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爻辞
公元1519年。
正德十四年,冬。
大明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暴雪到来之前,北方京城的百姓还在高高兴兴准备年货过年。
那时空中总是飘着零星的冰凌状亮晶晶的雪花。
晚上,当黑咕隆咚的夜盖不住屋子男主人鼾声的时候,寻常百姓家的院子少不了几只低着脑袋小心转悠馋猫饿狗。它们惦记的是主人用黄铜色旧瓦缸或者褐色破木盆扣着的,已挂白霜的羊肉馅冻饺子。
街上,炮仗响上几日。
百姓家门框换上崭新崭新的红纸黑字对联,热腾腾的牛羊肉吃上几日,白面馒头啃完,杂粮馒头续上,等把最后一碗泛着油光的三鲜馅饺子端上桌,年也就快过完了。
就在那几日,零星的雪花换成了鹅毛大雪。
起初还没人在意,最后谁也没料到,那将是场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狂如狗吠的大暴雪。
刺骨的寒风像全家被抄了满门似的,一城又一城奔走哭泣哀嚎。
暴雪压塌了民房,压死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天,眼看着就像三九天冻成三尺厚的河冰。
雪再这么下下去,河冰将有三尺冻成七尺,直到冰封京城。
三尺河冰,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朝廷却置若罔闻。
暴雪肆虐,街上尸体无人清理。
天还没放亮,一早上朝的大臣,就被轿夫们抬出了门。
明武宗朱厚照居住的豹房在紫禁城西北侧,路途远,早点出去,路上还能眯上一觉。
轿夫们为了不吵醒主子,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
前面的死尸挡着他们的路。
轿夫心善,不忍直接踩,想从尸体上跨过去。赶上脚那么一滑,颠簸了,吵醒了主子招来痛骂,轿夫不敢再跨,直接踩。
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也不知道是踩到了雪,还是踩死了本还有半口气吊着的将死之人。
还好,当堆积雪将要淹没百姓家低矮的茅草屋檐时,一道,两道,一片,黑云压城的天终于有了罅隙,太阳光扑棱棱点亮人们心头的恐惧。
窝在屋里的百姓,先倒白的、黄的热尿开路,再举全家之力,推开堵在门口,足以把人淹没的积雪。
裹上棉帽子戴上棉闷子,从窗户爬进半塌不塌挂着一丈多长冰凌子的厢房拿出扫帚和铁锹清扫院落。
雪从屋顶开始锄,最后是院子。
他们推开院门,清理门口,街上一具接着一具的冻的硬邦邦的死尸被他们清扫了出来。尸体都是蜷缩着,蝗虫似的,连成了片,死后连遮挡尸身的草席都没有,毫无尊严。
日头升高些,手藏进肥大衣袖的百姓们,聚在街头,大骂党派之争、奸臣当道,民不聊生。
说到了眼下正德皇帝颁布的“禁猪令”,他们咬牙切齿,骂什么的都有,若是被锦衣卫听见,都是下诏狱的重罪。
能不能吃猪肉事关老百姓生计,无论是京城的酒楼饭馆的餐桌,还是寻常百姓家的案板,哪儿能离得开猪肉呢。
明太祖都没有提猪是和皇姓有关,到了正德皇帝这儿突如其来的“禁猪令”是为哪般呢?
没了猪肉,糖醋里脊、京酱肉丝如何烹制?没了卤猪耳朵卤猪蹄,寡淡的日子如何解馋?更不要说秘制猪手、红烧肉,还有人人吃了可以连下三大碗饭的酸菜汆白肉。
不让吃猪肉,简直是不让老百姓活!
“正德皇帝咋还不死呢!”
“该死!该死!老朱家的人都该死!”
正骂的上瘾,远处街头走来一位手拄虎头盲杖,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
寒风呼啸,可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青色旧衫。
眼尖的百姓认出了此人,他乃在东金水街烟雨茶楼说书的三门先生。
百姓们都不喜欢他,甚至是恨他。
正德十二年之前,蒙古达延汗率鞑靼还没进犯大明边境,京城也没藏着什么蒙古刺客、日本忍者,安全的很。那时候正德皇帝常常携众太监、宫女以及从东厂和北镇抚司挑选的精兵悍将,堂而皇之,土匪一般闯进京城百姓家。
用正德皇帝的原话叫“打秋风”。
有时候皇帝专门挑百姓新婚之日,不管新娘有几分姿色,上来就要霸占新娘,尤其喜欢在新郎官、众太监、宫女以及厂、卫的围观下霸占。
要了新娘的处子之身,觉得不过瘾。又差人把后宫的皇后夏氏以及一众妃嫔叫来,让她们在旁观摩,再霸占一次。
见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行为如此荒诞,让成婚多年仍旧是处子之身的皇后夏氏,觉得皇帝是在当众羞辱自己。
她掩面而泣,拂袖欲走。
见皇后崩溃,正德皇帝哈哈大笑,快乐至极。
有位妃嫔也受不了刺激,小声恨恨地说与其这般受辱,自己还不如削发为尼。
这话让正在新娘身上生龙活虎忙个不停的正德皇帝听到了。
他把被子往哭泣的新娘身上随便一丢,赤裸着身体大摇大摆走到厅堂。下了旨,叫人快马去承恩寺拿来剃度用的剃刀、拜垫等用具。他准备遂了妃子心愿,帮妃子剃度为尼。
等太监小跑着,喘着粗气用黄金托盘把从承恩寺把剃度用具递过来时。
他突然觉得,自己以目前的身份帮妃子剃度颇为不妥,名不正言不顺。
正德五年时,信奉藏传佛教的他,曾给自己赐“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的法号,甚至还和朝廷要过封地和度牒。
当年他确实赐过自己的法号,给和尚剃度是够了,可爱妃是女人,给女人剃度也得有个相对应的名号才是。
想到这里,正德皇帝道:
“爱妃啊,念你心成有佛缘,朕就算身为大定慧佛,也要为你破戒一次,当回菩萨!也不枉我们今生郎情妾意的情分!”
言辞间颇为深情。
说完他命人研墨铺纸,大笔一挥而就,赐给自己“大绿华表日升岳辉无量菩萨”的封号。
自称菩萨的正德皇帝,觉得这次名正言顺了,笑嘻嘻地给已哭成泪人的妃子剃度念经,还连夜把她送到了京郊外的尼姑庵。
临分别时,凑到她耳边,恋恋不舍地嘱咐她好好修行佛法,祈祷国泰民安。
街头百姓们议论到此,皆叹息摇头,哪有送自己女人出家的!癫人狂人都做不出的事情,都让这个正德皇帝做绝了,作孽!
当时在茶楼,愤愤不平者都痛骂正德皇帝。只有说书的三门先生把正德皇帝强占新娘说是龙行天下,恩泽四方,把被临幸的新娘说成是祖上积德。
老百姓们骂三门先生是走狗!不去茶楼捧场,可奇怪的是茶楼照旧红红火火,这让老百姓们更生气了。
京城这场暴雪之后,三门先生从街上经过,感叹说这场雪是好雪。
百姓们指着街上如蝗的尸体,问他如何好。
三门先生道:“冬雪贵如盐,瑞雪兆丰年,暴雪乃天降祥瑞,正是正德皇帝祈求上天,为百姓请来的大福大贵。”
百姓们纷纷叫骂。
东安街的张裁缝狠狠骂道:“今日我们就把这条街的大福大贵送到你家!我们就看你是怎么大富大贵!断子绝孙的!”
