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立字为据
哥,你咋嘞?王结实走进鲍家林家的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哥王老实,紧走两步关切地凑了过去。纵然王结实第一眼就看出他哥王老实挨打了,嘴里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他这样问第一自然是心疼他哥王老实,第二也是问给鲍家的人,以证实鲍家动手打人了。不打人除了显得有涵养,还能占取主动,打了人就翻过来了。
他,戗持人!王老实好一会儿才弄清他兄弟王结实来了,尽管心里清楚他兄弟王结实固然能干,但单枪匹马还赤手空拳又年老体衰是根本斗不过鲍家的,不过心里还是慰藉了不少。
谁戗持人啊?鲍家福不屑地说。
就是你,狗!
我咋着你了?
你打我了!
我打你了?
你打我了!
打你还是轻的,再不老实,腿给你撅断!
你撅个试试?
你当我不敢?
你敢你试试啊!来啊,你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
好了好了,别吵了。有事说事。鲍盛德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坐着没动。
说事?你䞍说嘞,我啥事也没有!王老实理直气壮地说。
没有?鲍昌海插话道。
没有!王老实硬气地说,你䞍问去了,问谁都中!我坐得端行得正,啥事也没有!
没有?没有就不会请你到这儿来了。鲍昌海嘲讽地说。
我不来就要打我,这是请吗?王老实冤屈地叫起来。
咋?你还想八抬大轿抬你啊?鲍昌海简直要被王老实气笑了,不禁挖苦道。
我没想你八抬大轿抬我,最起码得好商好量的吧。王老实依旧不依不饶。
嘿!鲍家福冷笑道,跟你好商好量?你还没叫老鲍家恶作死哩!
我咋恶作你了?王老实不服气地说。
咋恶作了你还不知道啊?鲍昌海也翻起来了眼。
我就给灵芝娘拾掇个灯泡,咋就恶作了?王老实觉得自己冤屈死了。
你是拾掇灯泡吗?鲍家福质问道。
当然啦。
你会拾掇灯泡?
我是不会……
哼哼!这回你自己叫实话说出来了吧?
你别打岔!我是说我不会拾掇,可我见过那些孩子拾掇,摸索着能拾掇一点。
看你能的!王结实听到这里赶紧插上话来,冲着他哥王老实呵斥起来,还摸索着能拾掇一点?不会就是不会,别瞎摆治!电是啥?是看不见的活老虎!弄不好,你没拾掇住它,它倒拾掇住你了!真到那时候,咋办?算谁的?
一屋子人都没想到王结实突然会说起这些来,都愣愣地看着他。
王结实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接着说,再说了,谁稀罕你拾掇啊?
王老实听到这里才明白他兄弟是在帮他说话的,不过也知道他兄弟的话说得是有道理的,马上就没了底气,嘟哝道,她叫我给她拾掇的嘛。
她叫你的,她叫你干啥你都干啊?她叫你叫你的肉割给她吃,你咋不割啊?
她没叫我割啊……
她没叫你割?叫你割你还真割啊?
我想着左邻右舍的,谁没个难的时候啊,遇着了能帮就帮把手呗……
帮把手也用不着你!王结实又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比你铁的人多着哩!
我知道我菜,可我不是遇着了嘛。
遇着了你就管啊?该你管你管,不该你管的你管啥管啊?再说了,一辈子了,你管过啥啊?
王结实看他哥王老实一递一句的说个不停,又句句说不到点子上,心里早就急得不行了,只是碍于鲍家一屋子人在不好提醒他,只能狠声斥责他哥王老实,见他哥王老实一点都不灵性,越说越倒出,就发起火来,不管不顾地揭起他哥的短来。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现在揭了他哥王老实的短一定能止住他哥王老实的嘴的。
事实证明,王结实灵机的一动是有效的。王老实听了这话终于明白自己的话说得不大妥当,就不再说了。然而,王结实灵机的一动却让鲍家人抓住了把柄。
对啊,谁都知道你一辈子都没管过啥事,拾掇灯泡你咋恁积极啊?很少说话的鲍家林突然说道。
王结实始料未及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哼!鲍家林不禁冷笑了一声。
对啊!
