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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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一章

高考读琵琶行偶感。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往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父亲早死,是母亲一手把他们三个拉扯大。他没见过大哥,家里穷,很小就把大哥过继给了别家,二姐也在他十三岁那年远嫁他乡,再没了音信。

母亲因为早年操劳老得很快,到知命之年已不怎么能做事,好在三哥和他都是家里挣钱的人,日子不算紧。三哥当镖头,他经商。

商人是不为世人所重的。但他无所谓,只要有钱供养母亲就好。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每次回去为母亲备置的许多吃的、用的是多余的。邻里和母亲的笑不会骗人。

他们都说,真是孝顺孩子!

那一年大雪,分两路捎出的信已有一封有了回音,是母亲那边的。冻倒是冻不着,只是邻居说他老母亲嗓子炎病重,劝他回来陪陪。

转眼就到六十大关的人了,没几天日子了。

他骑快马加鞭赶回那个小村庄。那是一个小山村,冬天很冷,但他请了雇工替老人家侍弄着,问题不算大。他闯入风雪,冲进自家破旧的院子去寻他母亲,结果却惊了屋里两人。

是村西的王麻婆和母亲。

于是他们才解释不是真病,是为他的婚事着急才出此下策。因为他家里虽有钱,可不仅用不上金银珠宝,也吃不上山珍海味,任何奢侈都与他无关——而除了钱,他又几乎一无所有。似乎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把女儿下嫁给商人。

他劝母亲不必为自己担心。母亲也道出自己的担忧:“我不是怕你娶不上,我是怕委屈你,你说这怎么就没人要的才留给我的娃?我不甘心啊!你是多好,多孝顺一个娃呀!”

母亲是怕最后官府的“配对”。

他仍是劝,但两个家长最后敲定了。此地八里外有一个琵琶女,三十多,比他大近十岁,如今正闹心于酒楼辞退——她忙着给自己找下家呢,不如趁一趁她这个危。

他点了头。

次日,雪停,他就同王麻婆一道上城去拜见这位琵琶女。他从来没坐过马车,一般骑马,但这里山路难行,所以他俩都骑驴。

他出钱租。

“官人,不是我吹,你看了保满意!多靓一张皮子~”,王麻在路上这样说。

来到那女住处,还未进门就已听见琵琶声响,乐声中含着刀光剑影,见了,十分标致,她年轻时也该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追慕她的人该不少。

这琵琶却不像是为他弹的。

王麻忙着撮合他们,嘴上妙语连珠。

他无话,那琵琶女亦默着。

他便想,许是她也瞧我不起。一直待到王麻拐弯抹角道出姻约,那女才怔了一下,但似乎早有准备,她点了点头。

他又想,许是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王麻见事成,知道他应的十两银子到手,当下笑开,忙向那女讨水润润嗓子。

琵琶女兀然起身,却是惊了屋内的屏风,里边不知什么撞落了杯盏,摔了一响。

“啊、不妨事!许是猫。”琵琶女忙解释。

他便看着她们把茶事作完才起身,别了王麻和琵琶女,让王先归,他自个街上游一会。

“成,官人,那我先走,你也早回,我先和老太太商定一个黄道吉日,保你把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娶回家。”

……他独在街上走,路上也有许多行商,看他们大多孤独。

放在往日,他会很乐意借此消磨时间。但今天他直奔那酒楼,他报了琵琶女芳名。

“官人找她?她已被辞走了,真是不巧。如今还会像您一样来找她的人,可不多见了。要放在当年,她一场下来少不了800座,如今那些花花公子又在哪里呢?”,那侍女一被问话就滔滔不绝,就好像回忆的不是一个与她相识的友人,而是自己的往事一样。

他走出酒楼也想,琵琶女自当是略低一位的,好过商人,嗯,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没有跟着哪一户王孙公子,算把自己最值钱的年纪白瞎了。

但他转念一想,也是,王孙公子瞧不上她,她不会瞧上他们吗?爱他的欲娶她,这就是大逆不道,以高附低,这向来为世人所耻,所以她对这种人瞧不上眼;不爱她的又不娶她,终日只是吊着她。于是她就无人可嫁,只能待到年华老去,下嫁到低贱的商人这里了。

他顿了一刻,却想,若她是如此性格,该是不甘的,也许她会将恨施在自己身上……这也由不得他不这样想,他是商。

他返了。

黄道吉日敲在月初。不久,转眼就到。她早收了彩礼,是使两挑夫担来的,里面是布匹首饰,这也是她未来的嫁妆,毕竟他不知道她是否有能力为自己备置一套,就一并备齐了。

他捺不住老太太,早把事情宣得的五邻尽知——她等着自己明年抱孙子呢!