“当今皇上圣明,并不难为去海外讨生活的百姓,乃圣恩。这些冻死的家伙,多不是本地人,他们卖了田地,有了闲钱就好吃懒,这才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卖田地?”
“朝廷管着天下百姓,总有管不过来的时候……”
剃头匠老孬也骂:“老瞎子!你在茶楼说书,吃的是我们施舍的饭,你不为百姓说话也罢,却为朝廷说话,活该你瞎!”
“朝廷有朝廷的难……”
“放你妈屁!你说的事实也就罢了,还颠三倒四,不顾是非,你快来我老孬这儿剃头,我要把你脑瓜子挑了,扒开看看,你脑瓜子里面装的猪粪驴粪还是臭狗屎!”
平日泼辣的李婶子手上握着钻好攥好的雪球,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大骂:“老少爷们儿们,甭跟他废话!这老瞎子不是说这场雪是天降祥瑞嘛!咱就把这祥瑞都送他!他不带走就不做数!”
说着挥着胳膊就朝三门先生丢雪球。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他们一边朝丢雪球,一边痛骂:“砸死你老个瞎王八蛋!”
“去你妈的天降祥瑞!”
天寒地冻,这握在手里的雪球,多半结了冰,砸在身上轻则青一块紫一块,瞄的准砸到头上不被砸死,砸的头破血流已是阿弥陀佛。
雪球如雨点般砸来时,三门先生不躲不闪,任由他们砸。
“住手!”
这时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个脏乱不堪的女娃娃。
这女娃娃三、四岁左右,身上裹得严实。她头上戴着樱花粉色耳护子,身上穿的是樱花粉棉袄,脚上穿双福高帮棉靴,虽然通身油脂麻花,可依稀还能辨出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打扮。
只听那女娃娃骂道:“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三门先生听声是一女娃娃,又闻了闻气味,微微皱眉。
觉她可怜,从袖口拿出一锭银子,刚想扔给她,又觉得不妥。
心道:女娃娃尚小,拿这么多钱,定遭歹人哄抢,有命拿,没命花。
他把银子放回袖口,给她扔了五枚铜钱:“娃娃,拿去,买糖葫芦去吧。”
女娃娃没捡那五文钱,而是白了他一眼:“你当老子是讨饭的?也忒瞧人不起!我呸!”
三门先生莞尔,双手一拱:“女侠,我给您赔不是啦。”
女娃娃问:“他们为何跟你过不去?”
“我说了他们不爱听的话。”
“说不爱听的话就要拿雪球砸人,也忒欺负人!”
“确实欠妥。”
“你是不是好人?”
“难说。”
“难说?那我如何帮你?”
“你是做什么的?为何帮我?”
“行侠仗义,哪有那么多为何!”
一枚雪球险些砸在女娃娃身上。
女娃娃吓得“妈呀”一声,瞪眼咂摸嘴,一蹦二尺高。
“老头儿打不过就跑,不丢人。跟我走,老子带你避避风头!”说着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要拉他跑。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帮我?”
“你眼是瞎的,帮一帮怎么了!老子看见瘸腿的狗、瞎眼的猫也会帮。”
三门先生哈哈大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就多谢女侠啦!”
街上的百姓见这个小女娃出现,起初还没在意,谁知道她竟然护着这说书先生。
有人对她说:“喂,小孩儿你一边玩去,不干你事!”
“对对对,你要是饿了,我给你拿馒头,你要是渴了,我给你喝水,你莫要管老瞎子,他坏着呢!”
“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老头子还有理了!这事老子管定啦!”
明明是小女娃,非要充江湖女侠,谁见了心里都得走上一过。怕误伤小女孩儿,雪球是不敢扔了,但他们没准备放过三门先生,有身板壮的男子已经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走过来要揍他。
女娃娃见这阵势赶紧道:
“喂!你跑不跑!再不跑就跑不了啦!”
“怕了?”
“老子连皇帝小儿都不怕,会怕这些刁民!”
“嘶!”他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娃!
女娃娃捡起了地上的五文钱道:“你这老头儿估计是冻傻了!这样,我收你五文钱就当是拿人钱财,替人挡灾。你,你先顶着,老子去去就来!”
说罢,转头跑向巷口深出,一溜烟跑没影了。
这时几名年轻人们已经围了过来。
这些人攥拳头时是“啪啪”声,扭脖子时是“嘎嘎”声。
热锅爆豆似的,响个不停。
“死瞎子!不给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跪下磕头道歉,今日这事儿就算不过去!”
三门先生只是笑了笑。
“嘿!他妈的油盐不进!今儿你也别说书去了,大家伙管你吃个饱饭!”
他们架着三门先生,要逼他吃雪球。
奇怪的是这三门先生从不反抗,可三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竟然抬他不起。
正僵持时,刚才跑没影的女娃娃又呼哧带喘地跑了回来,再回来时,她手中多了根木棍子和酒葫芦。
她挥着木棍试着赶走施暴的人们。
“你们以多欺少!不知羞!”
“小孩儿你一边待着去!”
“老子天上来的仙女!你他妈的一边待着去!”
“仙女哪有自称老子的?!”
女娃娃坏笑着道:“你过来,老子告诉你!”
那年轻人不信这么小的女娃娃能把他伤着,还真凑了过去。
这时女娃娃突然吹着了火折子,点燃了木棍,念念有词:“太上老君牛魔王!圣上有旨如律令!”
说罢,往嘴里猛灌了一口酒,又把这口酒吐在了火把上。瞬间,凑过去的年轻人眼前出现一条火龙!
他吓得赶紧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头发眉毛都被撩着。
那年轻人大怒:“小杂种!老子扒了你的皮!”
女娃娃叉腰噘着嘴骂道:“小杂种!老子扒了你的皮!”
“你他妈的,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
“你他妈的,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
“好好好!学老子说话!老子,看老子打不打你就完了!”
“好好好!学老子说话!老子,看老子打不打你就完了!”
年轻人挥着巴掌就要追女娃娃,女娃娃甚是机灵,撒丫子就跑,她哪里跑得过年轻人。就在年轻人的巴掌要招呼在女娃娃脑袋上时,突然一枚铜钱击中了他的手背,铜钱的力度不大不小,疼的他嗞哇乱嚎,却没有伤他筋骨皮肉。
年轻人措手不及,瞬时倒栽葱扎在了雪堆里。
女娃娃哈哈大笑:“狗改不了吃屎!好玩!好玩!”
她不但没有害怕,还走到了还在雪堆里挣扎的男人身前,坏笑着往他腚上浇酒。
“烧疯狗大腚喽!烧疯狗大腚喽!”
周围老百姓都猜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赶紧阻止。
“哎呀!可不许胡闹!会出人命的!”
可却已经来不及。
女娃娃燎着了年轻人的棉裤,火苗子蹿了足有半墙高。
老百姓们也顾不上收拾三门先生了,赶紧帮忙救火。
亏得大冬天穿得多,再加上周围都是雪,等街坊邻居把他腚上的火扑灭,露出烧的通红的大腚。
等他再想找女娃娃时却发现三门先生和女娃娃早已不见。
女娃娃屏住呼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三门先生抱起后,几个瞬息之间,就出现在了巷子深处。
她瞪大双眼:“你,你也是天上来的?”