就是啊!
要是没有点弯弯儿,你会吗?
鲍家的人如梦方醒,乱纷纷地说道起来。
王结实只顾着叫他哥别再吭声,没想到人家会往这一层上想!他明白王家必须把这话拦住,不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而要拦住这话就得说出比这有更有力的话来,糟糕的是此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像他哥王老实那样着三不着两的话都说不出半个字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就只能盼着他哥王老实灵光突现了,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别无他法只好这样了。
事实上王老实也一直在等着他兄弟王结实,知道他这个兄弟王结实从来都是能说会道的,关键时候也照样能一语中的一鸣惊人一锤定音的。可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兄弟王结实发出半点声音来,不由看了看他兄弟王结实,蓦然发现他兄弟王结实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愣了愣才明白他兄弟王结实自己说的话把自己困住了,也突然对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句俗语有了刀刻般的理解和记忆。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句俗语谁都知道是啥意思,以前也经常会说到,可知道归知道,说到归说到,知道了说到了也就了了,现在不一样了!这不一样就不一样在这样的情况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在他王家身上,就在他这一势里头,还是关键的当口!不过,现在明白这些是没啥用的,已经发生了事还能抹得了吗?眼下最当紧的是赶紧想办法补救回来!可是,该咋个补救呢?王老实吓了一跳,愁苦地皱起了眉头。
哑巴了吧?你不是说你好人吗?鲍昌海看看王结实,再看看王老实,两兄弟的狼狈样让他很觉可笑,尤其是王结实,虽然说合买卖不算多大的生意,可比起这些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来说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现在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更为好笑的是他的张口结舌还是自己给自己下的绊子!不过,他也清楚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就饶有趣味地盯着王老实讥笑道。
我没说我是好人……王老实嗫嚅道。
谁也没料到王老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时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说愣了。
王结实到底见多识广,第一个反应过来,暗叫完了!禁不住猛地跺了一下脚,闭上眼,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咋能这样说呢?咋能这样说呢?咋能这样说呢?你再老实也不能这样说啊!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能承认吗?多会儿人家都动手了也没见你稀屎,咋现在一句话就稀屎了呢?这种事一般都是赔钱了事,死不承认会赔得少些。因为死不承认等于没有,没有的事却让人家赔钱等于冤枉人家,既是冤枉人家咋好意思让人家赔恁些钱哩?大理不下,良心上也过不去嘛。现在倒好,搁人家打死都不肯承认的事你竟然敢承敢当的,你以为这是多光彩的事啊!你以为承认了就没事了啊!你错了!你一稀屎不当紧,接下来麻烦就大了。你承认了当然就是你错了,你错了赔钱抵罪就是理所应当的了,既是理所当然的多赔点也是天经地义的了,既是天经地义的赔的钱越多抵的罪也越多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这样以来,有钱你就往里头扔吧!
知道就好!鲍昌海硬声薄气地说。
大家都听好了,现在啥都清楚了啊!鲍家林猛地大声宣布。
六个人,十二个眼对账,再想赖也赖不掉了!鲍昌海扫了屋子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王家兄弟俩身上。
可我也没干啥赖事啊!王老实停了半天,突然说。他本来是想说没干啥坏事的,话到嘴边才改成了赖事。坏事赖事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实质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在当地,坏事是实实在在为人所不耻的事情,赖事就是调皮捣蛋的使坏,是可以原谅的,二者的区别就像二锅头和米酒一样,虽说都是酒,但米酒的酒劲跟二锅头的酒劲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
谁都能听出来,王老实这话是接着刚才的话说的,可没谁把他这话当成是接着刚才的话说的,至少鲍家的人没谁把他这话当成是接着刚才的话说的。
这在鲍家林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
鲍家林充耳不闻视若不见置之不理,顾自宣布说,事儿已经清楚了就不再说事儿了,接下来说说事儿该咋解决吧!
