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就这样,刘耳回到了瓦村。
送他回来的不是黄德米,而是黄德米安排的一个小司机。回村的路,是从西头进的,临近村子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刘耳远远地就摁下了车窗。傍晚的风有点大。他让司机慢一点,再慢一点,然后双手背托着下巴,把头压在车窗的上边,一来可以吹吹村上的风,二来如果看到村里的人,可以随时给他们挥挥手,给他们笑一笑,还可以顺着风,说一两句问候的话,也算是先打上一声招呼。
然而,路上却空空的。
从村西头到村东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两只鸡,曾在车前的路面上追逐着跑了几个来回。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母的是黑色的,公的是白色的。黑的黑得像一块牛粪;白的白得像一团棉花,只有棉花上的鸡冠红得像火。那小公鸡追逐的目的是很明显的,但那老母鸡却不愿意,也许是嫌那只小公鸡还有点小。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小司机突然一声喇叭,就把它们全部轰进了路边的菜地里。
2
司机下完东西就走了。
他说黄秘吩咐他,晚上回到县城一定要去见见两个人,让他们有空就到村里来走一走。刘耳知道走一走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那两个人是哪两个人,但他不让。他把手压在小司机的肩上,来回地推拉了两下。他说你不要听他的,我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图个清静,他们要是来来往往的,我还能清净吗?司机笑了笑,点点头,刘耳的手才从他的肩头上滑了下来。
司机走后,刘耳把房屋里里外外地过了一眼。弄得还挺好的,也不知道那黄德米是怎么吩咐的,看得出那些被吩咐的人十分地听话。这些年,刘耳去过很多地方游玩,住过很多度假的民宿,他家现在的样子就是那些民宿的样子。墙上的电视也是特别地大,比他瓦城家里的那一台还要大。但刘耳没有打开,也许会一直地不打开。他在瓦城的家里,也已经蛮久不看电视了。他怕看电视。电视里的某些新闻,他一看到就马上尿急,也说不清楚因为什么。有一次不知怎么还尿了裤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打开电视了。他把厅里的灯全部打开,然后靠着沙发,闭着眼,静静地躺着。后来有点饿了,才给自己煮了一点白米粥,撕开一小包酱菜,喝了两小碗。他让自己少吃一点,他怕晚上起夜太多,起夜太多就怎么也睡不好。睡不好是一件很讨厌很折磨人的事情。
3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刘耳不做早餐,也不弄午饭,他让肚子空着,等到快吃晌午的时候,便空着肚子往村里走去。
他想到村里吃一碗玉米粥。
瓦村的玉米粥是很有名的,只要走在镇上或者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能看到很多“瓦村玉米粥”的小食铺。都不是瓦村人开的,一家都不是。那些小食铺只是用那五个字告诉别人,食铺里的玉米粥都是来自瓦村的珍珠糯玉米。玉米有多少种,玉米粥就有多少种,但瓦村玉米粥的生意是最好的。吃瓦村玉米粥,是可以不用菜的,有一缽辣椒酸就足够了。所谓的辣椒酸只是嘴上的一个习惯说法,其实里边主要是酸藠头,辣椒只是帮衬的料,但又绝对是不能少的,最好还是新鲜的生辣椒,青的红的都可以,是有点辣又不是很辣的那一种,也不用太多,三根五根就好了,放点盐,先在辣椒缽里把辣椒舂烂,是舂烂,而不是舂碎,舂烂和舂碎是不一样的,然后再从酸坛里捞出酸藠头来,想吃多少就捞多少,再舂,也就是随便舂舂,就是把藠头里的酸水舂出一些来,同时也是把辣椒里的辣舂一点到藠头里去,也不要舂得太过,太过了,藠头就没有了那种脆脆的嚼头了。如果在舂辣椒的时候,能同时放上两三片指甲一般大小的生姜,那酸藠头的味道就飞起来了。那是既有辣椒的辣味,又有生姜的辣味,姜的辣和辣椒的辣,是不同的辣,一个爽在嘴上,一个热在胃里。这两种辣味混合在了一起,就把酸藠头的酸味揉成了一团乱麻,酸酸的,辣辣的,那是很废粥的,你只能用一碗接一碗的玉米粥才能解释清楚。其实也是解释不清楚的,你只是吃了一碗会想吃两碗,吃完两碗往往会再加一碗,最后,你会看着光溜溜的空碗,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因为你的肚子已经圆乎乎的,想动也不方便了,一不小心还会滚到地上去,这是小时候常常有的事。
其实,就是没有辣椒缽,那瓦村的玉米粥你也能吃光两碗三碗。真的好吃,吃过了你就知道了。
刘耳一边走一边想着,肚子里好像已经进去了一碗两碗了,虽然喝下的是空的,但那味道就在嘴里,像一条小河在不停地流,只是越流越饿,越流越饿,饿得有点心慌。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担心会吃不上?不会吧,不就一碗玉米粥吗?他想应该是可以得到满足的。他是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瓦村的玉米粥了。
4
“耳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耳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耳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耳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
……
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甜甜的,分明是早就知道他要回来,早就统一好了课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是一样的词,都热情得很。可是,那样的热情只是停留在嘴皮上,嘴皮后边的话,却收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招呼他进屋去坐一坐。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刘耳只是过路的,他不会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想打扰他。也许,在看到有人帮他弄房子的时候,村里人就想好了该怎么面对他了。
5
“吃晌午啦?”