三门哈哈大笑:“只有你是天上的仙女,我不是。”
“可你会飞啊。你是玉皇大帝还是天兵天将?”
“我啊,就是个说书的。”
“你说什么书?”
“说的是良臣忠将,讲的是大明帝国万里江山。”
“糊弄人!当我是小孩儿不是!你不是说书的!你会飞!”
“这会飞的本事,你想不想学啊?”
看着瞎了眼睛的三门先生,女娃娃心想:我娘说过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若是学完本事,就变成瞎子!我情愿不学!
“老子才不稀罕!老子也是天上来的!”
他蹲下身对女娃娃道:“不知天上来的仙女,姓甚名谁,今日你出手相助,算我欠你个人情,知你姓名,以后也好报答。”
“都是江湖中人,理应相互照应,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三门先生又是爽朗一笑:“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徒弟吧。”
“他妈的,你不要脸!哪有上赶着认人做徒弟的!”
三门先生苦笑:“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骂我了。这样吧,你且随我去茶楼,我们慢慢聊也不迟。”
“不去!疯狗大腚还没烧干净,老子忙着呢!”
“茶楼里暖和的紧,不仅有热水热茶,还有菜有肉。”
“真的假的!”
“有羊肉饺子羊肉汤,四喜丸子咕嘟肉。”
女娃娃听此,偷偷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道:“烧大虾、蒸熊掌你那儿有吗?没有我可不去!老子从小胃口就刁,烂鱼臭虾可是不吃。”
“大雪封山,熊掌不易得。”
“粉蒸肉、锅包肘子、烤全鸭有没有?”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你答应我跟走,我找人给你做!”
“嗯!且给你个面子,先说好啊,吃完我就得走,老子忙着呢!”
三门先生带女娃娃去了茶楼,安排后厨女仆给她洗热水澡、又给她备好了干净的棉衣,上好的麦花斋点心,又安排女仆悉心照顾。
洗完澡,梳洗打扮再穿上新棉衣,连伺候她的女仆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哪儿来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让人看了欢喜的紧!”
可她却回敬一句:“去你妈的欢喜,老子又不是卖唱的。老子饿了,快些端热乎饭菜给老子吃!”
女仆被女娃娃辱骂,又羞又气,流了泪。
茶楼掌勺的厨子功夫了得,一勺海鲜面就已经让她狼吞虎咽,连吃了三日都没吃腻。
三门先生给她在茶楼后院寻个间厢房,让她暂且住下,那床软绵绵的,极为舒适,后厨的饭菜又好吃,于是她和三门先生换了套说辞,说吃遍茶楼的饭菜再走。
一连数日,三门先生想让女娃娃拜师,女娃娃左右推脱就是不肯。
起初三门先生还不知何故,后来他才知,原来这女娃娃从头到脚一身的心眼算计。她生怕拜了师,日日受管教,又怕不拜师,以后三门先生不会安排专人伺候她,故而拖拖拉拉。就连问她的名字,也是问了三天,才知她的大名。
当时她没有注意,当三门先生得知她名字的瞬间,愣住了。
茶馆伙计问他留小女孩儿多时,他道:“茶楼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却是不行!”
此后烟雨茶楼多了个名叫吴忆爻的,无法无天的小祖宗。
三门先生对她格外关照,任她胡闹也就罢了(读liao),还嘱咐下人多找几个佣人陪她、护她。
这日,正德皇帝朱厚照打扮成大户人家公子,带人在京城闲逛。
逛到茶楼门口时,被门前的对联吸引。
对联是:“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影晨动九天风。”
正是紫云山人的名对。
朱厚照身边的太监说,这是紫云山人真迹。
太监奉承着,把他哄高兴了,兴致一来,他走了进去。
此时茶楼内厅台之上,三门先生正在讲《水浒传》中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雪夜上梁山反朝廷的段子。
吴忆爻坐在台边,搭拉着小腿,给他敲竹板。
朱厚照刚进来,三门先生声音陡然一高。
他借豹子头林冲的口,痛骂朝廷腐败,官逼民反。
惊堂木差点把用红布罩着的梨花木桌给拍碎。
在场听书的众多,多是见识广的达官显贵。
都知他这是借古讽今,暗骂朝廷。
谁也不知一向嘴上维护朝廷的三门先生是怎么了。京城可是厂、卫横行之地,众人生怕厂、卫闻讯赶来把他们都抓去下诏狱,吓得他们纷纷起身欲走。
这时茶楼的门突然关合上了,还被人插上了门闩。
朱厚照身后的太监吓得脸色煞白,厂、卫紧握刀剑,警惕四周。
人们更慌了,纷纷拍门惊呼:
“快些打开门放我们出去!”
台上的三门先生抚须而笑。
他指着朱厚照所在的方向,问自己刚才说的书,好还是不好。
朱厚照没开口,吃人嘴短的吴忆爻抢先说:“三门先生说的好极!好极!让八十万禁军教头平白受冤上梁山,那狗皇帝该杀!”
朱厚照对她道:
“小家伙。大丈夫,顶天立地,应为朝廷效力,上谏不公、下斥贪腐、造福一方,躲在山沟沟小泥坑的水浒占山为王,夜郎自大,实乃不智!愚民也!算不得英雄!”
吴忆爻可不怕眼前这个前呼后拥,胡子拉碴的男人。
她学着三门先生的语气道:
“官逼民反,上梁山,天下行道,惩恶扬善,乃大丈夫所为,有何不妥?”
说完吴忆爻不自主地看向三门先生。
朱厚照把注意力也转移了过去。
只见台上的说书人,青衫单衣,胡须皆白。目光往下,看到三门先生手上那根虎头盲杖上,缠着一小方扳指大小的葱白色秦帝印时,天不怕地不怵的朱厚熜,喉结突然一紧。
太监还在厉声臭骂:
“该死!没有当今的太平盛世,你这老瞎子哪有地方说书唱戏!看我不抽你三百鞭,不然你定不知自己爹娘姓甚名谁了!”
三门先生道:“谁让老百姓没饭吃,老百姓让谁掉脑袋!盛世?何来盛世?前几日那场暴雪,冻死多少灾民!你可见朝廷发粮救济过!”
这时东厂一管事抽出佩刀:“无知刁民!朝廷的事岂容得你造谣胡说!该杀!”
吴忆爻见那人气势汹汹,心中认定他不是好惹的。本想跳下台一跑了之,可又担心三门先生安全。
三门先生虽身手不错,终归个行动不便的瞎子,再说,即使不瞎,架不住对方人多,定是躲不过那管事劈头一刀。
本来都跳下台的她,又折返回去爬到台上,扯下罩在梨花木桌上的红布朝那管事一丢,拉着三门先生的手就要跑。
三门先生不动。
“老头子!还等什么!快随老子逃命吧!”
就在这时,楼上楼下突然出现几十名身着黑衣,头戴黑色面罩,手提长刀的刺客。
他们行动迅速,挥刀朝朱厚照杀去。
“杀了狗皇帝!”