说吧,认打还是认罚。鲍昌海幸灾乐祸地说。
说吧。鲍盛德拿起笔来,做好了笔录的准备。
说啥?王老实生气地梗着脖子看着鲍盛德反问道。
说你认打还是认罚。鲍盛德慢条斯理地说。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我没干啥赖事,凭啥打我罚我啊?嗯?还有天理没有啊?王老实气坏了,死盯着鲍盛德质问道。
你没干啥赖事?鲍昌海插过话来,你还想干啥赖事啊?
我啥赖事也没干!
你还没干啥赖事?你还想干啥赖事啊?
我没干啥赖事!
好不容易才把鱼哄进网,眼看着就能收网了,这时候鱼却要溜,鲍家福就急了,你还没干啥赖事?都恁大年纪了还不规矩,你咋活几十几了?
我咋不规矩了?
你问谁啊?你咋不规矩你自己还不知道啊?
那你说说,我咋不规矩了?
还用我说吗?就你干那事比西门庆还赖哩!鲍家的人谁心里都清楚自己脸跟前这个叫王老实的老头对他鲍家做了什么样不规矩的事儿,说到底是对鲍家的侮辱,只能点到为止,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要不然就是自轻自贱,活该人家欺辱!谁都明白这道理,所以谁都不说破,不料鲍家福一时没忍住,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而且还说得那么猝不及防。
就像刚才王老实出乎意料地说自己不是好人把屋子里所有人都说愣了那样,鲍家福说王老实的这句比西门庆还赖的话也让鲍家的人愣住了。
王老实欺辱了鲍家不假,鲍家也正在向王老实讨公道。向王老实讨回公道是一定的,先不说鲍家现在人多势众,就算在村里也比王家的户烟大。这都不重要,要是没有王老实欺辱鲍家这档子事,两家还会像原来一样相安无事,户烟大户烟小都无所谓的,毕竟平平和和才像过日子的样子,整天争争斗斗的日子还怎么过?既然不争不斗户烟大户烟小有什么关系呢?可出了王老实欺辱鲍家这档子事,户烟的大小就不是无所谓了,而是有所谓,很有所谓!如果只是道听途说疑神疑鬼捕风捉影那还倒罢了,问题是抓住现行了,就占住理了!户烟大,又占理,能讨不回来个公道吗?要是这样都讨不回来个公道,鲍家还不窝囊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按王菜园的说法,干脆都投尿罐子里死了算了!讨公道归讨公道,可是为什么讨公道是不能太说破的!说到底,终究是鲍家的龌龊事儿,能宣扬吗?宣扬一次都等于再把鲍家侮辱一次啊!别人侮辱可以讨公道,也能够说得过去,自家侮辱自家算怎么回事?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而鲍家福不但说了,还说在节骨眼上,这就太傻太笨太蠢了!
我咋比西门庆赖了?王老实心里也十二分的清楚鲍家之所以把他弄起来就是怀疑他跟灵芝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说白了就是作风问题,土气点说就是偷情。被人家怀疑倒没啥,就像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俊有丑,有显赫有普通,有走运有背运一样,难免被人家说的。被人家怀疑不等于自己干了,怀疑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故而是不必放在心上的。现在呢?鲍家福居然说他是西门庆!怀疑还只是个假设,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西门庆是啥人啊?不但是好色之徒,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王老实是啥人啊?是个从不招惹是非、老实了一辈子、本分了一辈子、规矩了一辈子的人啊!跟西门庆那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啊!咋能划等号呢???
实际上,鲍家福说完就突然明白过来,咋就说漏嘴了,当然很是后悔,但已经晚了,就像泼在地上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一样。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再忌讳就是欲盖弥彰,就是掩耳盗铃,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鲍家福就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你就是比西门庆还赖!又恶又赖,恶赖恶赖的!
按王菜园的说法,赖放在谁身上虽然不大好可也不算什么,就像身上迸了水,过一会儿就会干的,是不必放在心上的,也是谁都不会放在心上的。赖,再加上恶,就严重了,就像身上迸了尿,搁谁都不会高兴的。鲍家福不但说他王老实西门庆,还说他王老实恶赖恶赖的,那就是十恶不赦了!
