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认为刘勰的思想以唯心为主,或是彻底的唯心主义者的同志,主要根据是《原道》篇,这就有必要讲讲《原道》的问题。
最近有一篇论《文心雕龙》的“唯心主义本质”的文章[64],认为刘勰的思想是“反动”的、“极端唯心”的,刘勰所说的“道”,“也就是统治阶级压迫人民、剥削人民的‘天经地义’之‘道’了”。不过,除了一大堆高帽子,并未说明其“唯心主义”的“本质”究在何处。也有一些理由,但和是否“唯心”多不相干。如说《文心雕龙》除前后各五篇外,“前二十篇是分论文章体裁,后二十篇是分论写作技巧(所以他把本书称作《文心雕龙》)。就凭这一点来说,他这种偏重形式的文章理论,也是不可能摆脱唯心主义的谬见的”。分论文体和写作技巧,与唯心主义有何必然联系?即使“偏重形式”,又从何能判断他“不可能摆脱唯心主义”?这样的论证还有,不必多举。关于“道”,论者认为:“由于他主张文章必须‘宗经’,‘经’原于‘自然之道’,因而他必然要提出‘因文以明道’也就是后来所谓‘文以载道’的反动主张。”且不说“自然之道”和“文以载道”有没有什么关系。奇怪的是这种论证方法:论者明明引出刘勰的原话是“圣因文而明道”,却一变而为“因文以明道”,再变而为“文以载道”,中间还跳过了首先提出“文者以明道”的柳宗元[65],他却是公认的唯物论者。问题在于“圣因文而明道”不能改为“文以明道”[66]。原话的句意是“圣因文——而明道”,并不是“圣因——文以明道”。至于宋代理学家提出的“文以载道”可能是“反动”的,但和刘勰所说“圣因文而明道”的原意就相去远矣。
有的同志认为“原道”的“道”是“佛道”或“佛性”[67]。既是“佛道”或“佛性”,自然就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了。不过论者除引证《灭惑论》等佛教著作外,却未能从《文心雕龙》本身找到什么直接的论据。佛教的话头,《原道》中直言不讳的话确是一句没有。于是论者断定《原道》篇用的是“罩眼法”,是“哑迷”,是“烟幕”等等。这样,我们就没有详究这些“烟幕”“哑迷”的具体内容的必要了;因为根据前面所讲,宣扬佛法在齐梁时期绝非非法活动,毫无躲躲闪闪、大施其“罩眼法”的必要。佛徒宣唱佛法,最重使人明了易懂,他们千方百计讲譬喻、编故事,讲求宣讲者的“声、辩、才、博”[68],以求“令人乐闻”;刘勰也公开讲过“般若之绝境”,他既要讲“佛道”或“佛性”,何必搞一通“哑迷”,而“使人莫明其妙”呢?
“原道”的“道”和佛道的“道”,是有一定关系的(这里不能详论),但不等同。简单化地强画等号,只会弄得自己“莫明其妙”。
看来,用“原道”的“道”来说明刘勰的思想纯属唯心主义,目前还没有足以服众的充分理由。至于刘勰的这个“道”是什么“道”,也还众说纷纭,儒道、佛道、儒道统一之道、道家之道等说,都各有一定理由,尚无定论。“道”这个概念在我国古代确是比较复杂的,不仅各家有各家的“道”,《文心雕龙》中讲的“道”就多种多样,如“天道”“王道”“常道”“儒道”“神道”“至道”等。因此,要判断《原道》的“道”是什么意思,是唯心或唯物,就必须从《原道》篇来看它的具体命意。《原道》中的“道”是什么“道”,刘勰已开宗明义,讲得很清楚了: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
这个“道”,是和“天地并生”的“道之文”,和儒道、佛道都没有直接的联系。刘勰认为,从开天辟地之后,就有天地、日月、山川等等,天地就有玄黄之色,日月则如璧玉重叠,山川就像鲜丽的锦绣,它们都有“文”,刘勰就称这种“文”为“道之文”。刘勰即使不作更进一步的具体解释,以上的话已清楚地说明,“道之文”是指天地万物都有其自然形成的文彩,也就是所谓“自然美”。进一步,刘勰把这种现象扩及人类。人为万物之灵,就因为人有思想(“心”)。刘勰认为万物都自然有“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而语言是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刘勰对这点有明确的认识(“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语言的表达就会显示出文采,这也是自然而必然的,所以他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明确了“自然之道”的基本命意,对“道”字如何解释就是次要的了,道路、道理、法则、规律,都无不可。可以称之为“规律”,主要还不是根据训诂上可通,而是刘勰的命意。他把以上现象再“傍及万品”来考察,即推论一切动物、植物,莫不有“文”,而这种“文”的出现都是:“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天地万物都有文彩,这种文彩不是外加上去的,是“物”的属性。于是刘勰总结这种普遍现象说:
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这就上升为规律了:有其物,就必有其形;有其形,就必有其文。这种必然性,刘勰称之为“道”;这种“文”,就称之为“道之文”。这就说明,《原道》篇中概括这种必然性的“道”,是指万物自然有文的法则或规律。
“道”这个概念虽然比较复杂和抽象,但从以上分析来看,刘勰赋予它的意义还是相当明确的。其所以产生种种分歧,比较常见的原因有二,一是有的同志研究古人,有一种查三代的爱好。诚然,为了追根探源,对某些问题查清其来龙去脉是必要的。但用于《原道》的研究,却往往是从词句的运用上查其出于何典,由是据以推断其源于何家;所谓“儒家之道”“佛家之道”“道家之道”云云,多由此而来。对刘勰来说,这显然不是一种可靠的办法,因他不仅好用古书,诸子百家都有,且好创新义,特别是“自然之道”的观点,完全是刘勰的独创,借用古书古语虽多,要说明的问题却与古人无关。再一种情况是脱离“原道”的论旨,往往议论虽精,火力虽猛,却是空炮。早在1957年,就有人提出《原道》篇所论“文学源泉”的问题[69],其后讨论刘勰世界观的不少文章,都论及《原道》篇对“文学起源”问题的唯心主义观点。如果文学的源泉问题、起源问题,真是《原道》篇的论旨,那是刘勰自己写的文不对题了。可是,细检原文,全篇三段,第一段讲“自然之道”,第二段讲人类文化的发展,第三段讲“自然之道”和儒家圣人的关系,并未走题。全篇主旨,是要说明天地万物自然有文的规律,而不是讲文学的起源和源泉。当然,第二段从“人文之元”,讲到周、孔之文,是涉及人类文化的起源问题了;对有文字以前的传说时期,刘勰用“河图”“洛书”之类来解释“人文之元”的情况,无疑是不正确的。但有两个具体问题不能不研究:第一要看刘勰对这类古代传说是怎样理解的,他用这些企图说明什么问题?刘勰的回答是“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有的同志对“神理”二字很有兴趣,比之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这岂不是欲抑实扬,把刘勰估计得太高了?5、6世纪的刘勰,怎可能有18、19世纪伟大哲学家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刘勰的这个“神理”,也就是他的所谓“道”,这个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本篇讲“天文”“人文”的两段,都是旨在阐明“自然之道”这个普遍规律,两个部分的命意是一致的。十分明显,“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和上段说的“夫岂外饰,盖自然耳”,正是一个意思;就是说“河图”“洛书”的出现,从“文”的意义来看,并不是什么人为的东西,而是一种自然出现的现象。就刘勰的这种理解和用意来看,就很难说他是唯心主义了。
第二,用“神理”来解释那些并不存在的古代传说,无论刘勰是疑信参半还是完全相信实有其事,总是对上古“人文”的一种错误推测,这是他难以避免的局限。问题在于,这种错误认识(以“河图”“洛书”等为人文之始)在《文心雕龙》全书中占什么位置。事实是,它不仅毫无影响于刘勰的整个理论体系,即使在《原道》篇中,也是无关宏旨的。因此,我们固应看到他有此局限,但要据以判断刘勰总的思想是唯心主义的,就没有多大力量。
认为《原道》篇论述了“文学源泉”问题,那就离题更远。这种看法可能与纪昀的评语“文原于道”之说有关。由“文原于道”再理解为“文源于道”,这样,“道”就成为文学的源泉了。无论把“道”解作何家的“道”,都只能是观念而不会是物质;以某种观念为文学的源泉,自然就是唯心主义了。但《原道》既未讲文学的源泉问题,“原道”也不是“文源于道”。
仅就“原”字说,是可以释为“源泉”的。但“原泉”的原意和今天所说生活的“源泉”还不是一回事。孟子:“原泉混混,不舍昼夜。”[70]班固:“源泉灌注,陂波交属。”[71]《孟子》朱注:“原泉,有原之水也。”由此可见,从字面上说“原道”是“文源于道”,也是不通的。当然,“文源于道”也绝非刘勰以“原道”命篇的本意。
早于刘勰六百年前的《淮南子》,也有一篇《原道》冠于全书之首。高诱注:“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故曰‘原道’。”刘勰的《原道》,是否也取“本于道”的意思?他自己讲得很明确:“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序志》)《原道》的内容也正是论证天地万物都本于“自然之道”而有其文。特别是其中曾讲到:从伏牺到孔子,“莫不原道心以敷章”,概括了一切“人文”无不是本着“道”的基本精神来进行著作。“原道”二字在这里的具体运用,说明“原道”与文学的源泉是“道”之意,了不相关。因此,要据以论断刘勰的唯心主义就势必落空。