那管事见有刺客,当即转身回到队伍保护皇帝。谁知道这时一名黑衣人从二楼跃下,一刀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一时间,茶楼刀光血影,惨叫不断。
随行的护卫将朱厚照围在中间,朱厚照非但不怕,还把他们往旁边推,抽出尚方宝剑,主动与刺客拼杀。
尽管他身手敏捷,奈何刺客们刀术精湛巧妙,他非但没有杀死刺客,反而胳膊上被砍了一刀。
瞬间,血浸衣襟。
其它刺客见快要得手,更是不要命了似地往前冲。
剑花、刀花,明枪、暗镖,齐刷刷招呼,最外围的厂、卫悉数战死。
若无援兵,至多半个时辰,堂堂的大明皇帝朱厚照必死于此。
吴忆爻见这些刺客疯了似的见人就杀,吓得失声大叫,又蹦又跳,她实在拉不动三门先生,又不忍心弃他而逃,只好破口大骂:“他妈的!磨蹭什么呢!他们可真的杀人啊!你咋还不跟我跑!不然,我给你指路,你带我飞也行!”
“你不拜师,我飞不起来。”
“你他妈的!犟驴!师父!你是我师父,是我老子,行了吧!”
“啪”的一声,梨花木桌突然四分五裂。
他单手搂住吴忆爻,不朝外面跑,而是手持虎头盲杖踏空而行。
吴忆爻眨眼的功夫,他已经飞到了朱厚照身前。
厂、卫急眼了,太监们也红了眼,皇帝一死,他们都得陪葬,谁都跑不了。索性,也别管厂、卫、太监。会武功的,不顾什么掌法招式没命向三门先生招呼;不会武功的,双臂一展用身体挡在朱厚照身前,闭着眼睛胡乱高呼。
喊什么都有:
“吾皇万岁!万万岁!”
“护驾。”
“乌龟王八蛋!”
“玉皇大帝观世音保佑!”
“我叫小哲子,我日你祖宗!”
然而,当这些忠心护主,龇牙咧嘴,闭眼等死的太监护卫们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自己活着,朱厚照也活着。再看已经杀到他们面前,手持弯刀的刺客们,眼睛睁的很大,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不过这些刺客们的脖子上出现一道口子,血都没流出来就直挺挺倒在了他们身前。
不声不响杀了这几名刺客的,正是此时站在朱厚照旁边的三门先生。
只听三门先生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杀!”
话音刚落,从茶楼角落里走出两名脚蹬马靴,身着紫衣武士长服的蒙面男子。
仔细瞧这两名男子手中所拿武器甚是怪异。
一名男子手持琵琶,另一名则抱着二胡。
这八音乐器莫是能削金断银?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两名男子已经和刺客们交上了手。
刺客们都知,这次朱厚照出宫就带了几十人,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们只留几名刺客阻挡,剩下的人全都刺向朱厚照。
谁知道这两名蒙面男子,出手就见血,琵琶专敲脑袋,一敲一个准,被敲中者像是让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接着弹一声琵琶,这些刺客脑袋像西瓜落地似地瞬间开花。那二胡拉起来,甚是难听,可拉一个音就要一条人命。
两人像活活从阴曹地府来的屠夫,眼花缭乱之间,已有数名刺客惨死。
刺客们见二人招式怪异,出手狠辣,又派几名刺客对付他们。所料不及的是,两招之内,这些人又惨死在他们手里。
刺客们这才发现,这两名男子,几乎将武林各门各派的刀法、剑法融在其中,有些功法套路他们见过,更多的是没见过。以这二人的身手,足可以在江湖中开宗立派。
这么厉害的人物也会是皇帝的侍卫?怎么情报中不曾提起?再看说书的瞎子,此时站在朱厚照旁边正不紧不慢的品茶,很明显早有准备。想到今日刺杀行动怕是要失败,于是,刺客们起了撤退的心思。
“噜噜噜”一连串急促的口哨声响起,训练有素的刺客们听后,相互掩护,用前厅的长椅砸开窗户,想要撤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在场的人多年后想起还心有余悸。
只见那两名男子,一人负责一楼,一人负责二楼,仍是以琵琶、二胡做武器,单面方面对刺客们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刺客们的身体成了那两名男子的乐器,每死去一人身体就会发出一个音节,他们竟然在有节奏地死去!抑扬顿挫之间,宫商角徵羽节奏变换一遭,刺客们全被诛杀,小半首《十面埋伏》已经出了前奏。
没有一个尸首是完整的,皆是被砍断四肢,开肠破肚而死。
连朱厚照身边,自诩是身经百战的锦衣卫们看此没有人性的杀戮,都觉得瘆得慌,腿肚子抽筋,他们甚至不敢跟这两名地狱修罗对视。
屠杀完刺客,身上溅满鲜血的两名男子,不紧不慢走向三门先生,路过朱厚照时看都没看他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三门先生身后。
近侍太监见他们如此无礼,见皇帝都不跪,心中不满。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总觉得需要说点什么。
比如:“大胆!见到皇上还不跪下!”这话合适,他不敢说,他也怕落得个开肠破肚,亲爹亲娘都不识的下场。
比如:“尔等,护驾有功!该赏!”主子没说话,太监说赏赐是僭越。
这心思嘀里嘟噜转到嘴边成了结巴。
五城兵马司的人慌慌张张赶来时,朱厚照已经命人清理完了茶楼,并让锦衣卫将闲杂人等全都带到了下诏狱密审。
他则坐在了茶楼前厅和三门先生对饮香茗。
屏退侍卫们和太监。
身为大明帝国皇帝的朱厚照,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朱厚照,竟然恭恭敬敬地对三门先生拱手道:
“有劳!”
三门先生依旧是那副淡淡地模样,不卑不亢,轻轻拱了拱手:“让您受惊。”
之后做了个手势。
他身后那两名男子这才规规矩矩站出来。
向朱厚照行冥卫礼。
把左手搭在右肩,右臂前伸展:“见过皇帝!”
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等朕受了伤才出来,他妈的!朱厚照心中早已不悦,可若非要事,冥卫从不轻易出现,他现在不宜计较太多,于是装作忙不迭的样子:“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姿态如此之低,这哪里像皇帝说的话,侍奉朱厚照的太监若在此,多半惊掉下巴。
“喂,你就是皇帝?”吴忆爻这时歪着脑袋质问朱厚照。
“正是朕。”
“怎么长得跟太监似的,贼眉鼠眼的。”
三门先生斥责:“没大没小的!这是皇帝!赶紧行礼!”
吴忆爻不从:“这皇帝的手下还不如你的手下呢,凭什么给他跪?再说,你见了皇帝不下跪,老子凭什么跪!”
朱厚照心里不禁骂娘,心道:这小女娃如此没有规矩,定是三门先生教的,是在给朕脸色看!
心里虽不满,可他毕竟知道大局为重。
“小孩子嘛……无碍,无碍……”
他从怀中掏出上等御贡的青梅杏饼,放在吴忆爻手里。
吴忆爻也不客气,把色泽碧绿的青梅杏饼往嘴里一丢,突然眼睛放光,眨了四五下,之后大口咀嚼。
“好吃!好吃啊!皇帝,你人挺好!”