“嗯,晌午啦。”
“煮有玉米粥吗?”
“玉米呀,都被城里人给买光了。”
“全部卖了呀?一点都不留吗?”
被问的人只是脸上笑着,嘴里却不肯多话。刘耳就有些失望了,但他不肯相信,一个近百户人家的瓦村,怎么可能没有一家煮有玉米粥呢!就继续地往下走,快走完半个村子的时候,才有一个小女孩突然悄悄地告诉他:
“我知道谁家有玉米粥。”
声音是从后边来的,很近,像几声突然传来的鸟叫,刘耳险些吓了一跳,马上把头回了过去,问道:
“谁家?”
小女孩说:
“你先给我保证。”
“我保证什么?”
“保证不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说。”
“好的,我给你保证!”
“对谁也不能说。”
“好的,对谁我也不说!”
刘耳这才忽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应该带上一两包糖或者饼干,或者巧克力什么的,如果带上了,他就可以递给她。但他竟然忘了。他甚至不确定屋里有没有糖果或者饼干或者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应该是有的。他想黄德米一定是帮他准备有的。那黄德米可不是一般的黄德米,你能想到的,他几乎都能想到;你想不到的,他往往也能替你想到,也不知道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一块材料,还是当秘书当久了,把自己当成了半个神仙了。但刘耳空着肚子出门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想到的只是玉米粥。
这是一个屋角的拐弯处。
小女孩的脸上不太干净,好像是刚刚哭了一场,泪水和泥灰抹了半张小脸。她蹲在地上,靠着墙,转着小眼睛,像一只碰着了陌生人的小猫。她瞄瞄这边,又瞄瞄那边,看见没有来人,才看着刘耳说:
“你知道老人家的家在哪里吗?”
没等刘耳回话,又说:
“她家就她一个人。”
她看着刘耳,又说:
“她天天都煮玉米粥,天天煮。”
6
老人家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一位老人,村里人都叫她老人家,小的这样叫,老的也这样叫,谁叫她老人家都是合适的。
7
刘耳当然知道老人家的家在哪里。但他走到老人家的门前时,腿却没有停下,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走过去了,走没有几步,又回头看了两眼。
他的心思有点乱。
二十一岁那年,他和老人家的女儿竹子,曾有过一次闪电般的亲密接触,是真枪实弹的那一种,前后大约一个小时。在刘耳的记忆里,那真的就是一道闪电。
刘耳和竹子的年龄差不多,相差不过半岁,小学他们是一起念的,中学也是。他们在光屁股的年龄里,有没有一起玩过过家家,刘耳倒是没有任何记忆,但年龄稍大以后,那竹子却总是叫他刘耳哥,有时叫得他心里痒痒的,有时又有点发毛,他说不清楚因为什么。在他刘耳的眼里,竹子是村里最美的。暗恋她的人,村里村外到底有多少,刘耳不知道,但刘耳知道他肯定是最最暗恋她的那个人。中学毕业回乡后,每次耙田,刘耳都希望能够和她同在一块水田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至少有一半的次数是不可能的,或者更多。但不可能的时候也没有关系,刘耳总是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等,等耙完田了,只要是刘耳先从田垌里走出来,就会在村前的小河里慢慢地洗着牛,慢慢地等着。或者是洗完牛了,那竹子还没有从田垌里出来,他就把牛先放在河边的草地里,让牛自由自在地吃点什么,毕竟是累了一个早上了。他家的牛也是十分感激他的,如果没有别的母牛影响它的心情,它就会在河边悠然地溜达着,一边甩着尾巴,一边胡乱地吃些东西,那也是很幸福的。当然,最幸福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主人刘耳。刘耳早就坐在河边的某块石头上,等着竹子回来。