他倚在窗边,想,三哥那边母亲不急,毕竟干的官家营生,再有弟弟一资携,不愁纳一门好亲事。又况她鞭长莫及,三哥远在千里之外,她早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她最担心自己这个小儿子,所以趁她还活着,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成亲才好。

街上有几户“旧识”也闻风来访,他知道他们只是来占便宜的,但他也一并包了红包送了,权当图个彩头了。但却是真有一个儿时玩伴带来了噩耗,玩伴临走时偷偷同他说,“兄弟,你有苦我理解,但当哥哥的也先给你透个信,我看人家怕不是有相好的,你这事有点悬。”

他打第一次就猜到那屏风后该是一个男人,如今又经玩伴一点,肚里已是十分笃定,明面上卿卿我我,是为人嫌了,但暗地里当相好的,维持这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它,该是她能接受的,毕竟她也纠结:对方是娶她也不好,不娶她也不好。

他得提防。

到了结亲那天,他请人吹吹打打,一路闹到她家,把她接出来。王麻送她上轿,他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一路上围观人很多,但只有一个人最扎眼。那家伙探头探脑,他一看那人的方向,那人就立马装作不经意样把头撇开。

呵,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他冷笑。

大张旗鼓娶进门,拜了天地拜高堂,老太太喝过一杯媳妇茶,笑得没边了,真像年轻了十岁,他也难得开怀一笑。

那日久宴亲朋,完了,先送老母亲回房。坐在炕上,母亲还嘱他,“你好生待人家姑娘,人也好看,愿嫁是咱娘俩福气!”他从不违抗母亲的意思,于是他去入洞房,娇滴滴的妻子正坐在红床上等他。

月色如华似水,烛光闪跃,正是万籁俱静之时。他提了木杆去掀盖,一看,她正端坐着,肌肤如雪,眼角有一颗泪痣,长发及腰,身材被衬衣衬托的更加诱人。

他不禁暗自咽了口水,但却是摇头走回桌边,入座,从壶里倒出茶水来解酒。他被灌了许多酒,现在有点渴。

“夫…君?”,尽管拗口,但她仍是叫出口,她知道往后这男人她不想见也得见。但他不为所动,烛光在他身后将影子扭曲为一头野兽的形象,而且是一头静伺猎物的野兽。

她不知为何他不来亲热,难道自己不够美吗?又或许他在犹豫自己的年纪,是啊,他该犹豫,但木已成舟,什么在维持他的定力?她有一些恐惧,她恨这个世界,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向来只是做了男人的玩物,待到人老珠黄就成了处处惹人嫌的家伙。过去,她恨到咬牙切齿,发誓要报复这个社会,可当她这样做了,她没有更好受,反而更加痛苦,她甚至有点恨自己,而现在,她更多的是害怕,害怕事情暴露,自己遭到眼前人的报复,是的,昨夜她就已把身子给了那个追求自己多年的人,她说不清这是出于什么心态,但她就是这样做了,因为当她决定出嫁之时,她就已放弃了自己,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觉察到她的恐惧,没有多说,自顾自上床躺下。而她先是一惊,正欲为他做点什么,却被他喝住了,只好也同躺下,和衣入睡,同床异梦。

她醒了,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已起床,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封信。

“你醒了?”

她点头应,“嗯。”

“我三哥传来信,说出了点事,我得去救他。荆州路远,我没个一年多回不来……”

他盯住她,她忙应,“我打理家里。”

“嗯,银两我会托人月月送来,你们好生待我娘。记得,等我回来,要是我娘饿死了,我定饶不了你们——你们最好不要试!”

她不知道他是在说她和雇工还是……

娘俩惜别,但为娘的见儿子事紧,都是心头肉的,儿媳也没意见,拉拉扯扯终于把他送出村去,他坐在驴背上,总是回头,直到两人被山林完全掩住看不见了才止。

三哥保镖失职遭劫,被打入天牢,他内外打点花费巨万才得入内一窥,无多话,他出,独宿荆州城。

二十三日过节,却是全家分散。他独在荆州城楼上看雪,就在这时离散多年的大哥突然找上了他。原来大哥认出三哥,凭自己的官阶力保,前几日已释出三哥,如今竟听闻他四弟也在城中,两人才谋划了这一出,着实让他惊喜了一番。

他自然也不想大哥做了高官,兄弟几人没谈上几句,他就说,“大哥,小弟不是有意扫兴,只是如今我一介商贾,若是被人看见与大哥这样勾肩搭背,是要生出事端的。”大哥的笑凝住,但也不否认,只道:“我兄弟几人,如今真是,哎!”