吃完之后,她嘴还咂摸个不停,只觉得这酸甜可口,软糯生津的杏饼,是她吃过的天下最好吃的果脯。
事情过去多少年,吴忆爻对朱厚照仍然有印象。常说他不像世人说的那样暴虐,反而像个谦谦君子。
那日,斜阳踏过残破的窗户,跌跌撞撞涌进遍地狼藉的茶楼。
光,隐隐碎碎,茶楼浮尘四起。
坐在光束中的吴忆爻吃了天底下最好吃的蜜糖果脯,也见识了三门先生的威风。
她心中认定连皇帝都对他礼让三分的三门先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又见三门先生身后那两名男子,眼睛比狗眼睛还是亮,没有瞎,心里放心大半。
想着若是拜他为师,她也可以那么威风,一时间胃口大开,果脯黏掉了牙也不在意。
至于当时三门先生和朱厚照具体聊了什么,她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其实,那日,三门先生具体说了什么,朱厚照也记不大清。
他听到三门先生说了吴忆爻的名字时,这位铁血帝王的脸色变了几变。
看着光束里粉雕玉琢的吴忆爻,朱厚照眼中出现了些许迷茫和不甘。冥卫首领冥帅亲自来此,再加上眼前这个叫吴忆爻的小家伙同时出现,让他意识到关乎大明帝国存亡的危险,马上要来了!
他不由得想起老朱家从太祖皇帝就开始流传的那个神秘故事。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称帝之前,曾问第一谋士刘伯温,大明帝国能否千秋万代。
刘伯温推演六十四卦,五枚铜钱抛向空中,落地时,凭空消失一枚。
再看卦象,竟然同时出现坎、困、蹇、屯四大难卦。
朱元璋问他此卦何解。
刘伯温生怕泄了天机,引祸大明。写了道密信交予朱元璋,说大明帝国国运兴隆,能否千秋万代,需要百年后才能知晓。
启封的时机是刘伯温秘密告诉朱元璋的,只有历代皇帝和冥帅知道其中关键。
如今时限已到,冥卫和这个叫吴忆爻的小孩儿同时出现,就是启封的时机!大明帝国国运是千秋万代还是毁在自己手上,答案可能就在眼前!
那天朱厚照从茶楼出来,没有回到他称之为“家里”的豹房,而是匆匆赶去了皇宫。
进了皇宫,他下了数道密旨。加强了守卫,命人封锁他进皇宫的消息,之后直奔宝相楼。
独自进去,从里面反锁上门。
扯开黄色蒲团跪垫,掀开地下面的地板,地板下出现一条含着碧绿色玉珠的金色小龙。
他逆时针扭动龙身,宝相楼金鼎后面的墙壁,又出现一条同样口含碧绿色玉珠的金色小龙。
和刚才不一样,他从相反的方向扭动龙身,这次开启了宝相楼的密室。
这巧夺天工密室自从明成祖迁都北京后,第一次被开启。
让朱厚照没想到,密室门打开,密室两侧的油灯居然是亮着的。
更让他想不道的是,密室正中央的供台竟然供奉着一张画像。那画像上的人身穿马靴,与在茶楼见到的三门先生装扮几乎一样。
他猜此人就是第一代冥卫。
画像前放着一个长六寸,宽三寸的夜光宝盒。
宝盒上已经覆盖了不同年代落的灰尘,上面依稀可以看见几个龙飞凤舞,蕴含帝王之威的大字,正是太祖朱元璋手书。
紧张、诧异,更多的复杂情绪都在他抖动的身体上翻来覆去。
朱厚照感觉自己就像是条被人放在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虾家畜。
他喉结蠕动,缓缓读着宝盒上的字:“非国有大变,不得开启!”
拿到启封的宝盒再回豹房,朱厚照眼睛了没有了昔日的神彩,一晚上像老了十几岁。
近侍太监以为是皇帝在茶楼受了刺激,特意安排御膳房准备鸭肉、黄酒压惊,均被他骂退。
他在思考,在算计,在迷茫,在祈祷……
上一次冥卫出现在皇帝身前,是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时。
正因冥卫坚定选择正统皇帝朱祁镇,拼死护送正统皇帝回京,杀光多波刺客,躲过明枪暗箭,甚至以少胜多,完败朝廷派出的暗杀皇帝的暗卫,这才让朱祁镇结束“北狩”,从弟弟朱祁钰手里重夺皇位,再次掌权。
这次,冥帅三门先生出现,送上厚礼,把一份秘密造反名单交到他手中。
当晚。
东厂、锦衣卫在京城各处展开行动,抓捕细作高达百名。这些细作口音为江西南昌者居多,皆为死士,抓到时已经服毒自尽,未曾抓过活口。
锦衣卫指挥使来到豹房报告战果,朱厚照听都没听,就把他打发走了。若是按照以前的性子,朱厚照非得亲自去抓去审那些意图造反的逆臣贼子不可。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连不愿放手的江山都不顾了?
诚然,朱厚照是爱江山的。
当年登基祭天,要掌权大明帝国时,他就曾暗暗发誓,一定把老朱家的江山好好守住!不!不止守,还要开疆扩土!将来他的成就定要超过父亲!爷爷!甚至是太祖!
为此,他在位的十余载,已建不世之功。
他力压文官,重揽了政权!
奸臣好做,义士难寻。他自幼便看透了历任朝廷内阁、文武大员,发现这些人装腔作势、呼天抢地,却不是真正忠心于大明帝国。他始终坚信,土木堡之变就是这些表面忠心的朝廷重臣让老朱家经历难以启齿的阳谋。
他登基时,皇权已然被人面兽心的奸臣贼子架空,那时他可不敢公开叫板群臣,不敢露出锋芒,因为他老子不敢,他爷爷也不敢。
可,他是朱厚照啊!
为了重夺皇权,他假借豹房,在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下,瞒过所有人暗中积蓄力量,把宁王朱宸濠、内阁首辅杨廷甚至是东厂太监、锦衣卫玩弄于鼓掌之中。等他们明白过来,军权已经牢牢掌握在了他手里,谁再敢叫嚣!杀了!砍了!
他金戈铁马!战场杀敌。
应州大捷,他率大明铁骑,拼杀围堵,斩北元蒙古大汗达延汗于马下,让蒙古铁骑数年不敢南下。
他高瞻远瞩!造福百姓!
大修水利,让江南地区成为了富饶的鱼米之乡,从此有了让大明帝国连吃50年都吃不完的粮仓!
他运筹帷幄!决策千里!
他计划组织最大种类最繁多的商队,重启下西洋计划,赚海外的黄金白银!
不,这些还不够,他要建造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要跨海而战。他始终认为那个见谁都点头哈腰的民族脑袋上长着反骨,他征服日本以及比日本更远的东方。
东进,西追。
他要西进燃起盛唐时的丝绸之路。
北上,南寻。
他要南下寻找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新大陆!他要让大明帝国成为世界最大最强盛的日不落帝国!
他以为自己总会有时间,逐步实现自己心中的帝王霸业。
可,很多计划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冥卫就出现了……
那日,红霞满天。
一时悲从心起,日不落帝国的梦向远处飘,抬头再看,梦已经变成了一只翻腾在火云中的金凤凰。
他想追。
跑到外面,见豹房外面身穿黑色铠甲的战士,在橘红色的黄昏面前,影影绰绰。
远处的金凤凰,搭弓射箭,也够不着。
他眼中光开始黯淡。
悲哀地想着:朕是帝王,也是凡人,凡人总要老去。我朱厚照还能有几个春秋?