他喜欢看着竹子洗好牛耙从河水里出来的那个样子。那真是太美了!美得无比地迷人。那时的她,全身都是湿湫湫的。洗完牛耙之后,她总是一个人跑到河的上游去,在水深一点的地方,把自己慢慢地淹下去,半天之后,才从河水里突然冒出来,然后,就爬到岸上。刘耳总是这个时候把自己看呆,他想挪开眼睛,可就是挪不开。刘耳曾经对他的父亲说,如果自己一辈子都在家里当农民,他的老婆肯定就是竹子。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刘耳已经在县里当了国家干部了。他俩的那一次闪电,就是发生在他离开村子去城里报到的前一个晚上。
8
那是一个意外。
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家,刘耳的父亲为刘耳做了一锅豆腐,还杀了一只鸡,煎了一条鱼,请来了附近村的几个亲戚到家里来吃了一顿。因为都是附近村的,吃好了,喝够了,便都自己回去,刘耳只送了年纪稍大的一个表叔,一直送到他家里。那表叔的家也不算远,也就五六里地,走个来回,不过十一二里。有时候,碰到附近村晚上放有电影,比这远的地方他们都会摸黑跑去。很多晚上都是没有月亮的,路上黑麻麻的,他们都不觉得有多远。
刘耳送好表叔往回走的时候,就遇上了竹子。她就坐在刘耳表叔村头不远的路边。刘耳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她就告诉刘耳:
“我在等你。”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就刚才,在村口的岔路口,我听到你和你表叔说话。你们就站在路口那里,他叫你不用送了,还推了你好几把,让你转身往回走,可你一直把身子转回来,你说你一定要把他送回到家里。”
“对,他喝多了一点,不送到家我不放心。”
“所以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你。”
又说:
“天太黑,我摸着黑也不好走,我知道你肯定会回去的。”
“这么晚了,你来他们村干什么?这么黑的天,也不带个手电?”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有过手电呢?哪次跟你们晚上跑到别的村里看电影,不都是跟着你们的手电跑,你想想是不是?有时跑在你们前边,有时跑在你们后边,是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过手电。我就是有,今天也没想到要拿,我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呢,我以为能早点回去的,可我哪里想到人家就是不给,说什么也不给,我就一直磨,不给我就不走。我以为磨久了人家会可怜我,可人家就是不给,你再可怜人家也不给,结果,就到了现在了。”
“不给什么呀?你的话没头没脑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呀,我以为你知道呢。你真的没有听说吗?”
“听说什么呀?没有。”
“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有听说呢?你真的已经不是村里的人了。”
“不要这么说嘛,我明天才出去呢,今天怎么就不算是村里的人了呢。是什么事呀?”
9
其实是一头牛的事。
村里的牛,是每天午饭后都要放到山坡上去的,看牛的是每天三人。你家有一头牛你就需要安排一个人工,有两头牛就两个人工。竹子家有两头牛,一头是母牛,一头是公牛,那头公牛其实是那头母牛的儿子,但它已经长大了,长得比它母亲还要壮实。那天是竹子和她母亲还有邻居的阿丰,三人一起看的牛。阿丰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但放牛是不分大人小孩的,只要走出村口的牛是多少头,晚上回来的也是多少头,放牛的事就完工了。
倒霉的是,那天少回了一头。
“谁家的?”刘耳问。
“星群家的。”竹子说。
“他妈那么凶,晚上肯定会跑到你们家骂人的,弄不好会骂到天翻去。”
“肯定啦。想起来就全身发毛。”
“他家的牛怎么啦?跟别人的母牛跑这边来了?”
“什么母牛呀,是星群家的牛跑到了他们村的一片辣椒地里,踩掉了人家几棵辣椒。正好那个人就在边上的地里干活,他追过来就把星群家的牛给抓回去了,他让我们拿钱到他家去拿牛。”
“踩掉了多少呀?”