《原道》是刘勰全部文学理论的一篇总论,因此,它的内容应该是指导全书的一个总观点。纪昀有所谓“标自然以为宗”之评,刘勰确是把“自然之道”作为其全部文学评论的主要依据。他重文采的理论根据是“自然之道”;他反对过分的采饰,理论根据也是“自然之道”。这在《文心雕龙》中是很明显的。只举一例:《丽辞》篇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刘勰认为文学作品应该用对偶,根据就是自然事物的成双成对,本身就是自然形成的;客观事物如此,描写客观事物的作品也应如此。如果完全拒绝用对偶,就如“夔之一足,趻(踸)踔而行”,反而是不正常的。显然,这是“自然之道”观点的具体运用。但是,对偶的运用,要“奇偶适变,不劳经营”。如果过分雕琢,偶句成堆,以至“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明诗》),那又是刘勰所反对的了。这种反对,也是根据“自然之道”,因为过分的雕琢繁饰,同样违背“自然之道”的精神。“原道”是全书的指导思想,即在于此。
判断刘勰的文学观点是唯心或唯物,前面已经说过,主要应从刘勰对文与时、情与物的态度来考察;《原道》篇虽然主旨不在探讨文与物的关系,从其有关论述中,也可间接看出它是唯心或唯物的。不过,既不应把刘勰自己无意在本篇讨论的问题强加于他,也不应在无关主旨的枝节问题上,抓住只言片语不放。从“自然之道”这个根本问题来看,“原道”的观点基本上是唯物的。因为刘勰明明肯定要有其物,才有其形;要有其形,才有其文,才有其自然的美。在这个命题中,美是物的属性;因此,物是文的先决条件。刘勰认为文“与天地并生”“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如果理解为“文学”的“起源”,岂能不荒谬?混沌初开之际,怎能有“文学”或“文”的“起源”?但刘勰并非意在“起源”,而是说即使最早、最原始的宇宙,有天地就有天地的“文”,有“太极”就有“太极”之美;总之,是“形立则章成”,是“自然之道”。这些认识的确不科学,但归根结蒂,文是源于物,而非源于心。这样,就应该说,“原道”的观点,基本上是唯物的。但也必须指出,刘勰的唯物思想是不自觉的,他并没有意识到唯物观的意义而有意识地在《文心雕龙》中坚持唯物的观点。因此,在他的文学评论中,唯心的杂质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肯定刘勰的唯物思想是不自觉的,但也不能认为《文心雕龙》中占主导面的唯物观点是一种偶然现象。从刘勰的身世及其整个思想的具体情况来看,他的文学思想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如上所述,刘勰对当时世族地主控制之下文学状况的不满,他写《文心雕龙》时还存在的积极入世态度,在儒佛道同的思潮中,他虽然笃信佛学,却并未年满具戒[72],直到晚年才正式出家。这些对构成刘勰的文学思想都有一定的作用。从《文心雕龙》本身来看,刘勰能针对现实、从总结文学创作实际经验出发来评论文学,这对他写成以唯物观点为主的《文心雕龙》有着重要作用。刘勰的寒门思想,无论儒典或佛经,都还没有使他僵化到不尊重事实的程度,而《文心雕龙》的一个重要特点,正在于它的理论是从古代大量实际创作的成败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如《祝盟》中说:“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晋汉,反为仇雠。”在讨伐董卓的初期,臧洪和袁绍等,曾共同歃血为誓;在挽救东晋王朝的危亡中,刘琨和段匹也曾共立效忠晋室的誓辞。但历史的事实却是,他们不仅没有遵守当初激昂慷慨、气贯长虹的盟誓,勠力王室,反而是臧洪被袁绍所杀,刘琨为段匹所害。刘勰所谓“盟无益也”“无恃神焉”等等,就是从这种历史事实中总结出来的。他论情物关系的“情以物迁”等重要观点,则是从诗歌创作的“感物吟志”(《明诗》),辞赋创作的“情以物兴”“物以情观”(《诠赋》)等实际创作经验中提炼出来的。忠于现实的作家,是可以接近唯物主义的;忠于实际创作经验的评论家,同样有可能接近唯物主义。如果不是孤立地、绝对地看待这点,而联系其全部思想来看,这也是一条历史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