年轻时,朱厚照可以指挥大明帝国的铁骑,东征西讨,平定四方,让万邦来朝。可他这个皇帝再厉害,终究是打败不了亘古恒在的天地、日月和星辰。
坐在大明帝国的马背之上,他捧起一抔黄土,俯面闻之,苦涩悲怆。
几十年或者几年之后,朕这个群臣口中的九天揽月的真龙天子,终要入土,终要死的。建比紫禁城还大的帝王陵,也终是会死去的,会成为手上捧的黄土的一部分。
死,是每个皇帝的归宿,是每个人的宿命。
他找来近侍太监。
“我们老朱家的大明帝国可是要完?”
太监吓得噗通跪下,声泪俱下:“大明帝国千秋万代!”
正德皇帝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道:“你他妈的来回来去就这几句!朕不喜欢。”
“皇上,去年咱们国库有上千万两的收入。吾皇之功绩自是比三皇五帝要高……”
“放屁!朕多少能耐,朕心里清楚!朕没有太祖皇帝能耐,也不敢跟他老人家比,可朕,朕是个皇帝……朕偶尔荒诞,抢几个貌美的小娘子,也确实不对!朕也有苦衷,朕也是想让老朱家的血脉延续!”
“能被您临幸,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
他点了点头。
继续道:“朕知道,前些日子的暴雪,压垮了不少民房,冻死了百姓。可人都他妈死了,朕有什么办法!朕不能有办法!朝里那些贼子正等着朕的办法呢!朕拿钱赈灾,他们就敢贪朕的钱,朕拿粮就赈灾,他们就敢抢朕的粮,今天京城暴雪,明天南方水患,天灾易平!人祸难料!”
“正德年间,咱们大明帝国总体还是四海升平,百姓安居,都是您的丰功功绩!”
朱厚照沉默许久,默然道:“朕这个皇帝功劳再大,玩的小娘子再多,也没他妈的生个一儿半女!朕没有子嗣!用老百姓的话说,朕他妈的是个绝户!”
“不然奴才现在就去通知锦衣卫,这几日京城谁家娶亲,统统送到宫中……”
他有气无力,摆了摆手,疲态尽显:“朕!不是!种猪……”
太监赶紧闭嘴。
“皇上倦了,奴才去给您泡茶。”
他叫住太监:“你说,朕死后,这大明帝国还会姓朱吗?”
太监转过身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大明帝国永远姓朱!”
“来人啊!”
一队金吾卫快步走来。
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要被砍头,太监吓得下巴差点挨地。
“皇上!奴才掌嘴!奴才错了!饶命!饶命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一脚踢去。
太监“哎呦”一声惨叫,滚到了门口。
“你没错,就是话多!聒噪!”
太监见不是要杀自己,半边脸沾上尘土的脸,谄媚一笑:“嘿嘿,皇上说的是,奴才回去就让绣娘把奴才的嘴缝上,谷道也一并缝上。”
朱厚照被太监逗笑,不再理会他。
“金吾卫何在!”
“末将在!”
“祭旗!焚香!”
“是!”
带队郎将心中不解:既无战事,何来祭旗,向谁征讨?
于是只好带着金吾卫原地踏步,等待下一步命令。
朱厚照坐在高高的朱红色门槛,单手托腮,看着远方蜿蜒的燕山余脉,依稀可见的月影星河泛起阵阵波光,金凤凰在那里等他。
坐在门槛上的他,神游浩瀚寰宇,若有所思:
“朕合计着,把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鸟人统统杀光烧掉!”
侍奉在侧的太监们捂着嘴,是真不敢说话。
可他又觉得朱厚照就是在跟自己讲话。
若是不回,小命焉在?
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只好一个劲儿哭着喊:“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啊……”
朱厚照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太监们把耳朵递过来。
太监不能距离主子太近,那是僭越犯上是要杀头的。
可皇帝的话又不能不听。
君威难测,只好趴在地上,挨个儿爬到了他身前,硬着头皮把耳朵递了过去。
“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要是为难朕,难为百姓,你们将如何?”
这问题好回答,其中一名太监咬牙切齿:“谁若是忤逆犯上!杀光!谁要动大明根基,杀光!”
另一名太监补充:“统统杀光!”
朱厚照哈哈大笑:“我合计着南巡一次,把该了的事儿了,该平的事儿平上一平。不过,如此以来,朕铁定会动他们的钱仓粮库,朝廷那些老王八蛋们定会跳着脚反对我。届时,朕当如何啊?”
太祖早有规定,宦官不得干政,太监们意识到了这点,再聊下去就是干政了,自是不敢接这诛九族的话。
“奴才愚钝,实在,实在不知……”
“你们不敢说,那朕摆上戏台,唱出大戏,演给各位爷,让爷爷们乐呵乐呵!”
天底下哪有皇帝管太监叫爷爷的,这些太监们原地磕死的心都有。
诚然,朱厚照似乎没有开玩笑。
南巡势在必行!趁着他年富力强,谁拦杀谁!因为只有这样做,大明帝国或许还能看见希望!
果然不出朱厚照所料。
他发出南巡的诏令,第二日,群臣不惜触怒龙颜,纷纷反对。
翰林院的编修、六部官员反对也就罢了,连太医院的御医都出来反对。
朱厚照得知,破口大骂,扬言要把他们杀光!
群臣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
户部和工部大臣直言不讳,上书道:“皇帝南巡耗费天下之力,竭尽四海之财。百姓们都传皇帝肆意临幸民女,百姓们闻之,定会舍家弃业,携儿带女而逃。”
礼部和兵部上书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北方蒙古人环伺中原,皇帝一旦南巡,他们必将有所行动,祖宗社稷将会毁于一旦。再加上皇帝尚无龙种,眼下最该做的是祭告宗庙,从皇室子弟中挑选贤者养于宫中。”
时任翰林院修撰舒芬带头死谏,他道:
“近者西北再巡,六师不摄,四民告病,哀痛之声,上彻苍昊,传播四方,人心震动,故一闻南巡诏书,皆鸟惊兽散,而有司方以迎奉为名,征发严急,江淮之间萧然烦费,万一不逞之徒乘势倡乱,为祸非细……”
奏折堆了一人多高,才看五本,朱厚照把成堆的奏折推倒,觉得不解气,干脆把桌子拆了做木柴,在乾清宫内火烧奏折。
滚滚黑烟从乾清宫冒出,金吾卫以为是乾清宫走了水,纷纷吹起哨子示意警卫,宫女和太监提着装满水的大桶小桶一股脑涌进来时,才被朱厚照的贴身太监告知并非走水。
盛怒仍然未消,又让纳谏的舒芬等百余名官员午门罚跪,吹胡子瞪眼地回了豹房休息。
他以为可以用雷厉手段,挫挫文官锐气,谁曾想这下捅了马蜂窝。那些做梦都想在大明帝国忠臣谱上留个名分的文官,在第二日搞起了死谏。
时任金吾卫都指挥佥事的武将张英被文臣们的死谏感动,竟然也随着他们在午门下跪。
文臣们用眼泪和嘴死谏,张英别出心裁,竟然用上了佩刀。
史书上有载:
大明《明武宗实录》:“遂自刃其胸”。
《明史·夏良胜传》:“持谏疏当跸道跪哭,即自刺其胸,血流满地。”
朱厚照听传报,说金吾卫都指挥佥事张英随众臣跪在午门,并持刀自刺其胸时,竟被气笑。
他把这些臣子的嘴脸看的一清二楚。
百姓的死活,他们能看在眼里?他们坏着呢!他们外表是忠臣义士,心里是打着自己的好算盘!
