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思想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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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柏拉图》:柏拉图的生平故事

柏拉图(Plato)的著作,无疑是命运从古代给我们保存下来的最美的礼物之一。

——黑格尔

西方文化的精神渊源,可以回溯到古代希腊;古代希腊的思想家,曾经是希腊文明的伟大开创者,后来也一直是西方文化的灵感源泉和守护神。在古希腊众多的思想家中,柏拉图犹如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乃高居于王座的万神之神。也许可以说,柏拉图之于西方文化,就像孔子之于中国文化一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国哲学家罗素称,“柏拉图处在哲学思想的核心位置”,其思想的影响“可能比任何其他人的影响都大”。法国逻辑学家戈博认为,柏拉图的思想“不是一般的形而上学,而是独一无二的形而上学”。至于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则直截了当地称柏拉图为“人类的导师”。

柏拉图是雅典人,出生于公元前429年[1](又有公元前428年、公元前427年两种不同说法)。他原先的名字叫阿里斯托克勒(Aristokles),后来他的老师给他取名为柏拉图。关于他的名字,有种种传说。有的人说,他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有一个宽大的前额;也有人说,是由于他言谈的丰富和广博。

柏拉图出身于贵族家庭。他的父亲名为阿里斯同,其家谱一直可以追溯到古老的雅典王族;而他的母亲伯里克条尼则出身于一个活跃于政治舞台的家族,是梭伦的后裔。虽然有些传说未必十分可靠,但是可以肯定,柏拉图的家庭与当时最重要的政界人物(包括伯里克利)有相当密切的联系。

由于出身于这样一个优裕显贵的家族,柏拉图自幼便受到了当时被视为一个雅典人所应具有的关于各种艺术的教育。在青年时代,柏拉图曾学习作诗,并且还写过悲剧、颂神诗和赞美歌。在后来的希腊诗歌的选本里,我们还能见到他所写的诗歌。这些诗歌读起来是十分优美的。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题赠给他的好朋友阿斯特尔的,里面有这样一个段落:

我的阿斯特尔,你仰望着星星,

啊,但愿我成为星空,

这样,我就可以凝视着你,

以千万的眼睛。

柏拉图曾在当时著名的智者那里学习各种艺术,然而对他的思想影响最为深远的,无疑是伟大的雅典哲人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不仅是一位划时代的思想家,代表着希腊哲学决定性转折的开端,而且其庄严静穆、极度单纯的崇高品质和人格,使他获得了“神圣”的称号,成为西方文化之恒久的道德典范。苏格拉底是柏拉图家族的老朋友,因此当柏拉图大约20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带他到苏格拉底那里,开始新的学习生涯。这确实是思想史上一件既幸运又值得称道的事件,因为这位老师对于那个学生的意义,就像那个学生对于这位老师的意义一样重要。于是后来就有了这样一个传说:在柏拉图去拜师的前一晚上,苏格拉底梦见有一只天鹅飞来停落在他的膝上。天鹅的翅膀很快地长大了,接着立刻就飞向天空,唱着最优美的歌曲。

苏格拉底是一个全新学派的开创者。这个学派的原则,是把哲学思考引向或导回到人的自身,就像一个古老的格言所说的那样——“认识你自己”。由于这一巨大的问题转向,哲学思考以及它的提问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改观。就像意识开始被当作本质重要的原则来对待一样,思想与实在的内部联系也要求得到具体的说明。我们知道,柏拉图属于苏格拉底学派,而苏格拉底是这样一个“辩证法”(在这个词之本来的意义上)大师:他是一个对话者,在提问、诘难和论辩中度过了他的一生。他没有著作流传下来,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著作。他的思想和事迹是通过他的两个学生——色诺芬和柏拉图——而为人们所知晓的(在这方面,柏拉图的作品要重要得多)。诚然,由于柏拉图使用优美宏大的对话体来写作,而这些作品又包含着种种戏剧化的场景和人物,所以他所描绘的苏格拉底在历史的细节上是否真实,便引起了猜疑;要分辨哪些是苏格拉底本人的思想,哪些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的思想,也变得困难起来。然而可以肯定地说,“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性的意义,较之于那种平庸的或琐碎的细节上的真实性,要重要得多。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首先具有这样的意义:他是一个使哲学思维发生决定性转折的领袖,他把对物理宇宙的关怀引向了对人的世界的关怀、对人类自我的关怀、对“善”的关怀。柏拉图在一篇对话中,描写了苏格拉底与其学生斐德若的谈话。师生两人一起散步,走到了雅典城门外一个不远的地方。见到这片美丽的景色,苏格拉底欣喜异常,并且对这一带景色大加赞赏。然而使斐德若感到惊讶的是,苏格拉底似乎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于是学生便问老师是否从未出过城,苏格拉底的回答是意味深长的,他说:“是的,你得宽容我一点,斐德若。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学的人。田园草木不能让我学得什么,能让我学得一些东西的是城市里的人民。”[2]不消说,柏拉图是真正理解这一回答所具有的象征意义的,因为他正是后来使这种意义得到发扬光大的思想家。

