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信函
就着月色,先生在院中吹箫,桌上是已读完的信——一封给他的信。
“将军亲启:
对不起了将军,以您的本事想救我很简单,我也知道您看出了我并不想活下去,让您陷入内心的抉择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没脸再让您救了。
我出生在榆州的村庄——一个很穷的村庄,我们生来就是人下人,能养活自己就行。地方不大,破事不少,几个恶霸欺压百姓,我不理解,明明他们只有几个人,为什么村子里没有一个反抗的呢?不对,有个人反抗了,那就是我爹。然后呢,村里众人冷眼旁观,看着我爹被殴打,我娘喊破了嗓子都没人来管。我看不下去,扑了上去,却根本不是对手,于是我爹急了,挡在我前面,所有的拳打脚踢落到了我爹的身上。坏人们看死了人,觉得扫兴,便放过了我。是的,那一天,爹死了;那一天,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开始的时候我不服,我认为坏人一定会被制裁,我相信一定会有转机的。后来,那几个坏人和鸳帮搭上了关系,一个榆州的帮派,掌管了整个州的水面事务,几个混混答应将几个村收到的东西尽数上交,换来人家口头上的保护,那可是有修道者坐镇的啊,连官府都不敢管,我陷入了绝望。那一刻,我无比希望自己也能够修炼。我开始变得和那些麻木的村民一样,每天种地,收成后去外头卖粮,回来后同其他人骂骂城里人有多黑,我们将一切辱骂词语送给那些城里人,那些上流人,那些看不上我们的人,好似我们才是最享受的人。但其实,那只能体现出我们的无能,我们的害怕,我们的……自卑。还有更可笑的,我每隔一段时间还得带着我的笑脸,去为那几个混混——我的杀父仇人们,为他们献上我的大半劳作,以表对他们的祝福。
慢慢的,我三十岁了,有了娘子,有了儿女,女儿四岁,儿子一岁,他们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存在的意义。也是那一年,我进了城,想为婆娘买一件首饰——对的,是买首饰,与我成家至今,她就没跟我过过好日子,我攒了好些年,才勉强能来。路过酒楼,发现整条街围得满满当当,大家都在为楼中一个人欢呼。原来一少年路过榆州,被鸳盟的行为热闹,一人一枪杀进了鸳盟,绝代无双。那一日,鸳盟覆灭;那一日,锣鼓喧天。我心念一动,发了疯似的挤开人群冲上了酒楼。上面,榆州大官正在向少年献殷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所谓的上层人士竟也会像我们一般巴结别人。我没管大人的凝视和不悦,颤抖着走向少年,迎着他疑惑的目光,道出了经历和请求。听罢,少年一怒,将杯中之酒吞下,问了我村子的方位,拉着我就走。当回过神时,我竟在天上。很快便停了下来,让我指地方,我辨认了许久,才指出村子,原来我们是这般的渺小。少年解决了恶霸,只身回到榆州,传音千里,往后不得再有宵小侵害百姓,如有犯者——死。榆州恢复了宁静,我们的村子自然也解放了。而那个少年第二日便离去了,人们只知他的名字,陈澜——十四岁的陈澜。
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日子好过了,可我并没有好多少。我开始渴望修道,我也想像少年一般受人敬仰,我也想让那些上层人士露出谄媚笑脸来讨好。恶霸死了,生活好了,但并不代表我们这群卑贱的人可以翻身。我不服!我感觉我像疯了一样,如果未曾接触,那我不会痴迷,但我曾亲眼目睹神迹,怎么可能冷静!