王老实一辈子没出过彩,可也没被谁数落过,更别提被人家欺辱了。现在,鲍家福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毫不含糊红口白牙劈头盖脸地对他狂轰滥炸,太气人了!太气人了!气死人了!气死人了!王老实一着恼话也不说了,也说不出话来了,猝然间一头向鲍家福撞了过去。
鲍家福不防备被王老实撞了个正着,要不是鲍昌海手疾眼快扶住他,他已经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了。鲍家福刚刚站稳,就看见王老实又一头撞了过来。这回鲍家福有了准备,把身子往边上一趔,躲过王老实,再在王老实的后背上用力一拍,王老实哼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王结实知道让老实人生气难,但要是真生了气发起火来肯定是不得了的。他从小到大都很少看到他哥王老实生这么大的气,现在一看他哥恼了怕他哥一时冲动吃更大的亏,很想拦下来,但见他哥并没吃亏就缓了手,也想这样闹也好,要是闹大了更好,那样就把鲍家的设想搅乱了。只要他哥王老实今天能走出这个院子,鲍家再想把他弄起来就难了。不是难在力量不够上,而是难在没有机会上。世上什么都好抓,就机会不好抓。王家经此一劫自然会长出心智来,是怎么都不会再给鲍家机会的!不然的话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那也太笨了!可是,等他看到他哥王老实吃了亏,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依着王结实很想替他哥王老实出气,但也清楚现在王家不是鲍家的对手,再者不管咋说都是王家占了鲍家的便宜,是输理的。俗话说,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一个输了理的人没理赖三分偷奸耍滑想使自己承担的罪过轻一些可以理解,但再拳脚相向就太过分了。王老实本来就怀疑他哥王老实跟鲍家的灵芝娘不清不白,刚才听王老实出人意料地说自己不是好人,不要说鲍家的人,就连他自己也确信他哥王老实确实不是好人,至于他哥王老实后来说的没干啥赖事,他跟鲍家的人理解的一模一样,那就是狡辩!还是越描越黑的狡辩!不过,目下要紧的不是指责他哥王老实——既不是指责他哥王老实的时候,也不是指责他哥王老实的地方——而是赶紧把场面稳定下来,要是不然别说他哥王老实吃亏,说不定连他都一样得吃更大的亏!于是,王结实再顾不上替他哥王老实出气了,慌忙一边把他哥王老实扶起来,一边焦急地问,哥,碍事不碍事啊?
王老实的嘴不知磕在哪里,虽然流出血来,但看上去没啥大碍。
王结实放了心,这才一边帮他哥王老实擦嘴角一边说,说事只管说事,动啥手啊?听上去是在抱怨他哥王老实,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是在责怪鲍家福。
谁先动的手啊?鲍家福自然不服,气愤愤地质问。
王结实明白鲍家福质问的是这次先动手的人,知道是自家理亏,却故意往前说,道,我没来的时候呢?
鲍家福没想到王结实会这样说,支吾了一下说,那是他撅我。
谁撅你了?王老实缓过来,接口道。
你!
我咋撅你了?
好好的,你叫我狗干啥?
你不叫狗吗?
那是我的小名。
小名咋了?小名不是给人家叫的咋的?
那也不是给你叫的。
我就叫了,你咋的吧!
我揍你!
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你当我不敢啊?
敢你打啊!
打你你照样得挨着!
你打呀,你打呀!