“辣椒地又不是玉米地,又不能吃,那牛只是从这头走到那头,把脚下的几棵辣椒给踩倒了。”
“他要多少钱?”
“十六块。他说踩掉了十六棵,一棵一块钱。我哪里有十六块钱给他呀!一个鸡蛋才卖几分钱,我拿什么卖十六块钱给他呀?我说我这两天会找十几二十棵辣椒给他种上,他死活就是不答应,说不给钱就不给拿牛。我嘴巴都磨干了他也不给,我刚才都给他跪下了,他还是不给。”
“这个人怎么这么牛头呢!”
“就是牛头!比牛头还要牛头!”
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突然,刘耳停了下来。他伸手碰了碰走在前边的竹子,说:
“我们转回去好不好?我让我表叔去帮你说说看。”
“你表叔在他们村很牛吗?”
“好像蛮牛的。”
“要比那个人还要牛才行的。”
“搞不好比那个人还要牛。”
“那走吧,找你表叔试试吧。”
竹子一把就抓住了刘耳的手,拉着他就急急地往回走。刘耳让她抓,快到村头的时候,才挠了挠她的手心,让她把手松开。
刘耳的表叔还真的是牛,也许是半醉不醉的状态起了作用,他带着刘耳和竹子,刚一跨进那人的家门槛,就劈头盖脸地把人家骂了个天旋地转。
他指着刘耳,对那个人说:
“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上过报纸的人,是我们整个瓦县的学习标兵!他现在已经不是村上的人了,他明天就到县里到县委去上班了,以后呀,指不定会是一个什么官呢!我看这是肯定的。以后你要是有个什么事需要求人,我可以让他帮帮你!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
又说:
“你就想想吧,你能保证你们家的人,以后都不会出个什么差错吗?你现在要是这个面子都不肯给,那以后你们家要是出了个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找他帮忙,就是找了,我也不会让他帮你的。我会让他把你们家的人直接抓起来,直接送到牢里去,你信不信?”
这么一说,那人的脸色一下就有点难看了,弄得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最后就改口了。那人说:
“牵走吧牵走吧,别这样吓唬人好不好。不就十来棵辣椒吗?就当是我没有种过,就当是昨天下了冰雹了,是冰雹把我的那几棵辣椒给砸死的行了吧?什么又是抓人,又是直接送到牢里去的,非要这么吓唬人干什么呀?牵走吧牵走吧,快点给我牵走!”
刘耳把牛牵到门外的时候,那人在后边突然又追着喊了一句:
“那牛绳是我的,你得解下来给我!”
刘耳的表叔赶紧推了一下刘耳,他说:“别理他,这种牛头的人就是要让他吃一点点亏。一根牛绳的亏都吃不起,他还算是人吗!”
10
那头牛,后来一直牵在刘耳的手里。竹子想牵,刘耳不让。他只让她抓了抓那根牛绳,就是没有给她放手。他让她跟在他的身后,让她小心看路。竹子的高兴当然不用说了,整个人都在忙着找感谢的话往刘耳的耳朵里塞,反反复复的,塞得刘耳的心里全都满满当当的,几乎都没有了丝毫的缝隙。
最后,也许是不知道再怎么感谢了,她在后边突然就搂住了刘耳的腰。刘耳像被什么突然撞了一下,他站住了,也走不动了。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他心里有点激动,也有点应急不过来,脑子里一时有点发蒙,不知怎么才好。
他只记得把手里的电筒关掉了。
天黑麻麻的,一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让她搂着他,搂得他的身子有点暗暗地乱抖,像是通了电,但电流不大,是低低的那一种,低得只是有点发麻,有点发热。
星群家的那头牛,也站住了。它在黑暗中甩了甩尾巴,但刘耳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刘耳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转过身,也把竹子紧紧地搂住了。
“那边有个草垛,我们到那里坐坐好吗?”竹子说。
刘耳打开手电扫了扫,不远的地方果然有一堆高高的草垛,那是人家烧石灰用的。
“你怎么知道?”刘耳问。
“我来的时候到那里蹲过一下。”
刘耳知道她说的蹲是什么意思,差点为她笑出了声来。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牵着星群家的牛,就往草垛走去。
那是十分幸运的一头牛,如果它的目光能够看穿黑夜,它一定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见证了一对青年男女的头一次交欢,而且从头至尾,完完全全地看了一个够。刘耳把它丢在草垛边的一棵小树下,它便一直地看着他们,半步都没有走开过,只是偶尔轻轻地踢踢脚下的草地,不时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而那啪啪啪的响声就像在为刘耳和竹子暗暗地鼓掌加油。
完事之后,刘耳才突然想起,为什么不在开始的时候,先问问竹子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呢?现在问,虽然已经晚了,但他还是把话说出了嘴来。
“问你一个事。”他说。
“问呗。”她说。
“你不怕怀孕吗?”
