈光明,陈武和李小波三个人扭打在一起,这地上草长得稀疏,大片的烂泥裸露在外面,这三个人在这泥地上滚来滚去,俨然三条灰不溜秋的泥鳅,没多久他们的白衣服已然变成了黑衣服,他们的头发,脸上,甚至嘴里都是泥巴,但他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越打越凶,李小波被陈光明和陈武架住,李小波此刻狼狈至极,嘴巴里泥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还动弹不得,他终于无助地哇哇大哭起来,见他哭了,陈光明和陈武也就软下心来,放开了他。
此时夜幕已慢慢降临,夕阳只在山头探出微弱的橘红色的光,孩子们都纷纷散去,只剩下陈光明,陈武,李小波三个孩子摊坐在泥地里,他们面面相觑,李小波还未从悲伤中走出来,他依旧抽泣着,泪水把一脸灰泥冲出一条沟来,他在晚霞的阴暗里像极了一条灰黑相间的哈巴狗:“我的牙齿……掉了,你们……赔我牙齿!”
“小波,小波!你个杀千刀的!让你把晚饭煮煮好,你个小畜生在这里!”这是李小波母亲陈桂花的声音。
陈桂花性格泼辣,教训孩子的方法原始野蛮,人们时常看到她拎着菜刀追打李小波,那一声一声的粗犷凶狠的叫骂,恨不得让全村人都听到。
伴随着陈桂花的数落,她“呼”地一巴掌打过去,李小波哪里反应得过来,被母亲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在脸上,伤心的李小波被这一巴掌打得几乎快晕厥过去,但陈桂花压根不给他机会晕厥,她抓起李小波的耳朵,疼的李小波哇哇直哭,他一边哭一边被他母亲抓回家去。
陈光明和陈武被陈桂花的一通麻利操作吓得赶紧逃回家去。
张梅花在家等得心都焦了,打算出去寻陈光明,她寻思这孩子如今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比一天晚回家。她四点半从地里回到家,洗完衣服,收好被子,烧好饭,就等着爷俩回家,丈夫陈国庆去城里市场摆摊都回来了,陈光明这小子六点半了还没回家,她刚要出门,就见门口石子路那头灰溜溜地晃过来一个身影,那个摇头晃脑的神似大鹅般懒散的身姿,张梅花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身影貌似也看见了张梅花,他先是一愣,然后便似根木头般一动不动杵在那了。
张梅花耐着性子,压着声音道:“你过来!”
陈光明呆在那儿,不肯过去,他知道今天自己这副模样一定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惩戒。
张梅花提高了音量:“你过不过来?!”
陈光明不但没过去,反而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张梅花内心很矛盾,等到这个时间点,其实她对儿子的担心已经多过了生气,再看看他这副比乞丐还狼狈的模样,她又对儿子多了几分怜悯,她在暮色中望着儿子那双似小狗般可怜的眼睛,那眼神充满了害怕和怯弱,她不知道这小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来自母性内心深处对孩子最柔软的部分让她本能的想要去呵护他,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你过来,妈妈不打你!”
陈光明脑筋动了一下,据他对母亲的了解,这下母亲应该不会很凶狠地对付他了,于是他便慢慢靠近张梅花,张梅花也往前走,她伸出双手轻轻地要去抚摸陈光明的脸。
就在母子将要温情的当口,空气里传来一阵刺挠的叫骂声,谁都能听出这是陈桂花的叫骂声:“个小畜生,把我们小波的牙齿打掉了,现在还在流血,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声音分明是从陈武家的方向传过来的,陈光明听了,一下慌了神,他心想,一定是陈桂花去找陈武了。
果然,陈光明听见叫骂声越来越激烈,陈武家方向好像也越来越热闹起来,陈光明猜想应该是有不少人过去看热闹了,张梅花此刻却没被那种热闹吸引,因为摆放在餐桌上的饭菜怕是要凉掉了,她拉着陈光明的手,回到了家中,对于陈光明而言,这一晚过的并不舒坦,内心像是有团棉花,堵得慌,因为他内心始终觉得,李小波的牙齿被打掉这件事情也有他的责任,只是窝在床上,始终没法逃过这安逸的困顿,没多久,他便睡死在这安静的夏夜。
光明村的夜晚只剩下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唤声,纵使陈武家刚刚经历了陈桂花两个多小时泼辣的争执,但陈武母亲王珍琴还是妥善处理了这件事情,毕竟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对于陈武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