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爷爱蹦迪
蝉鸣嘶哑,熏风吹得树梢乱飘,细细的柳叶将炙热的阳光切得斑驳。
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一群老头正在那里捉对厮杀,脸红耳热,口干舌燥。
泡满了茶叶和枸杞的玻璃咖啡罐依次举起,如同一场盛大的飨宴的开端。
一个少年低着头看着棋局。
他身材高挑,脸上带着一股轻松地笑意。
“杀他的马”“臭棋,上一步该这么走”
“早这么走就好了”
观棋不语是为真君子,挥斥方遒才有真妙趣。
七嘴八舌,闲言碎语。
执黑的老头将棋一摆。
“下个破棋一个个嘴上念叨个没完,不下了,去球……”
“唉,别走啊。”
对面的老头不干了,伸出手一拦。
再有三步棋,他就要来上一手双马饮泉把黑棋将死,现在不下了,就好像是钓鱼碰见爆杆,捏脚捏到了麻筋。
晚上吃啥都不香。
“徒弟来了。”
黑棋老头指了指正在看棋的少年,丢下还在那里起哄的其他老头,拉着少年往另外一边走去。
少年推起一旁的自行车,跟着老人慢慢踱着步子。
“来给祖师们上香啊?”
老头的身形不高,像是一个精瘦的猴子,两只眼睛不见这个岁数老人应有的浑浊,反而透着一股晶亮。
“这不是考完了吗。”
“只是看看?”
“又练了两路器械。”
沉默之中,两人什么话都没有多说,什么话也都说了。
老头转过头瞧着少年。
“获鹿县七十二家仙堂,现在就剩下咱们太清堂。”
少年笑了笑。
“你那八极拳是成了,但是六合枪不灵,”
“师父,我去年是准备高考,又不是成心不来。”
“不来好,不来我清净。”
老头摇了摇头道:“走吧,去家里,陪我喝两盅。”
少年笑了笑:“好,正好给师父带了两只扒鸡。”
他叫李旭,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如果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他练过几年拳脚器械。
仅此而已。
眼前的老人是师父,也是亲戚,从亲眷上论,要叫一声三爷爷。
自己所学的拳术,分为两路,一路是八极拳,六合大枪。所谓八极拳,就是前明之时军中流行的巴子拳脚,这一路是后来传到了村中。而六合大枪乃是步战用的枪术,也是出自军中。
另有一路,叫做仙拳,则是类似南方神打一般的功夫,里面涉及各种仪轨,从源流来看,乃是当年北地流行过的白莲、闻香、天理等各路堂口的传承。
现在这个时代,一切早已经是去芜存菁,拳脚器械的套路日渐成熟,成了区一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李旭是个读书的练家子,他之所以拜入村中习练武术,一个是因为他血缘使然,村中的男儿多少都在庙上练过两手。另一个就是他爱读书,舍不得乡土留下的这点传承。
更何况练拳跟读书一样,都是内壮之法,可以明心智,提神意,增长志气。
当年西晋将乱,有祖逖与刘琨闻鸡起舞,习练剑术,陶侃要光复神州,更是日日搬砖,早晨搬到屋外,晚上再把砖背回来,近世之中也有大家名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就是这个道理。
老少对视一眼,向着远处走去。
村子不大,如今都已经拆迁上楼,不过是相邻的几处单元房。
老人下午到了时候熬不过辰光,总要睡上一觉,李旭恭敬地告别,骑上车子向家而去。
他已经不住在村里很久了。
念小学的时候,父母就在外面另外选了更好的学校,一家人就搬了出去。
后来多年,父母去了外地经商,李旭也学会了打理自己的生活。
自家居住的小区在老城区里,没有村中那样的热闹,但是也别有一番人情。
“哎呦,小旭回来啦,考得怎么样啊?”
