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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苏纯

我们有时会给自己放一天的假,什么活儿也不干,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里,我翻看着一本书,或给托克逊朗读我所写的小说,并征询他的意见。

他望着天花板,听完后会眨两下眼睛,说他喜欢其中的某些句子。

我们也会聊政治、文化、车、房价、摄影,或著名的人物。

这样的一天是我们最惬意的日子,外出买烤肉、手撕鸡、烤鱼,也会自己做一个水果拼盘,买好啤酒,抽一根烟,畅所欲言,聊一些各自小时候的趣事,或听闻到的传说。

当然也会大倒各自的烦恼苦水,互相劝慰或同仇敌忾。

我与托克逊在一起的生活非常自然愉快,因为我们非常默契,彼此非常了解,又惺惺相惜。简言之,我们很像,黄金搭档。

我们甚至计划起要合作一本图文集,我负责文字部分,他负责摄影,我们也可以在里面加入绘画,讲一对朋友在一个很美的地方一起探险的故事。

托克逊总是睁着一双拥有长卷睫毛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或窗外的天空纵情想象,午后强烈的阳光照耀在我们脸上,时间也仿佛缓慢流动。

不过我们不会想到,这样的和谐生活即将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灰飞烟灭。

我的朋友从北京来喀纳斯游玩,顺便看望我,要离开时,他听从我的建议,退了从喀纳斯机场飞乌鲁木齐的机票,而选择坐一天只有早晚两班的长途汽车,新疆地大,机场很多,来喀纳斯,可以从乌鲁木齐机场直飞喀纳斯机场或阿勒泰机场。

不过最好还是坐一次从乌鲁木齐到布尔津的长途汽车,它穿过准噶尔盆地,盆地里是古尔班通古特,有油田,有魔鬼城,可以体会大漠落日,但路程遥远,十多个小时车程。

我怕朋友一个人坐长途车无聊,于是一直护送他到乌鲁木齐,他再转机飞北京,我独自返回。

长途车中途会停下多次,供乘客方便或吃饭。

就在我返回的这趟早班车中午停在一处荒野小饭馆后,乘客们陆续下车,我不想吃什么,但也坐在饭馆门边休息,这时有一个身穿登山衣、单肩背双肩包的长发女孩也下了车,她也不想吃什么,但看见了我,也许是因为我穿着一身牛仔装,年轻,看上去就不像本地人,她左右望了望,朝我走过来,随意地靠在门边,点起了一根烟。

我心想这女孩挺豪放。她的肤色很白,长得也很清新。过了一会儿,她拍了拍我的肩,问我:“嗨,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回过头,有些拘谨,“不是。”

“你也是来玩的吧?”虽然我没有背包,两手空空,但她或许想我将包放在了车上。

“嗯。”我点点头。

“一个人吗?”她大概想要结伴。

“我有朋友在布尔津。”我说。

“女朋友?”她问。

“不是,男的。”我说。

“哦。”她点点头,抽了一口烟,“布尔津到喀纳斯会不会很远啊?”

“你可以坐班车,每天上午十点出发,也可以租车,一人五十块,三个小时。”

“噢,你去过吗?”

“嗯。”

“那喀纳斯的山上好玩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笑说。

“噢。”她点点头,又准备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呢?”我看向她,“你从哪儿来的?”

“西藏。”她说,“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

“你去那里是玩吗?”

“是,散散心。”

“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就是去玩,趁年轻,多走走。”

“你工作了吗?”

“辞了。”她点了点烟灰,说,“觉得到了一个阶段,心里想,嗯,可以停停了,学不到什么了,也没有多大上升空间了,去放松一下自己吧,去找找自己。这样。”

“嗯,还不错。”我点点头,“你一个女孩出门在外不怕危险吗?”

“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她笑着说,“别人都怕我。”

我被她逗笑了,心想她也许练过跆拳道。不过后来才知道这可是一句千真万确的大实话。“而且你在西藏那么久居然都没有晒黑。”我说。

“前一段时间很黑,现在又白回来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我是从北京出发,先去青海,再进藏的,本来不准备来新疆的,想去云南,但别人和我说现在是喀纳斯最美的季节,于是我就来了。”

“嗯,是的。”

“哎,对了。”她说,“你知道喀纳斯有支教的地方吗?”