“你说呢?”
“我说呀……我不知道。”
“我要是怕,我会给你吗?”
刘耳想了想,觉得也是,就说: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你怀孕了,你就去找我,好吗?”
竹子好像在黑暗里点了点头,但嘴上没有回答,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问题上了,她在想着他手上的那个手电筒。
“你手里的这个手电筒,是你的还是借的?”她问。
“是我的。”刘耳说。
“那就送给我吧,好吗?”
那个手电筒,便成了她的了。
11
刘耳走完了整个村子,最后还是回到了老人家的门前。他就是想吃一碗玉米粥!昨天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不停地跟开车的小师傅说,瓦村的玉米粥是如何如何好吃。那小师傅一边开车就一边笑。他问他笑什么。小师傅说玉米粥有什么好吃的。他说他不喜欢。他说他爸也不喜欢。他说他们家就他爷爷一个人喜欢。刘耳就问,你家是哪里的?那小师傅说就是瓦城的。刘耳就说,那我就不跟你说了,我搞错对象了。那小师傅就又偷偷地笑了几声。
12
老人家的门楼没有关,门是虚掩的,也许是刚从外面回来,也许是给出入的鸡犬留着的。刘耳把门一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从前边的屋里飘了过来。那不是玉米粥的香味。玉米粥还在灶上煮的时候,是有香味的,那是一种只有糯玉米才有的慢吞吞的一种香味。所谓的慢吞吞,那就是糯的缘故,但煮好的玉米粥放凉之后,面上就会形成一层厚厚的皮,就把玉米粥的香味给盖住了,盖得严严实实的。刘耳闻到的香味,是从辣椒缽里飘出来的。
刘耳一下就受不了了。满嘴的馋涎像洪水一样泛滥了起来。
老人家的院子其实蛮大的,门楼在这一头,房门在那一头,可刘耳的两条腿好像三五步就走到了老人家的房门前,还远远地就把话甩了过去:
“在家吗老人家?”
老人家的房门敞开着,但老人家没有回话。老人家的筷子,正忙着从辣椒缽里抬起头来,在慢慢地往上提。那是满满的一筷子酸藠头哇!刘耳刚要说一句什么,话没出口就收住了。他怕他的话会惊吓了老人。老人的手只要一抖,那满满一筷子的酸藠头就会当即抖落,落回了辣椒缽那还好说,要是落到了辣椒缽外边的泥地上,那就可惜了!可惜也许还是小事,老人家要是因此而不高兴,那他刘耳想吃的玉米粥,也许就没有了。
刘耳只是咽着口水看着。
老人没有把那满满一筷子的酸藠头,全部提到辣椒缽的外边,而是把提得高高的筷子,又慢慢地放了下去。她让筷子搭在辣椒缽的边上,轻轻地敲了敲,又敲了敲,只留了三四片在筷子上。这时,老人家才把端在手中的玉米粥,送了过去,送到辣椒缽的边边上,像是要接,其实没有,她只是为了让那些藠头在送入嘴里的路上,别出意外。
刘耳已经受不了了。
他抓起门边的一张小板凳,坐到了老人的对面。老人刚把酸藠头送进嘴里,他就开口说话了:
“你这酸藠头,怎么腌的,我口水已经流完了。”
这么说的时候,刘耳又咽了两下口水,咽得响响的,就像一只青蛙在水塘边胡乱地打水,一边咽还一边禁不住吧唧着嘴巴。
老人抬起脸看了看刘耳,好像认出了他,又好像没有认出来。她眨眨眼,又把目光投进了辣椒缽里,只让嘴里响响地嚼着她的酸藠头。刘耳听得出来,老人的牙还是蛮好的,牙不好是嚼不出那种咔嗞咔嗞的响声的。只是那种响声比年轻人的声音要闷一些,也慢一些。慢有慢的好,不慢你还嚼不出那酸藠头里的滋味呢。
刘耳的牙根有点发酸了,好像老人嘴里的酸藠头有一半在他的嘴里,他跟着也空空地乱嚼了起来。刘耳说:
“你是不是认不出我了?”