“这小伙子,越长越高了,啧,得有一米九了吧……”
“看这帅小伙……”
夸张的赞美里藏着疏离与敬而远之。
李旭笑着,然后将自行车放到了单元门口。
今天的家有些不一样。
门洞两边挂着黑色的挽联,白色的纸花用黑纱包着,在电动车旁边盛放。
“正气一身昭日月”“仁德二字传子孙”
一个硕大的“奠”字挂在单元门口。
“有人去世了,是二楼的薛大爷吧。”
李旭想着。
薛大爷是个很英俊的老头,虽然脱发,戴着一顶漂亮的圆礼帽,他是整个小区少数几个会在冬天穿黑风衣的人。
李旭无数次晨练的和下晚自习的时候,都见过薛大爷的英姿。
早上的时候一个人跟十几个老太太跳广场舞,晚上的时候跟舞伴纵情探戈。
一袭纯白色的西装,就是划破夜色的闪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这么一个潇洒的大爷也有撒手人寰的一天。
大妈的腰也是杀人的刀吗?
也对,刀就算钝了,那也是刀。
李旭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薛大爷走了,多少大妈会黯然神伤。
开门,换鞋,焖饭,开电视。
电视机传出一声声熟悉的台词,李旭系上围裙,哼着调子在厨房里切切涮涮。
“她姓郝嫁了个村长叫赵大宝”“我媳妇……我媳妇……”“唉呀妈呀有这好事你能抽过去?”
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吊毛,真是晦气。”
门开了,一个身影火冲冲的跑了进来,他长了一张圆脸,身上却并不胖,手里捏着个塑料袋,里面黄纸已经裹不住油脂,鸭子的焦香味冲得客厅到处都是。
孙守法,李旭的同班好友,他将鸭子放到餐桌上,钻到厨房开始洗手。
“怎么了?”
“鸡毛,人民医院他妈的封路了,狗日的封他奶奶个……”
孙守法这一辈的名字都是他爷爷取得,几个堂兄弟名字都非常有正气。
孙坦白、孙从宽、孙遵纪、孙改过、孙劳动、孙洗心、孙革面……
老孙的情况跟自己差不多,他也是父母经商在外,不过家里有爷爷在管,他爷爷规矩也很大,用孙守法的话来说就是:“家里跟监狱一样,喝个牛奶上个厕所都要打报告,这就算了,睡觉还要睡通铺,姥姥个孙子的……”
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孙守法没少往李旭这里跑。
“今晚上看啥电影,不行咱哥俩双排吧。”
“哥,咱俩都已经不屈白银这么久了,还有必要上分吗?”
孙守法开始鼓捣投屏。
“先看个老电影提提神……”
“二楼的薛大爷没了,今晚上啥也别看了。”
李旭吩咐一句:“今晚早点睡。”
“二楼?”
孙守法指了指上面。
孙守法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他对于人世间的种种民俗都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慎重。
街上刮过来一股小旋风,他就让一让。
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一句怪话没有,甚至会过去帮忙。
碰见掉在路上的红包他不仅不捡,还要默默念诵几遍。
道德素质直线上升,用孙守法的话来说,这是他们家的“家学渊源”。
“行走江湖,尊师重道。”
李旭不知道走江湖为什么要尊师重道,而尊师重道跟这些民俗又有什么关系。
“嘿,那老爷子精神……哪天没的?”
“我哪知道,我早上出门还没见这些呢。”
孙守法刚想赞颂几句,忽然摇了摇头。
“旭哥,今晚上不行你去我家睡吧。”
“啊?”
孙守法捏着手指头在那里盘算着。
“三得个三,六得个六,今晚子时逢煞,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啊?”
“你这什么狗屁算法?还有粤语?”
“我怕啦,旭哥,咱们避一避,不行去外面开个酒店……唉,你没听过现在街面上的那些谣言吗?”
“既然是谣言听他干嘛?”
“有人在解放路的电线杆子上,见过一个白毛老太太蹲在上面。”
“解放路的电线早就入地了,现在走地下管廊。你去解放路能找到一个电线杆我跟你姓孙。”
“孙村有人在池塘子里钓鱼,钓上来一大堆眼球,这事你没听说?”
“听说啦,那是钓鱼佬发现个好地方,不想让别人来沾光,故意编的,人都已经拘留了。现在那个池塘子人比鱼都多。”
“卧草,这帮钓鱼佬真绝啊。”
“独钓万古,镇压不详嘛,对老哥们多点尊重。”
“唉唉唉,苏格兰那边闹丧尸,这个听说了吗?”