好了!鲍家林不耐烦地大声制止。刚才王老实说走了嘴说自己不是好人的时候,他觉得终于等到了时机,突然出手迫使王家就范,眼看事情就能有个了断了,就好像一扇门刚刚开了一道缝,不料被鲍家福冷不丁的一句西门庆全关上了。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趁着门还没有关死之前立即扳回来,岂料他兄弟鲍家福居然糊里糊涂地跟王老实打了起来,幸好打得很快也不算厉害才没闹出大乱子。这就算了,正要切入正题,鲍家福又糊糊涂涂地跟王家理论起谁先动手来。对王老实恨之入骨他能理解,但单是恨又能怎么样呢?必须讨回公道!公道怎么讨?处心积虑地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才在今天终于逮到机会了,马上就要割他的肉了,你还理论那些个皮厚皮薄干什么啊?真是不识时务不知进退不分轻重!
整整一个上午鲍家林都不怎么说话,骤然一声断喝刹那间就把屋子里的人都镇住了。没谁在吭声,都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鲍家林用眼睛扫了扫,最后直盯着王结实说,事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也是这样。你看咋办吧。声音不高,但很是有力。
王结实听了心里明了,再想搅合已经不可能了,眼下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就说,你说个数吧。
说啥数啊?我就给她拾掇个灯泡,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王老实冤屈地叫起来。
鲍家林皱了一下眉,扫了扫鲍家福和鲍昌海,又扫了扫王老实,道,看着他!然后对王结实说,走,咱到院里说话。又说,盛德,你也来。
三人走到院子里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住了。
鲍家林看着王结实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出了家丑总是得遮一遮的,你说是不是?
王结实点头道,是。俺哥他是一时糊涂……
鲍家林马上把伸开的手掌对他竖起来,同时扭过头去。
王结实会意,说,好,不说了。你说个数吧。
鲍家林这才转过头来,说,都是街坊邻居的,我也不想使你为难。说完把伸开的那个手掌晃了晃。
五千?王结实爽快地好,我马上就回去给你拿去,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鲍家林没吭声,只是把那只伸开的手掌又晃了晃。
五万?
你说哩?
五万太多了。
多?五万块钱能买来老鲍家的清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谁家的钱也不会像麦秸垛一样在家里垛着,恁多钱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凑得齐啊?
那是你的事儿!
好,我的事儿。
话说到在这里僵住了。
停了停,王结实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要凑齐恁多钱得一阵子时候,还得七拼八凑的借。借钱没啥,太多了总得跟人家解释吧?又是这个时候,不盖房子,不娶媳妇,不嫁闺女,家里也没病人,一下子又要借恁多钱,咋跟人家解释啊?
鲍家林听出来了,王结实说的是实情,但更多的是胁迫,那意思是说钱要跟很多人借,而且要借很长时间。这就有两个问题,一是他的钱一天借不齐鲍家就一天不放王老实,时间长了两家都为难不说,面子上也都不好看;再一个就是王家为借到钱就不得不把实情跟借钱给他的人讲出来,到时候不但两家脸上都没光彩,万一王家再添油加醋说是鲍家为讹诈王家的钱故意下套,那鲍家就更是丢人了。现在王鲍两家是公鸡拴在鳖腿上,跑不了我也飞不了你了。鲍家林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刻模到半夜十二点,你能拿出来多少?
王结实说,一万,再多了真拿不出来。
鲍家林说,三万,不能再少了。
王结实说,多了真拿不出来。
鲍家林说,就三万,一分不会再多,一分也不会再少了。
王结实还是说,多了真拿不出来。
鲍家林说,你还是赶紧回家准备去吧。
王结实说,我不回去。
鲍家林一愣,问,咋?
王结实说,我借不回来恁多钱,还不如不回去。不回去最起码能看着俺哥。
鲍家林说,你放心吧,您哥不会有事的。
王结实说,那我也不回去。
鲍家林说,那又为啥?
王结实说,我借不回来恁多钱,净瞎跑。
鲍家林说,那就两万五。
王结实说,还是太多了。
鲍家林说,不多了,我已经抹了一半了。
王结实说,不是你抹多少的事儿,是我真借不回来恁多钱。
鲍家林说,我已经抹了两回了,你也涨涨嘛。
王结实说,一万五。
鲍家林说,那还差一万哩。
王结实说,那一万我这会儿急抓真抓不来。
鲍家林说,那就两万吧。
王结实说,两万也抓不来。
鲍家林说,就两万,还得写份悔过书。
王结实没弄明白,问,啥?