老人就又看了刘耳一眼。她的耳朵显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她似乎不想理人,这是很多老人共有的特征,也是老天爷赋予他们的一种待人特权:爱理就理,不爱理老子不理!管你是谁!
老人还是不给刘耳搭话,只给自己又喝了一口粥。她喝得很慢,慢得刘耳都听不到她喝粥的声音。刘耳跟着也往嘴里空空地喝了一口,很大的一口,因为喝得有点猛,玉米粥都从嘴角那里溢了出来。他抹了抹空空的嘴,他觉得那味道真好,滑滑的,糯糯的,带着一股清甜。
“我是刘耳。”刘耳说道。
还是没有回应。
刘耳又说:
“还认得出我吗?”
刘耳和老人是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面了。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刘耳都记不起来了,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也许,都四十多年了。
“我是昨天回来的。”刘耳说。
老人还是没有回应。她在翻搅着辣椒缽里的酸藠头,好像在找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找,只是随意地翻过来翻过去,好像不翻就没有了往下吃的乐趣。
“我这次回来会一直住在村里。”刘耳又说。
老人还是没有吭声。刘耳想了想,也不想再多说别的了,于是把话扭回到了玉米粥的上边。他说:
“我听他们说,现在村里,就你老人家还天天吃玉米粥了。吃玉米粥好啊,玉米粥养人。”
老人这时说话了。她说:
“那个小花猫告诉你的吧?就她那张小嘴喜欢多嘴。”
刘耳不由一笑,他说:
“对对对,是她告诉我的。不知道她听谁说的,说我在找玉米粥,就让我到你这里来了。”
“想吃吗?”
老人斜了刘耳一眼。
“想吃。”
刘耳的回答像个小孩。
“真的想?”
“真的想!”
“不给!”
老人弯也不拐,就把刘耳的念头给堵住了。堵完了又挑起一个酸藠头放进了嘴里,一下一下地嚼了起来,嚼得比先前的还要响,咔吱咔吱的。很明显,她是嚼给刘耳听的,就是为了让他难受。
这是刘耳没有想到的。
不就一碗玉米粥吗?刘耳愣了一下,但他没有放弃。他把她的话只当成是在跟他说笑。瓦村人有时就爱说笑,喜欢把话反过来说。
刘耳便顺着问:
“是不是今天煮少了?”
老人没有回话。她问他:
“我今年多大了,你知道吗?”
“知道呀,你老人家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你老人家的长寿应该跟你天天吃玉米粥有关吧。你看你吃得多香,你这一碗是第二碗还是第三碗了吧,能吃好哇,能吃就能长寿,这是好事呀。”
“那你知道我每天煮多少吗?”
刘耳不知道怎么回话了。他不知道老人这么问他是什么意思。好像她的话是认真的。十分的认真。
“我一天就煮四碗。”她说。
“我是现在吃两碗,晚上吃两碗,要是给你吃了一碗,那我晚上吃什么?”
“晚上再煮呗,好不好?”
刘耳是真的想吃。太想吃了!
老人却说:
“不好!”
老人说完就又喝了一口。她把碗里的粥喝干净了。她一手拿起了辣椒缽,一手端着空碗,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收到了更高的一张桌子上,用桌上的一个空碗把辣椒缽盖了起来。
“你走吧!我不会给你吃的。”她说。
这就尴尬了。尴尬得都有点丢人了。刘耳就看了看门外,好在村里的人,一个影子都没有。
13
走出老人家门楼的时候,刘耳觉得两条腿软软的,腰也软软的,脸色像是刷了一层灰,乌突突的,就像一只受尽了他人欺凌的老狗,高一脚低一脚的,只想着快一点躲回家中。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他,说他家也煮了玉米粥,估计刘耳都没有精神回头了,就是回头,那也吃不出玉米粥和辣椒酸应该有的那种滋味了。
回到家里,他没有走进厨房,而是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沙发上,就像扔的是一只令人讨厌的烂麻袋,眼睛紧紧地闭着,躺了半天都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