确实,师从苏格拉底使柏拉图受益匪浅,并且由此而获得了一个全新的思想开端。如果说柏拉图一度有望成为诗人,而且曾“一心一意想献身于政治”,那么现在他是被哲学思考——探讨实在或真理的科学——深深地攫住了。正如柏拉图塑造了一个不计世俗成败、大勇无畏地献身于真理的苏格拉底,他自己也表现出对于知识、对于探求真理的无限热情——“柏拉图完全为哲学知识的崇高性所浸透了”。在柏拉图看来,真理乃绝对,乃实在;而关于绝对或实在的知识探求便是哲学。因此,哲学不仅是最高的财富,而且是人的本质。唯有哲学才有助于人的真正完善,才是人应当去努力寻求的东西。所以柏拉图对于一切别的东西(属于“意见”范围的东西)都表示轻视,而对于哲学(真正的“知识”)显示出最深刻的情感和最坚决的意识:“我认为,视觉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如果我们没有见过星星、太阳、天空,那么我们前面关于宇宙的说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我们看见了昼夜、月份和年份,从而有了数和时间概念,以及研究宇宙的能力。于是我们开始有哲学。对于诸神能够给予我们人类的东西而言,这是最大的福气了。”[3]

对于知识和真理不知餍足的热情,使柏拉图并不完全满足于苏格拉底的智慧和教导。据说他与最著名的智者时相过从,并且特别地研究了毕达哥拉斯学派;从这一学派那里,他继承了对数学的高度尊崇,以及把理智与神秘主义密切交织起来的思想倾向。此外,对他影响较为深刻的还有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从前者那里,他获得了这样一种否定性的观念,即感觉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恒久的;从后者那里,他得到了这样一种信仰,即实在是无时间性的、永恒的。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柏拉图做出了一系列本质的、重要的区分——理念世界(实在或真理的世界)和经验世界的区分、理智生活和感性生活的区分,并且得出结论说:知识并不是由感官得到的,只有通过理智才能获得。

当柏拉图这样深入哲学研究时,他就失去了对诗歌和政治的兴趣;他开始放弃这些东西,而完全致力于哲学。然而,促成这个理智兴趣之重要转变的,也许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即苏格拉底之死。一方面,从本质上来讲,苏格拉底之死是一个真正的悲剧:它意味着一个更高的精神原则——个人的意识作为独立的意识一一出现了;而这个原则又意味着人拿自己的自我意识来代替神谕——人自己知道什么是真理,他应当向自身中观看。这就是“认识你自己”的寓意。但是,这个新原则最初是破坏性的,因为它与雅典生活的实质是对立的;当希腊世界的现存原则与新的主观反思的原则相冲突时,苏格拉底之死便表现为一种悲剧的必然性。于是柏拉图的《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最后说道:“死别的时辰已到,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去死,而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唯有神才知道。”另一方面,就事情的实际情形而言,苏格拉底之死又具有一种严峻的政治斗争的背景:苏格拉底被指控为不敬祖国的神灵和教唆年轻人堕落,而问题的实质则在于苏格拉底与贵族派的联系——他的朋友和学生大多数属于贵族派。因此,当苏格拉底被处死时,柏拉图跻身政治舞台的雄心便泯灭了。政治的阴谋和险恶,必定给年轻的柏拉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他开始意识到,在党派的政治结构中,是没有人能长期地维持其尊严和独立的;也许他还感受到,一种新的精神原则正在活跃涌动,而这一原则是要求充实和发挥,要求成为理论形态的。于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柏拉图便走上了献身于哲学的道路。

苏格拉底被处死以后,柏拉图和许多别的哲学家一样,逃出雅典,投奔到麦加拉的欧几里得那里(他不是著有《几何学原本》的那个欧几里得;他是苏格拉底的朋友,麦加拉学派的创始人)。不久之后,柏拉图从麦加拉出发去各地游历了多年。先是到非洲的居勒尼,在当时著名的数学家德奥多罗的指导下,非常勤奋地研究数学,并且很快在数学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此后,柏拉图又从居勒尼到埃及游历,不久又从埃及到“大希腊”。他在那里结交了不少当时的毕达哥拉斯派的学者,其中有著名的数学家阿尔基塔和费罗劳等人;柏拉图用高价收购了一大批老一辈毕达哥拉斯派的著作,并且潜心研究了毕达哥拉斯的哲学。我们知道,毕达哥拉斯派的学者最早把数的抽象观念提高到突出地位,因此他们一方面在关于数的理论中引入了一种神秘的世界观,另一方面又极大地推进了几何学这一演绎学科,按照逻辑顺序建立了某种体系(如毕达哥拉斯第一次用演绎的方法证明了勾股定理,该定理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并且通过关于算术、音乐和天文学中数的秩序的观念,强有力地推进了这些学科的发展。如果说柏拉图的早期哲学研究是远离科学和数学成长起来的,那么后来数学或关于数的观念却无疑是构成柏拉图思想的一个至为紧要的方面。对柏拉图而言,毕达哥拉斯派的影响是重大而深刻的;在柏拉图理论中数学所起的主导作用,甚至成为区别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基本标志。