“支教?喀纳斯里面有一所喀纳斯小学,你去给少数民族的孩子上课吗?”

“没有那种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的小学校吗?像那种临时学校。”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好啊。”她很高兴。

“你教什么?”

“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想来这里支教?”

她想了想,答不出什么可以震撼人心的理由,“嗯,就是想。”

我点点头。这是文艺女青年常走的路数。

在车上,她与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哈族大叔互换了座位,我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后来我们都在座位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到了布尔津车站,托克逊扛着摄影器材来接我,她见到托克逊后很惊讶地问我:“他就是你朋友吗?”

“是的,他叫托克逊。”我说着便与托克逊打招呼。

“外国人?”她问,“少数民族?”

“混血儿。”我说。

“噢。”她与托克逊打招呼,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哪儿和哪儿的啊?”

我与托克逊都笑了,托克逊说:“中国,美国。”

她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我们,对我们的身份产生强烈的好奇,“你们是干什么的?摄影师吗?”

“他是。”我说,“我是写小说的。”

“啊?!”她捂着嘴,继续上下打量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们来这里是搞创作的吗?”

“是的,我们是一个工作室的。”我说。

“什么工作室啊?”

“喀纳斯工作室。”我与托克逊异口同声,随即大笑起来。

她突然很兴奋,“你们住在哪儿啊?”

我指着前方长街的白楼说:“我们住在那里。”

“就你们两个吗?”

“是的。”我说。

“我能去看看吗?”她欢快地问。

“来吧。”我与托克逊都很好客。

她非常开心,一路上问东问西,我们上了楼,进了门,她边参观着我们置办简单的工作室边问:“你们究竟是为什么单位工作的?”

我们耸耸肩,“为喀纳斯。”

她回过头来,脸上透露出惊奇与敬佩的神色,“你们很喜欢这里?”

“对,这里很美。”我们说。

她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你们很棒。”她竖起了大拇指。

随后她逛回到客厅,将背包卸在沙发上,如释重负地往沙发上一坐,直截了当地说:“那么,我也想为喀纳斯做一点儿贡献。”

“嗯?”我们走到她面前,不明白她的意图。

“我,能不能加入你们?”她睁大双眼皮的大眼睛,笑着问。

“加入我们?”我与托克逊面面相觑。

“对!”她郑重地说,“我觉得你们这里实在是太棒了!我真的很崇拜像你们这样的人,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你们太棒了!了不起!我终于遇见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她简直要跳起来,“收下我吧!”她恳求说,“让我住几天都好,我可以出房费。”

“可是你住在这里,要做什么呢?”我问。

“我也是多才多艺的。”她自信地说,“我想体验一下你们的生活,这也是我的一个梦,我感觉自己其实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

“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吗?”我笑着眯着眼睛问。

“你们绝对不是坏人。”她也眯起眼睛,胸有成竹地说,“而且如果你们真是坏人,我就要让你们变好。”她信心满满。

“可是你睡在哪儿?”托克逊问。

她扫了一眼两间卧室,随后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这儿!”

“这可是我的沙发床!”我突然被激起忧患意识。

“我们可以换着睡!”她笑着在得寸进尺。

我与托克逊对望着,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个可爱女孩。

“收留我吧。”她诚挚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喜欢你们的‘工作室’,喜欢你们正在做的事,还有那一颗心,交个朋友吧!”她伸出了手。

我看了看她坚定的手,“嗯,交个朋友。”我伸出手,托克逊也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手,我们轮流与她握了握手。

握了手之后,我们就不能毅然决然地拒绝“朋友”,于是,我们的喀纳斯工作室多了一位朋友,一位女朋友。不过我们一直都是好哥们儿。

她叫苏纯,比我大三岁,比托克逊大一岁,成为了我们这里唯一的女人,也是年纪最长者。不过她的内心实际上与她的名字一样,充满纯真。

她之前在谷歌的一家中国代理商处工作,正值谷歌公司有整顿,她便辞职去完成她少女时代一直未尽的梦——孤身旅行,并且在旅途中寻找那个已经在社会烟火气中渐渐丢失了的最初自己。

可是很显然,直到来到喀纳斯,在寻找到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找到了我与托克逊,再带着我们,一起寻找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