从太祖皇帝开始,富饶的南方税收就收不上来,是个顽疾。自宣宗之后,到朱厚照做皇帝百余年间,皇帝忙于政务,从未回过南京,百年间的南京已然成了被南方官绅把持的小朝廷。这个小朝廷现在愈发张狂,正德年间大明风调雨顺,可从南方收上来的税,竟然比太祖皇帝在时还少!简直无法无天!
朱厚照早就发现,朝廷新晋的官员中,十之有八都是南方官员。既然是从南边来的,那就是拿了南边的好处,要为南边办事。可大明帝国的国都在北方京城,国库也在京城。南边的钱运不到京城,那就不叫国库的钱,就不是大明帝国的钱。钱可以买衣买粮,也可募兵买炮!时间久了,进不了国库的钱就是隐患!
朱厚照把这些说给贴身太监:“这些杂种为何死谏不让朕南巡?他们是害怕朕过去抢他们的钱!抢他们的税!抢他们的天下!”
太监自然是看不透这些,疑问道:“他们是想谋反?”
朱厚照冷笑:“若朕没打赢蒙古人,他们或许有这个胆子,可朕砍了达延汗的脑袋,朕赢了!朕手上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铁骑!”
“老天保佑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
“老天不渡无钱之人,水不润无根之水啊!老天保佑的是有钱人!南方乃我大明富地!等朕把那里真真的,从里到外,从人心到地皮统统拿下!把税收上来!那我大明帝国自然得老天保佑!”
太监意识到严重性:“您这么一说,奴才心里有数了,您要是南巡,那就是动了那些乱臣贼子的命根子,他们得造反!陛下……咱这南巡……”
他不敢劝朱厚照不要南巡,只好把话咽回去。
“战场,朕上过,吃生肉的劳什子大汗,朕砍过,南巡怕甚!你要知道,大明帝国百万军队是朕的!”
“您如此说来,这张英确实够蠢!”
“脑袋不好使的读书人,跪在午门,是被南边的人利用,他们是想激怒朕,警告朕!朕不怕他们!朕偏不给他们机会!可这张英乃金吾卫都指挥佥事,堂堂武将,是来保护皇宫,保护朕的!他既然敢给南边的人交投名状,那朕,就帮他一帮吧!”
朱厚照下令杖毙了张英。
《明史·夏良胜传》有记载:“诏杖之八十,遂死。”
因南巡之争杖毙大臣,只是朱厚照投石问路。他要试试,这南边的水到底有多深。
诚然,他试出来了:南方宁王朱宸濠造反了。
朱宸濠以当年“郑旺妖言案”为由,说正德皇帝并非朱氏血脉,即将开始的南巡,是荒淫无道祸害百姓之举,遂杀巡抚斩杀孙燧,革正德年号,起兵造反。
战报传至豹房,朱厚照伏案而笑。果不其然!南巡是动了那些贼子的利益!他们坐不住了!
数日龙颜不悦的朱厚照,又恢复了昔日在战场征伐的神采。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动不动把祖宗国法当成口头禅,实则包藏祸心的朝廷大员、地方藩王厉害,还是当年在战场杀得蒙古人哭爹喊祖宗的朱厚照威风!
遣兵!排将!
朝廷有朱厚照运筹帷幄,地方又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守仁屡出奇谋,宁王朱宸濠的叛乱,在短短数日之后即被平定。
戡乱不久,朝野大臣们像是商量好似的,再也没有了死谏之人,他们统一了口径,高呼正德皇帝朱厚照英明神武。
以前朱厚照听到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如此吹捧,心中定是几分得意。一时兴起,再封自己几个神武大将军的封号也说不定。
可如今,他知道平定叛乱只是小试牛刀,决定大明国运的战争才刚刚开始。那时他并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南方的利益集团。
意料之中的意外发生了。
谁能想到,南巡队伍出发不久大明帝国第十位皇帝会在南巡路上呛水?谁又能想到,他会因呛水而亡?死的太过离奇!
公元1521年,正德十六年,大明帝国第十位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因呛水,回京没多久,于豹房驾崩。
驾崩当夜。
豹房先后传出两个消息。
第一个说朱厚照有遗诏。
第二个说朱厚照没有遗诏。
日头刚刚冒出头,从豹房缓步走出来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对外表示确认朱厚照无遗诏,并下令斩杀了传出第一个消息的太监。
按照大明帝国的帝地继承制度,朱厚照无子嗣,亦无遗诏,理应兄终弟及,皇位自然由正德皇帝的堂弟们继承。可接下来谁来当这大明帝国的第十一位皇帝,这就涉及了皇室、朝中大臣的切身利益,关乎到了大明帝国的国运。
两个月后,正德皇帝朱厚照堂弟,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赶到京城,进了皇宫,成了大明帝国的第十一位皇帝。
一时朝野间,纷纷议论。
朱厚照有十几位堂弟,为何是朱厚熜做皇帝呢?是谁选择了朱厚熜?
是朝中大臣?他们没有机会。
正德皇帝直至驾崩前数月都在豹房。皇帝驾崩后,当朝首辅杨廷和以为稳定大局,拟定皇权交接期间的方案,命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挑选各营兵马,分布在皇城的四门、京城的九门。谁抗命擅闯京城,私闯皇宫禁地,视为造反,可不用上报,当场诛杀。
是厂、卫?厂、卫有心无力。
武宗驾崩,豹房归东厂和锦衣卫共同巡逻防备。双方明争暗斗多年,王朝更迭,都想立大功得到新主子宠幸,防彼此甚过防敌国细作。再加上当朝首辅杨廷和在正德皇帝驾崩后,一个月内独揽大权,他下令,在新皇帝来京之前,各部各司其职,不允许任何不安因素发生。厂、卫若敢在此时擅自行动,若被发现等于自寻死路。
是杨廷和想选朱厚熜做靠山?从后来的大礼仪之争看,新皇帝朱厚熜并未将他当成自己人。
疑声四起。
宫中秘传,说在正德皇帝驾崩后,张太后下了懿旨,由专人将张太后懿旨送到正德皇帝18位皇弟手中。
懿旨写道:“先到为君,后到为臣。”
虽说是谁先到京城,谁就做皇帝。可无论是路途还是脚力,远在承天府的朱厚熜都不占优势,他为何率先进了京城呢?
有一个答案,只有宫内的一个小太监知道。
明武宗驾崩后,那个小太监听要为主子殉葬的老太监自杀前说,是当年和太祖皇帝缔结盟约的冥卫选择了朱厚熜做皇帝。
冥卫行踪神秘莫测,冥卫到底存不存在,谁也不知,小太监自是不敢对外声张。
加上民间讹言惑众甚多,以致于后来连朱厚熜本人,都觉得他当皇帝,是当朝大臣的心病。
朱厚熜是聪明人,他可不信他的堂哥溺水而亡,他怀疑弑君的凶手就在跪在自己面前的大臣当中!
既然有人不服,为了活下去他身段就要放低。
臣子们表面上对从南方承天府来的朱厚熜毕恭毕敬,心里头却是门儿清:老朱家的人心比心比针尖还小,只要他们看谁不顺眼,随便给自己安插个罪名,哪怕是有免死铁券,或早或晚,脑袋也逃不过铡刀。当年跟开国皇帝朱元璋打天下的徐达、李善长哪个有过善终!
