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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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口义,原为唐代明经考试的一种方式,即口头答述经义。进入宋代以后,“口义”转变为一种著述体裁,即学生对先生的谈话式讲课的笔录疏记。例如,教育家胡瑗的《周易口义》即弟子倪天隐笔述师说;胡瑗还有《洪范口义》,也是由门人编录的;林希逸分别著有《庄子口义》与《列子口义》。及至南宋,以口义命名的著作更多,戴溪有《曲礼口义》与《学记口义》,史浩与陈耆卿各著《论语口义》。南宋高宗时曾“令讲读官供进口义”,要求经筵官将讲课内容编成口义进呈君主阅读;宋光宗温习经筵官所讲之书,也曾“自为口义”。朱熹任经筵官时问宋宁宗:“臣所进讲《大学口义》,不审曾经圣览否?”可见他将《大学》的讲课内容编为口义进上,这时的口义已成为讲课者自为记述的著作体式。大体说来,宋代的口义类著述,比起高头讲章来,在形式上自由活泼,在内容上不拘一格;还可以就某一问题生发议论,例如南宋吴昌裔曾著《乡约口义》,显然只是解说乡约的。总之,口义这种著述形式自宋以降传承有绪,对后学者获知津梁、窥测堂奥助益匪浅。迨及近代,在国学大师章太炎的讲学活动中,口义类著述仍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太炎是其号,他还别号“菿汉阁主”,弟子们也尊称他为菿汉大师。在章太炎繁富的论著中,也有数种口义类著述。1914年,其弟子吴承仕记录章太炎为其讲学的内容为《菿汉微言》,即称之为“余杭章先生口义”,可谓循名责实而深中肯棨的。有鉴于此,将章太炎为弟子讲学的口义类著述辑为专书,作为读书界了解章太炎学术与思想的入门读物,不失为便捷有效的途径。

在辑集之前首先交代入选的标准,即章太炎为弟子口头讲学而由弟子记录的学术入门性著述。准此而论,首先,《说文解字授课笔记》这样的著述虽是他为弟子口头讲学而由弟子记录成书的,但因非学术入门性著述,自然不宜入选;其次,《国学讲演录》这样的著述诚然是口头讲学,且为学术入门性著述,但听众不限于弟子,同样应该割爱;再次,《太炎文录补编》辑自《忘山庐日记》的章太炎与孙宝瑄谈古代授田法,谈中国古代科技,谈灵魂之有无,谈哀乐及知致,谈杨朱、墨子及孟子,谈中国古代议院之法等诸篇,虽是口头论学,但孙宝瑄并非及门弟子,显然也应在汰除之列。职此之故,这册《章太炎口义》仅收入《菿汉微言》《菿汉昌言》《菿汉雅言札记》《菿汉闲话》与《语录》,兹略作评述如下。

其一为《菿汉微言》。据《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章太炎因声讨袁世凯,自1914年起被袁氏禁锢于北京钱粮胡同达两年之久。在此期间,任司法部佥事的弟子吴承仕常往探视问学,他正“好说内典”,而章太炎也“不能无感愤,赖以禅观制止”,于是便以佛教唯识论为主体,将其与中国的老庄、孔孟等儒、道、易、玄、理学等贯通比较,“每发一义”,吴承仕便疏记笔录。后来(大体是第112则以下),师弟讲论的范围扩大到先秦以来的典籍、医学、历算、数学、音乐、文学、音韵、史事等。1916年仲春,论学告一段落,吴承仕记述章太炎议论共167则,汇为《菿汉微言》,以为卓见胜义,“古近稀有”,建议“布之世间”。次年,章氏写了一段跋语,称“是册作于忧愤之中”,“虽多玄理,亦有讽时之言”,先在北京出了铅印本;1919年又将此书收入浙江图书馆的《章氏丛书》再版本,本书即据此本。

《菿汉微言》是章太炎代表性的学术著述之一。最后一则自述学术思想变化之迹,作为章太炎的自我定论,更受人重视,梁启超认为“殆非溢美”,并说“其《菿汉微言》,深造语极多”(见《清代学术概论》廿八)。钱穆也以为:《菿汉微言》“以唯识学《易》、《论语》、《孟》、《庄》,亦多深思”(见《国学概论》第十章《最近期之学术思想》)。

其二为《菿汉昌言》。据高景成《章太炎年谱》引《民国名人图鉴》:1925年,章太炎杜门却客。有与论者,则怃然曰:“论学不在多言,要于为人。昔吾好为《菿汉微言》,阐于微而未显诸用,核于学而未敦乎仁。博溺心,文灭质,虽多,亦奚以为?欲著《菿汉昌言》以竟吾指也。”则此书成于是年以后,1933年收入北平刊本《章氏丛书续编》,另有1935年章氏国学会单行本,本书即据《章氏丛书续编》本。此书共六卷:《经言》三卷,评骘老庄道家、孔孟儒学、宋明理学,仍参以佛学,与《菿汉微言》的重要区别是儒、道之学成为评论的主体;《连语》一卷,则是对先秦以来学术文化的札记,既关考订,更涉义理;《区言》二卷,是对历代史事、人物的月旦考评。如果章太炎所言不虚,《菿汉昌言》继《菿汉微言》而作,旨在“为人”,以期“显诸用”而“敦于仁”,作者对其是相当重视的,因为寄托了他晚年的学术思想。对此,后来的研究者似乎有所忽略。