鲍家林说,两万,外加写份悔过书。
王结实说,俺哥不识字。
鲍家林说,没事。
王结实问,不识字咋写?
鲍家林说,您哥不识字也不叫你替,盛德会写。到时候叫您哥按指押就妥了。
王结实说,写那有啥用啊?放着碍事,还啥时候看见啥时候心里膈应。
鲍家林说,那就不是你的事了。
王结实问,要是不写哩?
鲍家林说,要是不写就三万,写就两万。你看着办。
王结实说,算了,两万就两万,别写了吧?
鲍家林说,那不中。不写就三万。
王结实说,三万我拿不来。
鲍家林说,那就写。
王结实咬咬牙,说,两万五,不写了。
鲍家林说,不中。不写就三万,少一分都不中!
王结实说,两万五我也是鼓着肚子说的。
鲍家林说,那就写吧,一张纸就替你省了一万哩。
王结实说,我跟俺哥商量商量再说。
鲍家林说,那我不管,我只要两万,外加一份悔过书,或者三万。不过,我觉得你要是跟您哥商量还不胜不商量。
王结实点点头,问,不能再少点了?
鲍家林说,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不能。
王结实叹口气,说,那好吧。
鲍家林说,咋个好法?
王结实说,两万。
鲍家林说,外加一份悔过书。
王结实点点头。
鲍家林说,那他按指押的时候你得招呼着点。
王结实说,到时候交给我就中了。你䞍放心唻。
鲍家林说,那就好。
王结实没说话转身出门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把一瓶纯净水两个馍两个咸鸭蛋递给他哥就又走了。
天擦黑的时候王结实来了,进了院,没看见他哥王老实,随问,俺哥嘞?
鲍家林说,在东屋哩。
王结实到东屋看了看他哥就到堂屋里来了。
鲍家林招呼道,来了。
王结实不应他,把钱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说,两万,你数数。
鲍家林说,不用数了。扭头叫,盛德。
鲍盛德就把写好的悔过书递了过来。
王结实接过来,看了,问,这上头写的啥?
鲍盛德说,我给你念念?
王结实说,念念吧,我就上过三年私塾,识不太清。
鲍盛德说,好。于是念,悔过书。
鲍家林说,悔过书就不要念了。
王结实问,咋?
鲍家林说,谁不知道是悔过书啊?
王结实说,我知道是悔过书,可我不知道上头写的都是啥啊?
鲍家林说,那就叫盛德给你念念呗。
王结实说,你不是不叫念吗?
鲍家林说,我哪不叫念了?
王结实说,你才说哩。
鲍家林明白过来,说,我不是不叫念,我是不叫念悔过书那仨字了。
王结实说,哦。末了想起来说,啥叫悔过书啊?应该是保证书。
鲍家林说,就是悔过书。
王结实说,保证书。
鲍家林没吭声,却紧盯着他。
王结实忙说,保证书一样的。
鲍家林说,一样为啥不写悔过书啊?硬声道,悔过书!
王结实乞求道,保证书吧。
鲍家林说,不中,就悔过书!
王结实还要说什么鲍家林一挥手挡住了。
鲍盛德就接着念道,我叫王老实,今年七十二岁,系王菜园人氏。三月初九,我见鲍梁氏有机可乘,欲对其图谋不轨……
鲍家林皱了皱眉,打断说,啥叫欲对其图谋不轨啊?
鲍盛德没听出鲍家林的不满,还以为鲍家林没理解,就解释说,意思就是想干见不得人的事。
鲍家林说,啥叫想干啊?
鲍盛德一下弄不懂鲍家林的意思了,眨巴着眼不解地看着鲍家林。
鲍家林愤愤地说,不是想干,而是已经干了!
鲍盛德这才明白过来,忙说,对对对,是已经干了。那就改成做下苟且不耻之事?
王结实说,这个事谁也说不清……
鲍家林怒道,啥叫谁也说不清啊?都抓了现行了!要不然会这样?