同时,他们又知道,草莽江湖是江湖,身居庙堂也是江湖,大家都身不由己,都要找个靠山。多讨好朱厚烨、朱厚炳、朱厚煌等几个实力雄厚的藩王,对他们有好处。
至于从南方来的皇基不稳的十五岁小皇帝朱厚熜嘛,朝中无权无势,又是众藩王中的眼中钉,肉中刺,傀儡尔,能翻起什么大风浪?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个身段放低的朱厚熜,没过几天,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竟然敢和当朝首辅杨廷和对着干。
杨廷和依照族制,让他称明孝宗为皇考,称自己的亲身父亲兴献王朱祐杬为皇叔,他竟敢公开表示宁可不做皇帝,不也喊别人做爹。
他哪儿来的与对抗权臣的资本?
明面上拥护他做皇帝的可是内阁首辅杨廷和,毛头小子才坐上龙椅就翻脸不认人?幼稚!
很多权臣认为,也许用不了多久,他的下场就可能和堂哥朱厚照一样,溺水惊悸而亡,或者是中毒而薨也不说定。
政权更迭的节骨眼,波云诡谲。
有些人在看笑话。
有些人在等终章。
还有些人闲不住开始议论、传播。
说当下这个小皇帝不识时务,大明帝国的主子早晚换人。
换个主子,就得交个投名状,让主子明白你的价值,不然主子为何提拔垂青于你?嘉靖元年,京城潜入无数前来刺杀朱厚熜的刺客。就连曾经在血海口,凭一把铁钩斩杀数十位江湖高手,早就多年不问世事,人送绰号“天下第一枪”的灵鹤冠凌空道人也被请了出来刺杀朱厚熜。
江湖情报机构潇湘阁的江湖高手排行榜中,凌空道人排名第五。
可无论是凌空道人还是其它江湖好手,潜入京城后都是同样的结局:他们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之后,江湖中出现两种传言。
一种传言。
自从朱厚熜到京城做皇帝后,京城新开了家名叫刘记的包子铺,这家包子铺皮薄馅大,肉鲜多汁,开张三日,包子铺前人头攒动,开张半月,硬生生挤黄了半个京城的包子铺。
蹊跷的是,有天,胡同里一五岁孩童忍不住馋,趁着蒸包子的大师傅洗脸的功夫,偷偷溜进后厨,偷了两个包子。
吃下第一口,孩童满口呲血,当街嚎啕大哭说包子硌牙了。
孩童爹跑去包子铺理论。
争吵间,人们在包子里居然真的发现了牙,两颗牙!
一颗自然是孩子磕掉的牙,另一颗从形状和大小上看像是成人的门牙!门牙从何而来?大厨磕掉的?
之后孩童爹说刘记包子铺是人肉做的馅。当时百姓谁也没在意,只当是包子铺太红火遭人恶意诋毁。
后来相继有人在刘记包子铺吃出过指甲、毛发等异物。人们这才发现这家包子铺有古怪!更有人说潜入京城试图刺杀皇帝的刺客被包子铺的掌柜剁成了肉馅。
另一种传言。
朱厚熜刚做皇帝那几年,皇家南苑猎场的虎豹豺狼,个儿顶个儿的肥。守猎场的卫兵说,每半个月都会从京城运出数辆马车,马车里装的都是死尸。这些死尸四肢被砍,开肠破肚,专门拉到南苑猎场喂野兽。
当然,只是传言,真假无人能解。
转眼到了嘉靖十七年,年底圣母蒋太后崩。
嘉靖十八年初,嘉靖帝朱厚熜决定亲率文武百官,自京师向南进发,欲亲临钟祥显陵,将母亲与父合葬葬于钟祥。
与当年群臣反对正德皇帝南巡的理由相似,如今这班臣子也劝谏皇帝不要南巡。
把持朝政十八年,经历过大礼议之争、甘州兵变等事件的历练,他发现自己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要把皇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决定能不能掌握天下的关键一步就是南巡。
在南巡之前,担心反叛之心的人内外勾结,他下达了大明开国以来最严的海禁令,寸板不许下海。
大臣们还没有来得及死谏架势,朱厚熜就开了金口。
“汝等欲死谏,朕亦不拦,尔等熟欲谏之,速速上书,朕赠你们厚棺忠冢,以示皇恩。”
群臣垂头皆默,朱厚熜意兴阑珊。
他知道大臣们的沉默,是暴雨来之前的平静。南方可是南方小朝廷的老巢,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皇帝也不行!他们定会在南巡途中设下埋伏!
既然是主动出击,两军交战的主动权还在朱厚熜手里。
他杀了个所有人措手不及。
计划南巡前三日,他钦点内阁首辅夏言、礼部尚书严嵩、翊国公郭勋、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等朝堂大员进宫,下旨说进宫面圣的大员,都会随圣驾而行,南巡之前所有人不许出宫,违令者斩,之后才把计划南巡的消息放出。
那三日,寝宫内惨叫声不断。声音尖锐,有太监的惨叫,更多的是宫女的惨叫。
寝宫前的灶台是一年前就搭好的。
望着寝宫方向冒出滚滚黑烟,在闻到了烤肉和丹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前,夏言、严嵩、陆炳等人被羁留在皇宫的大臣,一度以为寝宫走了水。对于这种特殊的烤肉香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炳是熟悉的,知道那不是烤猪肉,不是烤牛羊肉,而是烤的人肉!
陆炳说皇帝在烤人肉,众人将信将疑。
这些年皇帝为了炼制长生不老丹,杀了不少宫女太监。可南巡在即,他没有别事情要准备吗?不至于烤三天人肉吧……
直筒子成国公朱希忠猜道:“这炼丹需丹炉仙鼎、药材和火候缺一不可。若是皇帝把南巡做丹炉,那药材是什么?火候又是什么?”
多数人不言语。
少数人小声议论:“炼丹是炼精气神、炼修身养性、炼齐家治国。这三样,皇帝到底要哪个?”
“圣意难测啊!”
陆炳和严嵩目光对视,事情明摆着:皇帝炼丹的目的就是长生不老!就是要用此次南巡让大明江山万代永固!
可他们不懂的是,这三日皇帝始终不见他们,也不曾离开寝宫,这是在暗示什么?暗示如今有人把他架在火炉上烤?暗示要除掉把他架到火炉上的人?可这普天之下,谁能把皇帝架在火炉上烤呢?是江南税收?是蒙古军队?还是东南倭寇?
陆炳呷了口茶,严嵩也呷了口茶,几乎在同时,二人将茶水倒在烧的正旺的炉火中。
“滋滋”的声响之后炉火上窜起白烟。
呛的成国公朱希忠直咳嗽。
他埋怨道:“喂喂喂!你们一把年纪了!没有个正行!”
二人哈哈一笑,算是回应,同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站在门口假寐的东厂掌印太监黄锦。
在场这些大臣只有陆炳敢骂他:“老东西!炉火太旺!口干舌燥!快去给首辅大人再叫些茶点润喉。”
黄锦道:“老家伙!你想吃茶点就和咱(读za)家直说,莫要拿首辅大人说事!”
夏言见到眼前这些打哑谜的家伙就恶心,干脆闭眼烤火,眼不见心不烦。
只有礼部尚书严嵩呲着牙赔笑,似乎眼前事情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