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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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逆风而去

远濑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海港城市,常年遭到海啸、海怪、海盗等天灾人祸侵袭。

远濑人与死亡为邻,将死亡视为生活的一部分,这一点在墓园的气氛上最为突出——

安瞑岛的西侧目前闲置,没什么墓地,基本上是个公园,否则罗格斯医师也不会跑着跑着就路过墓区。

10月别名枯朽之月,日落得早,气温下降得也快,但安瞑岛的西岸依然十分热闹。

暖暖的夕照中,有许多市民在跳舞、晒衣服、摆摊、遛狗、打牌、演讲、卖艺,也有人钓鱼、打球、慢跑、冲浪、洗海水浴。

几辆卖小吃的推车在人群中缓步行进,树上和墙壁上照旧贴着“请勿乱扔垃圾,生者好,逝者也好”之类好笑的标语。

还有一些四五岁的孩子跑闹着,正在玩一种名叫“一种叫“风车、凤凰、树”的游戏——

至少三人一组,划拳决定谁是“风车”谁是“凤凰”谁是“树”来分配角色,然后捉迷藏。

卓阅从小在远濑长大,当然见过这个游戏。

只是,她今天才第一次想到,这个游戏不会和金叶梧桐的事情有关系吧?

如果说“风车”是指三百年前那位纸风车公爵,“树”是指金叶梧桐,“凤凰”又是指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悠扬的晚钟响彻港区。天色越来越暗,该回家吃饭了,卓阅只好骑着活扫帚往回飞。

飞到半路,她发现港区里停了一艘眼熟的双桅帆船,一眼看过去,不正是不久前失踪的科考船“平旦号”吗?

怎么回事?晚上出现了幽灵船?

卓阅揉揉眼睛再一看,却发现船身上写的名字是“侵晨号”。

她想起来,最近这几天在学校里好像听人提到过侵晨号的事情,不过得先从平旦号说起:

不久之前,远濑数所大学联合组建的科考队搭乘平旦号出发驶向北海,结果半个月之后就失去了音讯,“科考队遭遇了海盗/海怪/瘟疫”等各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不过之前从没人提过关于金叶梧桐花期的猜测)。

远濑海军装模作样地调查了一下却不了了之,还把相关卷宗都转给教育局处理了。

至于教育局,主要处理意见就是让各大学闭嘴。

远濑大学界对海军和教育局的处理都很不满,因此他们最近正忙着自行组织调查队,在校园里招人。

想起这些,卓阅觉得心情怪怪的,不知该说庆幸还是羡慕。

庆幸自己没去,没有遇到未知的危险。

羡慕他们去了,能去探索未知的危险。

卓阅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性格中既有重视规则讨厌风险的一面,也有渴望冒险与自由的一面。

不过她还没想明白,是世人皆如此,还是只有自己这样?

卓阅想着这些,到家时已经有点晚了。

不过她想,反正父亲出去应酬了,管家又不会骂她,晚点也没事。

于是她就打算从自己的房间窗口进屋,可她人还骑着活扫帚飞在空中,已经看到父亲正坐在她房间里,仰头看着母亲的遗像……

随后,父亲注意到了她,朝她转过头。

卓阅心里一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跑出去一下午的行为,却听父亲打了个酒嗝:

“还不快进来,夜里降温了!”

此刻父亲的脸泛着油亮的红光,神色也不同往常,心情好像还挺好的:

“你这么大的人了,白天出去玩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应该在饭点前回来。”

“哦。”卓阅尽量不动声色地说,“我这就去吃饭。”

“嗯。”父亲打量着她,说话带着微醺的鼻音,“你明天晚上没课吧?有课就请假。明晚七点部长家里有个酒会,他儿子……”

又来了,又是相亲!

卓阅更烦躁了,立即说:

“我期中考试没考好,之后要努力弥补,我没时间相亲。”

“期中考而已。”父亲挥挥手,又打了个酒嗝,“文凭只是点缀。成绩‘良’就可以了。”

其实卓阅猜到父亲会这么回答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说:

“可我想去帝都医科大做交换生,成绩不好是去不了的。”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现在外面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又是我们这种名门出身,还是名声最重要,知道吗?”

父亲陈腔滥调的说教配上醉醺醺的浓重鼻音,显得相当滑稽,就像是跳着踢踏舞的思想品德课本。

卓阅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直向下沉,沉过了踢踏舞,沉过了扑鼻而来的腐臭酒气,一直沉回到现实的深海岩床嶙峋粗糙的石底。

他说我难得有空管你,你也该订婚了,才能告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他说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十八九岁了连一门亲事也没有家长颜面无光,你表妹上个月都生双胞胎了。

他说你不要一天到晚把脑袋埋在书里眼镜都这么厚了,你要是怕考试挂科我帮你和你们学院的领导说情。

他说以前的女孩子还没出世就定亲了我们已经够“尊重”你了,以前的女孩子如果像你这样被人劫走一晚之后居然还有脸回来,家长就该逼她自尽你知道吗……

她想她大概是听惯了,所以连气也生不出来,又或者是像某次发现满满一皮箱小时候的日记被当废纸卖掉了时那样,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悲伤,只剩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一片空白的脑子理解不了,为什么他永远视维护家族名誉为唯一的职责——所以女儿读大学不可以住宿舍免得学坏,被绑架了也不可以通过正规渠道解决——

他根本不过问那晚的细节,也显然没兴趣知道,因为他只关心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可“名节”又算什么?

所谓“神官世家”的权力与地位,靠的只是一代又一代制度性地牺牲次子的人生,弄得教会里遍地都是自家的二哥二叔二叔公……

就是这么卑鄙的自私的可耻的家族。

再说了,母亲如果还在世……

想到这里,卓阅忍不住开口了:

“母亲如果还在世,真的会认为我应该十八岁订婚吗?”

“不要什么事都往你妈身上扯!!”父亲猛地一巴掌拍在书桌上,生气地转身离去。

而卓阅随手拿起正攥在手里的东西狠狠砸在父亲后脑勺上:

“要相亲你自己相去!”

击中目标后,她才发现自己扔的是个抱枕,刹那间有点庆幸“还好只是个抱枕”。

但无论如何,她都已经不打算反悔,没准备回头。

父亲停下了酒气飘扬的说教,茫然地拿着那个抱枕喃喃问“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时,卓阅已经随手拎起书包,转身跨上活扫帚,再度从窗户里飞了出去。

微凉的夜风把父亲的叫喊声都卷进了山林中,那一刻,逆风而去的卓阅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可接下来该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