王结实自觉理亏,既然辩不过来,又见鲍家林恼怒起来,就不吭声了。
鲍盛德改好了接着念,做下苟且不耻之事,对鲍家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和精神创伤。我不该对鲍梁氏心生邪念,我为我不该有的罪过向鲍家表示忏悔和道歉。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否则,让我生前断子绝孙,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结实打断说,太狠了吧?
鲍家林说,就是这么一说,起不了作用的。要是诅咒能起作用,那还要王法干啥?
王结实说,那也不能恁狠啊。
鲍家林说,盛德,给他改改。
鲍盛德就重新写了一份递过来。
王结实看着鲍盛德说,还得给你添麻烦。
鲍盛德就看鲍家林。
鲍家林说,那就给他念念,怕啥?
鲍盛德改完就念,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否则,甘愿接受鲍家的任何处罚。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立字人王老实。公元2010年4月26日。
见王结实和鲍家林都没有吭声,鲍盛德就知道两人是同意了的,就说,我再重新写一遍吧。
两人还是没吭声。
鲍盛德就把悔过书重新写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确认无误,递给了王结实。
王结实拿着悔过书刚要走,又被鲍家林叫住了,不解道,还有事?
鲍家林说,印色。
哦。王结实接过鲍盛德递过来的印泥就到东屋找他哥王老实去了。见到他哥王老实,王结实说,哥,回去吧。
王老实问,你跟他说妥了?
王结实说,说妥了。
王老实说,咋说的啊?
王结实看看他哥。
王老实见他兄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急了,问,咋说的啊?
王结实这才小心地说,没啥,就是让你写一份保证书。
王老实问,啥保证书啊?
王结实见他哥没有恼,就说,也没啥,就是保证不再挨他鲍家的人了。
王老实听了愤愤地说,挨他鲍家的人?哼!从今往后她挨我我也不再挨她了!别说她灯泡坏了,她房子塌了都跟我没啥扯拉!她好了歹了都是她的事儿,我再不管了。不光他鲍家的事我不管了,连别的谁家的事我也一概不管了!
王结实说,明白就好。来,按个指押吧。
王老实一听还要按指押就知道事情严重了,马上沉下脸来,问,咋回事啊?
王结实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写一份保证书啊。
王老实叹道,唉,轻易不管一回闲事,管一回闲事还管错了。还得写保证书,你说我图个啥?
王结实看着他哥王老实愁苦的脸,心里不忍,就想逗他哥王老实开心一下,就说,图啥?能图啥?就图个写呗。说着话把自己嘴里的保证书事实上的悔过书递了过去。
王老实看着他兄弟王结实手里写着字的纸说,这不是写好了吗?
王结实说,是写好了,但不是你写的,不能算数。
王老实说,我不是不识字吗?
王结实说,知道你不识字啊,所以才替你写好了。
王老实说,那不妥了?
王结实说,那就是妥不了啊。
王老实奇怪道,那咋了?
王结实说,不是你写的,就得你按指押。
王老实说,恁麻烦啊。
王结实想说,麻烦?才知道麻烦?还不都是你惹的好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勾着头努力地把印泥盒打开递了过去。
王老实伸出一个手指蘸了蘸印泥,按着他兄弟王结实指给他的地方按了指押。
王结实什么也没说就把他嘴里的保证书事实上的悔过书给鲍家林送了过去。
鲍家林接过王结实递过来的他哥王老实的悔过书,看见落款王老实的名字上一个红红的指印放了心,不紧不慢地把纸折起来,再不紧不慢地装进了褡褡里。尽管他知道王结实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没吭声,神情很是专注,等做完了还是没吭声,也没有别的什么举动。
王结实等了半天不见鲍家林一星半点的动静,就试探地问,好了吗?俺走了。
鲍家林还是没吭声,没举动。
王结实看看,又小心地说,俺走了?
鲍家林还是依然固我。
王结实知道人家不想搭理自己了,就走了出来,到东屋搀着他哥摸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