“安布雷拉是吧,我就是威斯克,快给我整俩艾达·王。”
正说话间,铁门外面响起一阵轻飘飘的敲门声。
叩、叩、叩。
“我尼玛,旭哥,薛大爷要是走了,是请回家还是放在人民医院?”
“我哪知道,十里不同风。有人大年初一上坟,有人初二上坟,还有的不上坟。”
李旭走到猫眼那看了一眼。
一个漂亮的都市丽人穿着灰色长裙,袖间绑着黑纱,正在门口站着。
她双眼通红,脸上一片苍白,眼窝有些青肿。
“薛姐,您节哀。”
李旭认出来这是薛大爷的独女,薛梦瑶,刚刚研究生毕业,听说考到了市里的什么单位。
女儿刚刚长成,还没尽孝,薛大爷人就没了,也是凄惨。
“谢谢你,小李。”
薛梦瑶脸上有些轻减。
“热孝在身,我就不进门了,这几天家里的亲戚还有我爸爸的同事朋友会登门,可能会吵到你们,我这里先道歉。”
“都是小事,薛姐照顾好自己。薛大爷平日里也特别照顾我。”
李旭回道:“您有什么需要就张口,我能做的一定做。”
“爸爸今天上午在人民医院走的,没受什么罪,谢谢了。”
薛梦瑶又是一鞠躬。
又是几句客套话,李旭将门关上。
孙守法凑了过来。
“你真去帮忙啊?”
“红事叫,白事到。能帮点忙就帮点。”
李旭开始热油准备炒菜。
“今晚早点睡,反正咱俩成绩还没出呢,明天早点过去看看有啥能帮忙的,是那么个意思。”
“得嘞。”
吃了饭,两个好伙计又打了几把游戏。
不用说,败多胜少。
时间十分相对,赶作业和打游戏的时候过得尤其快,没过多久就到了深夜。孙守法摘下耳机,皱紧眉头看着李旭。
“旭哥,你有没有听见啥?”
李旭比划了个小声的手势,轻悄悄的关上了房间的灯。
月光照在窗帘上,拉出一个个狭长的影子。
咚、咚、咚。
好像是有人在夜里轻轻敲着军鼓。
“哪个孙子在外面练跳绳呢,这么晚了……”
孙守法看着墙上的电子挂钟伤,红色的“22:22”十分扎眼。
李旭静悄悄地瞧着外面。
窗帘没有拉得多严,透过一道缝隙能看到小区圆形的路灯下面,一个黑影皮球一样正在那蹦蹦跳跳。
膝盖不打弯还能跳这么高,是个打篮球的好苗子。
不过这人怎么穿了一身病号服?
老薛头?
上午咽气的薛大爷穿着一身病号服,正在路灯下面跟兔子一样蹦蹦跳跳。
他脸上似乎还有一层冰晶,仅仅看过去一眼就让李旭浑身汗毛炸了起来。
二话没说,李旭伸过手直接把孙守法拉着趴在了地上。
“旭哥?”
“回来了。”
李旭有意识的没有去叫老薛头的名字,因为在某些民俗逸闻之中,名字里包含着未知的力量,如果因此惊扰到了那位正在路灯底下练跳高的薛大爷,事情就麻烦了。
“卧草。”
孙守法涨红了脸:“咱要不要先防备着?”
“防备什么?”李旭低声说道。
“黑狗血是来不及了,你家里有没有糯米啥的,实在不行咱就上童子尿……”
“我去拿棍子,你跟我来,咱俩别落了单。”
薛大爷既然能在路灯下面练跳绳,没准也可以穿墙,两人一起行动也算是有备无患。
家里还有李旭平日里练拳用的棍子,有长有短,有三米多长的大杆子,也有齐眉棍。
“棍子有用吗?”孙守法捏着嗓子:“这是大爷又不是野狗。”
“我能用的只有棍子。”
“哥,你不是还有单刀吗?”
“铁片一样的花刀,也就是听个响,大爷一个三步上篮就没了。”
李旭出了房间,摸出了齐眉棍。
耳边那咚咚咚的军鼓声越来越近,空气中也弥散开一股淡淡的寒意。
薛大爷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