于是又扯上婚丧嫁娶,母亲…大哥提出月后返乡去看望母亲。

他自然高兴,但说自己怕不会等到月后,便孤身先行,让三哥随大哥月后一道回家。

回到家又已在一月后。

房门紧锁。他慌了,一脚踹了门,母亲当然不在,而后却是在邻居那里访到了母亲。对厚邻的答谢自然不敢少,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敬,而后又避了母亲,仔细的问着来龙去脉。

雇工工期到了,自然走了,这无话可说,但是他那房媳妇就……

“她跑了。”,他的语气就像是陈述,而非问题。

“嗯,可给老太太气的!差点……”,邻居好言劝他,吃一堑长一智,他却是发动自己一切的关系网去找。巧也不巧,二十里外,当地州衙有了消息,但却是在妓院。

他走进去,老鸨即来招呼,“官人好啊。”满目是香粉胭脂,红帷翠幕。

他提了两壶清酒,接过牌子,被老鸨领到房前,“这可是新来的哟……官人?”他塞给老鸨一锭银元宝,老鸨即涎着脸逃离了。

于是他进去。里面的人惊了一下,但许是光线暗,她并未认出他,而他也未即走近去,只是饮酒,大口喝着,每口间隙时将砂壶停在桌上都使她一惊。

但她也终于认出他,纠结着,惊疑着,她开口,“你来……?”

“我专程来看你的笑话。”,他把脸躲在阴影中,于是她便见他解开到松松系在腰间的一只小织花袋子,放在桌上。

“让你服侍一夜,要多少钱?”,他的话里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她暗想,眼前人原来也不过一个轻薄之人,在他眼中,女人只是玩物。于是她便答,“你买不起。”

“呵,这里的钱足够买下这栋楼,也就足够买下你——只要我乐意。”

他没骗人,那里面几乎是他身上的所有钱。

“你做不到。”

他笑,仍大口喝着酒,她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

不知默了多久,他居然一头撞向桌子,沉沉睡了,而那一袋子钱也随意拍在桌上,似乎对她毫不设防。

他开始打呼。

她迟疑着,不知眼前这个人在玩什么花样,但终于,她确乎相信他睡熟了。她即刻提了钱,故作轻松走出门去。

门合上了,他才起身,酒气上头,刺得他太阳穴疼,但他坚持着缓缓出门,扶在楼栈的扶手上向下望。老鸨正在纠缠她。

“老鸨!”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他,只有她不敢。

“拿了钱就赶紧滚蛋,哈哈哈哈”,他爽然自失地笑。这下所有人都不在乎他了,只当他醉了,唯独她却是惊疑地望他。他跌倒。透过木栏缝隙,他看见一个身影冲出门去。

入夜了,他被扔出青楼,这时却巧碰上大哥回家,一听说四弟逛窑子去了,气不打一处来,一路冲上街,正赶上喝得烂醉的他被抛出来。

“大哥?”,他问,眼前已有四个大哥。

“好,原来你还认识我,走!回家!”

“不,还不能回家!大哥,你来的正好,三弟这辈子没求过你别的事,看在我们兄弟一场,帮我一个忙!”

二月初七那天晚上,他离家,托了大哥照应母亲,又向他借了盘缠,他向京城去。走水路需要三个月,然后还需三个月走陆路。他担心自己会提前病死,医生早就断定他不能太过激动,是老毛病了,只是如今被刺激出来,但好在多年经风吹雨打的身子挺了过来,他在京城落了脚,开始向四下打听一户人家。

不算难,寻到了,于是他推开门。是一间极旧极简的房子。上堂供着灶神夫妻,炉子下边坐的是观世音。一位老妇人在纺线,许是老了,太迟钝,不知他的到来,一直到他凑到了跟前,她才抬起头问,“官人找谁?”

“我找东城部乐匠曲三秋。”

“他?您认识他!?”,但老妇眼光暗淡下去,“官人,他早已死了,您来的太迟了。”

原来你死了吗?

他怅然若失,这位匠人曾在宫廷表演,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当时恰好得知这位老匠人失了一个女儿。

犹豫着,他拿出自己摹的画像来,那是他在路上画的她,像,也不像,勉强有几分神似。

“怎么?”,老妇眼花,认不得,于是他点一点,“我猜她近几日就能到,我是说,她,会不会是您的女儿?”

他听人说过那琵琶女确是被拐卖而来的,几经转手才到了酒楼下。

老妇惊喜万分,再去辨,却是自语道她小腹间该有一块胎记的。

坐着无话,他突然见到墙上一只琵琶,自笑,问了老妇,老妇道确实是她丈夫的,她留了做个念想。

“我能弹弹吗?”

“官人也懂琵琶?”

他未答,只攥着拨片,轻轻弹着,声厉声哀,一阵凌杀的乐声裹挟着早春的寒在院里回荡,任谁听了都要为之心伤。

她正停在院外,刚欲入,就听见琵琶声起,不由为之止步。

她是被袋中的纸条导来此处的,“或见父母。”

原来她生在一个琵琶世家么,听见琵琶声她想,怪不得她生来亲近琵琶。

不知何时,一曲终了,她才忐忑地走进。

同样的老妇人,这回老妇听见并抬起头来了。可她四下里寻。

那弹琵琶者却似早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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