章太炎手书“菿汉”

其三为《菿汉雅言札记》。该书最早分别刊于《制言》第25、43、44期,由章氏弟子但焘记述,但不分门类;后又分两次刊在1948年11月与次年1月出版的《国史馆馆刊》1卷4期和2卷1期上,仍署但焘记述,但已作学科分类。据但焘自称:“先生既没,(汪)旭初过余,见余述先生《雅言》,告余记之。”则但焘不仅根据自己的札记,还向章门弟子征集了章太炎的论学之语。《章太炎口义》即采用《国史馆馆刊》本,而将《制言》别出的十三条分别插入《国史馆馆刊》本相关类别的条目下,而出以校记。

该书分经学、史学、哲学、文学四门,从其将纵横家、杂家、小说家、艺术、方伎列入哲学,可知他实际上是将原来四部分类的经、史、子、集分别代以经学、史学、哲学、文学而已。而史学门下典志类所列各条札记,实是章太炎对古今社会政制的见解。与《菿汉微言》、《菿汉昌言》相比,《菿汉雅言札记》虽未经太炎生前审定,准确性稍逊,但还是能够反映章太炎后期学术思想的,可视为章氏论学外篇;而其表述要言不烦,涵盖疏而不漏,可作为一部章著《中国文化史要论》来读,对一般读者是十分相宜的入门书。

其四为《菿汉闲话》。原刊1936年3月16日出版的《制言》第13期与4月1日出版的《制言》第14期,共27则,后收入1938年汉口刊本《太炎文录续编》卷一,本书即据以收入。《菿汉闲话》是弟子记录其师泛论中国文化的口义,与以“菿汉”命名的其他三种口义相比较,并无明确的系统与中心,内容泛及学术、思想、佛学、教育、著述、文章、音韵、天文、医学等领域。

章太炎《制言》发刊宣言手稿

其五为《语录》两种。一为章氏弟子徐澂记录的《余杭先生语录》,共90则,先后论及诸子、经学、史学、金石、文学、音韵等内容;一为章氏弟子孙世扬记录,先后刊于《制言》第22、24、26、27、39、44期,共17则,涉及典籍、医学、佛学、文章学等。这两种《语录》后皆编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太炎文录补编》,本书即据以迻录。

检《太炎文录补编》,还收有章太炎1914年6月《语朱希祖》云:“经史小学,传者有人,光昌之期,庶几可待。文章各有造诣,无待传薪,惟示之格律,免入歧途可矣。惟诸子、哲理,恐将成《广陵散》耳。”另据《制言》第48期收入1933年《论以后国学进步》云:“一、经学以明条例求进步。二、史学以知比类求进步。三、哲学以直观自得求进步。四、文学以发情止义求进步。”这两段论学之语均是太炎对弟子口述,也属于口义性质,录此以备参考。

章太炎学问渊博,在近代学术史上也许无出其右者;而作为古文学家的章太炎,好用生僻字、通假字和异体字。即如本书所收以“菿汉”命名的诸种口义,“菿”有大、明二义,读法有dǎo、zhuō二音,而一般辞书,包括《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的“《菿汉微言》”条,都注作dǎo。蒙复旦大学朱维铮教授生前转告,太炎门人与家人皆读其为zhuō,始使未能亲炙太炎的后代学人确知其读音。这次整理一般仅将繁体字改为简体字,而据底本适当保留了原来的生僻字、通假字和异体字。对书中引文,整理者多查核了原籍;但章太炎的引文往往根据讲学需要节引或撮述,整理者便仅标引号,一仍其旧;只有在引文明显背离原义、易致误解的情况下,整理者才依照原文,酌情校改。《菿汉微言》原不分卷立目,全书篇幅过大,遂在每则之末编以序号,以便检索。整理者学识浅陋,错讹必然难免,尚祈识者不吝指正。

这几种口义几乎涵盖传统文化的所有领域,要在这里对这些口义作出全面的评价,是困难的,但这些著述无疑可以成为了解章太炎学术思想的键钥,也是借助章太炎这位国学大师去进一步了解中国学术文化的津梁。不论是对章太炎思想,还是对中国近代思想文化,抑或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甚至仅仅对佛学,抱有不同兴趣的读者,都能从中各取所需,所谓“饮河之鼠,各充其量”,这就是国学大师这部口义集所具有的多方面价值。

章太炎作为近代史上著名人物,鲁迅认为,他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60余年前,鲁迅希望作为革命家的章太炎,“活在战斗者的心中”,发那样的议论,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随着时代的推移,章太炎留在学术史上的业绩,光彩不减,或者比在革命史上的还要耀眼。正确评价和认识这份业绩,是中国学术文化继往开来的需要。而这几部口义,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章太炎对自己建构的学术思想体系、对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导读。大师的这种导读,其准确度和权威性显然是其他导读所不能取代的。

虞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