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经验主义批判
第一个误解是关于在经验—分析科学中经验的方法论角色的。阿尔伯特正确地指出,任意来源的经验都可以落到理论之中,无论它是来自日常经验的潜在范围,还是来自流传至今的神话,抑或是自发的体验。只要它们满足如下条件,它们就能够转化为可以验证的假设。相反,对于这种检验本身而言,只允许有一个特定类型的经验——那些通过实验或者类似机制整理过的感觉经验。当然我们也要提到体系化的观察。现在,我绝不是要追问没有整理过的经验是否汇入了创造假设的想象之河;我也不是认不清检验情境的优点,检验情境通过可以重复的测验组织感觉经验。但如果人们不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地尊崇哲学上的纯真的话,那么就必须允许有这样的疑问:通过这样定义检验条件,表达的经验效力的可能意义是否就不能预先确定;并且倘若效力的可能意义是能够预先确定的,那么究竟是哪一种意义可以因此预先判定。严格科学的经验基础不能独立于标准,是由这些标准把科学本身放置在经验上的。检验的程序是显而易见的,阿尔伯特只承认唯一的一种合法程序,在若干程序中他只承认一种。道德感、匮乏和绝望、生命史的危机、随着反思改变立场——都作为中介促成了其他的经验。它们可以通过相应的标准被提升到检验实例的位置,比如由心理分析师提出的存在于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转换情境就是一个例子。我不想比较不同的检验程序的优缺点,而只是想解释清楚我的疑问。阿尔伯特不能参与讨论,因为他坚定不移地把测验和用经验对理论进行可能的检验当成一个东西。对于我想要当成问题处理的东西,他都进一步归入不可讨论的东西。
联系到波普尔对于近代实证主义的经验预设的反对意见,我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波普尔认为感官经验中,存在者明确的自我给定状态这个主题有争议。直接就可以被验证为现实的理念和明确的真理的理念经不住批判性认识的反思。感官经验对一锤定音的明白性的要求,自从康德证明我们的感觉具有范畴元素之后就被驳倒了。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的批判,皮尔士对渗入行动系统的感觉的分析,胡塞尔对前表语经验的解释和阿多诺对原始哲学的清算,都从不同的出发点提供了这样的证明,即不存在直接的知识。寻找对明确直接的东西的原始经验是白费力气。即便是简单的直觉也不仅仅是通过生理的功能而在范畴上被预先赋予了形式——它还通过先前的经验,流传的传统和已经学到的东西,包括通过预料到的东西,通过期待的视野,甚至通过梦与恐惧的视野,而被规定了。波普尔用这句话来表达这样的洞见,即观察总是已经隐含了对显露出来的经验和已经获得的知识的阐释。更简单地说,经验的内容就是在先前理论的框架中阐释;因此经验内容本身也带有理论的假设性特征。[4]波普尔从事实关系中引出极端的结果。他把所有的知识都拉到意见的层次、猜想的层次,而我在猜想的帮助下假设性地补充不够充分的经验,把我们的不确定性插入被遮蔽的现实之上。这些意见和打算只是根据其可验证的程度才有所区别。被检验过的猜想,一遍又一遍地屈从于那些严格的测试,即便这样,它们还是不能满足作为被证实的表达的程度;它们始终都只是猜测,尽管是直到目前面对消灭它们的企图仍然坚持了下来的猜测,简而言之,它们是被好好测验过的假设。
经验主义,就跟传统的认识论批判一样,都试图通过援引知识的起源来证明严格知识的效力具有合法性。但这样一来,知识的起源——纯粹思想、既定的传统,甚至包括感性经验都缺乏权威性。它们中没有一个能够保证直接的明确性和原始的效力,因此也没有一个能要求具有合法性的力量。知识的起源本来就不是纯粹的,通往起源的道路对我们而言是被阻断了的。因此,我们必须用对认识的效力的追问替换对于认识起源的追问。要求验证科学的表达是专断的,因为它使得表达的效力要依赖于意义伪造的权威。我们必须追问方法,而不是追问使知识得以合法的起源,通过方法,在那一团原则上不确定的意见之中,明显错误的意见才能被发现、被钉死。[5]
波普尔将这一批判推得如此远,以至于这一批判不自觉地让他本人提出的解决建议都变得值得怀疑。波普尔剥下了经验主义宣称的知识起源的虚假权威,他正确地用各种方式褫夺起源知识的地位。但即便错误也只能在以效力为标准的基础上才能证明其错误性。我们必须拿出论据支撑效力标准的正当性;我们应该到哪里去找这正当性呢?如果不是反过来从已经关闭了的维度中,也就是说不从起源的维度去找,难道还要从知识构建的维度去找吗?否则证伪的标准就会显得过于任意。波普尔想要把理论的起源,即观察、思考和流传,都同样归属到检验的方法中,经验的效力唯独应该以这种方法为度量。然而不幸的是,就这种方法而言,它的基础只能退而求其次,建立在知识来源的其中一种上,建立在传统上,而且是建立在波普尔称之为批判传统的传统上。这就显示出,传统是独立的变量,而上面实例提到的思想和观察,包括结合思想和观察而成的测验程序都依赖于传统。波普尔过于不加怀疑地就信赖在测验程序中组织起来的经验的自主性;他相信,能够抛弃掉对活动标准的追问,因为他最终在进行所有批判的时候还是分享了一种深层次的实证主义的成见。他假定了事实是在认识论上独立于理论的,而理论则应该描述性地领会这些事实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因此要以“独立的”事实来测试理论。这一主题在波普尔那里是实证主义遗留问题的关键点。阿尔伯特并没有展现出任何迹象,表明我已经成功地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方面,波普尔反对经验主义是正确的,即我们只有在理论的光照之下才能把握和确定事实;[6]的确,他偶尔把事实描述为语言和现实共同的产物。[7]另一方面,他把一种朴素的相对于“事实”的符合关系归入记录着的确定,这种确定依赖于对我们的经验进行方法上牢靠的组织。在我看来,波普尔坚持真理的符合理论并没有多少成效。这种理论假定“事实”是自在的存在者,却没有考虑到,事实确定的经验效力的意义(以及间接地,经验科学理论的意义)是通过定义检验条件在事前就决定好了的。与之相比,这样的尝试,即从原理上分析经验科学理论和所谓的事实之间的联系,才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样我们就能把握之前关于经验的阐释的框架。在反思的这个阶段就很清楚了,“事实”这个术语只能用在可经验之物的集合上,这个集合是为了检验科学理论而提前组织好的。所以人们是这样对事实形成概念的,就如它本身之所是:就如它是被生产出来的。人们在洞察实证主义的事实概念时却把它当作拜物教,这种拜物教纯粹地给间接的东西附上了直接的表象。波普尔没有撤回到先验的维度,但这条道路就位于从他自己的批判引申出的结论里。波普尔对基本问题的论述显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