直到城里传来消息,当初那个少年竟去参了军,并且有了功绩。我很快有了主意,那就是参军,只要参军了我就能见到他,只要见到他我就有一定的可能修行了。我不顾婆娘的劝阻,收拾了行李就往边疆跑。那时时局动荡,大楚与北边万妖疆域时有战争。我穿过了大半个国家,令我惊喜的是,军队内有自己的修炼体系,我可以修炼了,我可以修炼了。我终于可以修炼了!我就知道那个少年是福星,跟着就对了。后来少年点兵,我运气好进去了,为了追上他的步伐,我每次冲向前方,我渴望被关注。我拼命修炼,拼命杀敌,看着战功,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忽然觉得那些小混混,那位榆州大官都是些什么东西,也配被我这样重视。
后来少年成了将军,天子特批其建立军队,于是陈御天军出世,我成功地进去了并被任命为百夫长。受命那日,是我第二次和将军接触,他问了我名字,刘敏,我自豪地报出了我的名字。将军点了点头,走了。是了,他没认出我,不过没关系,等我更厉害的时候,将军自然会记起我的。
国战爆发,大楚四面受敌,将军带领陈御天军和各路同道转战各个战场。这一战,打下了大楚的霸主地位;这一战,让陈御天军响彻四海;这一战……我杀了自己的战友。这种规模的国战,军功自是价值飞升,我想成为人上人,我想成为大家都害怕、都敬我的人。为了军工,我杀红了眼,一刀一刀向前砍去,战场过于惨烈,我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抬刀、落刀。真是可笑,成为最高明最有权力的人,竟是通过最野蛮最血腥的方式。突然有人抱住了我,我下意识将刀反转,捅进了那人的身体,怕他没死,又补了好几刀,却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我冷静了一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俩人半跪在地上死去,都还在我的刀上挂着。原来有人偷袭,为了保护我,战友从后面抱住了我,而我却一刀将俩人都贯穿,又补了几刀。我亲手杀了我的战友。我正不知所措,被什么东西击中,晕了过去。等醒来时,战争已经结束,而我竟幸运地又活了下来。这一刻,我无比希望死的是我。
国战结束,班师回朝,将军成了大将军,走了,而我们留在了京城外护卫京城安全。这场战争后,我清醒了,我彻底清醒了,回想起之前,我都干了些什么啊。我记起了我的妻子、儿女,我想回去,但我没脸回去,只能寄一封家书和我的所有积蓄。我不停地攒钱,然后寄给我和战友的家里,偶尔还给城里穷苦人家发点。因为我感觉我亏欠了很多,我对不起很多人,我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战友,对不起将军,对不起自己,我想弥补,我想死,但我不能,我死了就没有人养活两个家庭了。
可是慢慢的,又有点虚荣心上来了,我对外、对家里,说将军是多么多么看重我,我们的关系是多么多么好,真是狼狈。可是偏偏天战后将军消失了,并且传出是青芒的弟子,而如今青芒开始招收弟子了,我婆娘就在信里求我。没错,是求我,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求我,求我帮孩子进入青芒,因为孩子也想向在外保家卫国的父亲学习,学得一身好本事。俺婆娘一合计,战场过于危险了,能去青芒修炼最好了,我没法拒绝,因为这是我欠他们的。
我出发了,带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勋章,我杀敌换来的,希望能通过它换得一些青芒的门路,说什么也要让孩子进去。另一个是一对手镯,我终于想起当年忘了什么。被将军带回村里后,我忘了回城里买首饰,欠了十多年了,这次一定得给她。
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妖女拿百姓试药——我跑了。因为我怕了,她是个药剂师,正儿八经修炼的,我只是一个军中半路修道的体修,根本不是对手,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家,我想他们。但是中途回忆起村名们脸上的痛快,我想起了父亲死时的模样,走马观花,脑海中回忆了一生。我不想跑了。对不起了,我的家人,我不想让我孩子们看不起我,我不想让战友们看不起我,我不想再让城里人、村民,以当年那样轻蔑的眼神看我。我累了,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抛弃家人不管,杀了战友,盗用将军名号,我侮辱了陈御天军的名号,我自私、好名、逐利、有贪欲,如今也该我偿命了。“妈的,陈御天军百夫长在此,岂容你放肆”,我冲了回去,一拳打向妖女……
本以为我死了,却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感受了一下,没好成,只是晚会死,我放心了。趁着这个傻小子出去叫人,将脱下的衣服中的勋章和手镯放到了枕头下面,这些东西没丢,很好。尤其是勋章,那是用我和那个战友两个人的战功才弄到的。然后,我看见一位盲者进来了……
事情就到这里,不用再为这毫无意义的人生继续添加情节。将军,我真的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您,开始时我是真没认出来,您的气质变化得太大了。当年的您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喝醉后于千金台舞剑,引得无数人旁观;如今的您收敛了锋芒,一副儒雅模样,认出来后我都不敢相信了。虽然很好奇您经历了什么,但也没必要问了,我花了十多年才看开,您好似已经看开了。这样很好,您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没必要背负那么多。
您真的是我的贵人,第一次见面是您改变了我的生活,最后一次又是您送我离开。说实话,猜到您没记住我名字时我是开心的我这般人,没必要被人记住。对了,我一生追随您的步伐,到了如此境地,是我走偏了,跟您无关,还请千万不要自责。您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把所有责任揽自己身上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回到过去,告诉父亲没人能欺负我们了,陪着我的媳妇生活,陪着我的孩子长大,陪着我的战友喝酒……
再见了,这个世界;
再见了,我的将军。”
信在桌上静静的躺着,箫声愈演愈急,如泣如诉。独处的小院,凋零的桃树,不知所措的吹箫者——先生的身影显得无比孤独。
时间的纷纷扰扰,又怎是一个简单的对错可以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