在经历了多年的游历之后,大约在公元前387年,柏拉图又回到了雅典。在那里,柏拉图创办了一所学校,学校位于离城西北部不远的小树林。由于地处希腊英雄阿加德摩(Academus)的园林墓地,所以学校被称为“阿卡德米”(Academy,“学园”)。在学园里,柏拉图向他的学生们讲学,经常是师生们共同围着一张桌子,从事数学、哲学以及其他学问的研究。虽然学园的组织是模仿意大利南部的毕达哥拉斯派的学校,但其宗旨和教育方式却是新颖的:它通过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式的辩证法,旨在训练人们的头脑借助于理性独立思考。从流传下来的材料中我们得知,柏拉图授课时没有预先准备好的笔记,往往是在讨论班或讨论会中,提出各种问题让学生去解答,而各种对话的一些内容就成为书面的哲学论文。

学园的课程包括算术、几何学、天文学和声学等,这些课程显然与毕达哥拉斯派有联系。学园对数学给予最高度的重视,据说学园门口有一块铭文,劝告不懂几何学或厌恶数学的人免进学园,而去做其他的事情。不难想象,柏拉图是试图通过这种训导,使人们的思想从“变异”转向“实在”,也就是说,从流变的经验世界转向其背后的不变的构架——实在的理念世界。柏拉图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和心血,几乎都倾注在学园中了:他在那里传承、修正并大大地扩充了苏格拉底的原则,他在那里完善、发挥并不遗余力地阐扬了自己的学说,他在那里还形成和培育了一种独特的思想和学术传统,并造就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学生——其中包括著名的亚里士多德。学园也许可以说是柏拉图在西方文化史上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像亚里士多德可以说是学园的荣耀和对学园的最高报偿一样。柏拉图的学园存在了900多年,它是自中世纪以来发展起来的各类大学的前身。公元529年,罗马的查士丁尼大帝封闭了学园,因为这种古典传统的存在被他看作对基督教原则的冒犯。

柏拉图在雅典学园的平静生活,曾被他三次去西西里的旅行所打断。公元前367年,叙拉古的狄奥尼修一世去世,他的儿子狄奥尼修二世继承王位。年轻的新君主看起来聪明伶俐,所以他周围的人希望能给他灌输一些哲学的观念。狄奥尼修的姐夫狄翁当时掌握着一部分实权,而狄翁又是柏拉图诚挚的朋友和崇拜者。也许狄翁认为,新君主应当由柏拉图塑造成《理想国》中的哲学王。于是狄翁便邀请柏拉图来到了狄奥尼修的宫廷。就柏拉图而言,他之所以应邀前往一方面是由于他和狄翁的友谊,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本人怀有某种高远的希望——希望通过这个年轻的新君主使真正的国家法制变为现实。无论如何,这种想法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柏拉图同狄奥尼修的关系也变得扑朔迷离并经历了多次的反复。先是狄翁遭到放逐,而柏拉图也被牵连进去,因为他不愿放弃和狄翁的友谊。于是柏拉图返回雅典,狄翁也在雅典进入柏拉图的学园。后来狄奥尼修又邀请柏拉图去西西里,但是直到最后,柏拉图仍然只得到一个冷淡的和没有希望的结果——他依照自己哲学观念的要求来制定国家法制的梦想终于破灭了。当狄奥尼修和狄翁的关系恶化时,情形变得异常紧张;柏拉图历尽艰难从西西里返回雅典,并明智地拒绝了支持狄翁通过武力恢复其权位的要求。因为柏拉图虽然在政治观念上相当执着,却始终置身于政治权力的争斗之外。

公元前360年,柏拉图回到雅典后继续在学园讲学和写作,直到临终前他一直是个勤奋的思想家和积极的作家。在这期间,他多次拒绝担任其他城邦的立法者的职务,而把全部身心都贡献给了学园。幸运的是,在古代哲学家中,柏拉图是仅有的一个其著作几乎全部流传下来的人。这些著作表明,他不仅是举世无双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也是伟大的作家——柏拉图的著作使他跻身世界文学的巨人之列。他的思想和学术受到全希腊特别是雅典人的高度尊敬。据文献记载,他活到第108届奥林匹亚赛会(公元前348年);死在他生辰那天,在一个结婚的筵席上,享年81岁。

注释

[1]根据《辞海》,柏拉图生卒年份为公元前427年至公元前347年。

[2][古希腊]柏拉图:《斐德若篇》,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8页。

[3][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东方出版中心2021年版,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