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的笑声
此处的文字是头一次集中刊印在一卷本中。它们已被译成多种外语,广为传播,我们则决定在此保留其原初的模样,只在极少地方有所改动。
我将谈谈女性写作:谈谈它将做些什么。女性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女性,必须邀请女性来写。出于同样的原因,基于同样的法律,为了同样的灾难性的目的,人们粗暴地将女性与写作远远隔开,正如将她们与自己的身体远远隔开。女性必须把自身的运动诉诸文字,正如必须诉诸世界,诉诸历史。
再也不该由过去决定未来了。不可否认,过去遗留的影响依然存在。但我拒绝重复过去以至于巩固这些影响;不承认其永久有效,乃至将其等同于命运;不混淆生物层面与文化层面。对未来有所准备乃紧迫要务。
这些反思,因为朝着亟待发现的领域迈进,所以必然带着我们所生活在其中的过渡阶段的印记,在这一阶段中,新人脱离旧人,更确切地说,是新女性脱离旧男性。由于没有地方承载论述,有的只是千年未垦的旱地,我所说的因此有了两个方面和两个目的:摧毁,打破;预见所不可预见,规划。
我作为女性,把这篇文章献给女性。我所说的“女性”,是与传统男性发生避无可避之斗争的女性,是普世意义上作为主体的女性,是理应涵盖她们的正途与她们的历史之“女性”。可是首先必须承认,即便是今天,即便我们顶着将其困在“黑暗”中的巨大排斥力量而尝试使“女性”之意为人接受,却也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女性或典型女性。她们的共性,我接下来会说。但是我震惊之处在于她们各自的独特点无限丰富:我们无法用一整套有迹可循的规则去谈论女性的性行为,使其整齐划一,同质,仅仅作为彼此相似的无意识。女性想象的东西是无法穷尽的,正如音乐、绘画、写作:个中幻想的流动是史无前例的。
不止一次,我被某位女性所描述的从小就秘密萦绕她的自我世界弄得目眩神迷。那是探索的世界,是基于身体功能的系统实验而对某种知识进行的详细阐述,是对自身性唤起充满激情的细致追问。此种实践,特别是自慰的实践,灵感之非凡之丰富,要么伴随着某种“对形式的生产”(production de formes),要么则延伸到该生产活动上。此乃真正的审美活动,每次欢愉都能留下有声的图像,如谱曲,如美好之物。美将不再受到禁止。
因此我多么希望她将其写下来,宣扬这独一无二的帝国。为了使其他女性,其他不受承认的女君主也来写自己:我也是如此,也会情不自禁,我的欲火也会点燃新的欲火,我的身体也听过前所未有的歌声,我也是如此,有多少次,我也曾体会过那种要让光芒万丈的洪流倾泻而出的冲动,那远比被定型、被贱卖的“形式”美丽得多。而我也是如此,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曾展示出来;我不曾开口,不曾重新描绘我的那一半世界。因我那时感到羞耻。我感到恐惧,继而把羞耻和恐惧咽下。我曾告诉自己:你真是疯了!这些高潮,这些泛滥,这些发作,这都是些什么呀?又有哪个无止境欲火焚身的女性不曾为这力量感到羞耻?起初是因为天真,而今则因了“父—夫—阳具中心”的巨大权柄造成的蒙昧及对自身的蔑视。又有哪个女性不曾为自身冲动引发的梦幻激荡而震怖,继而自认为是怪物(因为她受到的引导使她相信,良好而正常的女性拥有一种神圣的平静)?又有哪个女性,在感受那奇妙欲望作祟的时候(想唱,想写,想大声说出来,总而言之,想弄出新东西)不自以为病了?可这令人羞耻的病,不过是她在抗拒死亡,不过是她造成了太多麻烦。
所以你为什么不写呢?写吧!写作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的身体属于你自己,拿去吧。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在二十七岁之前没有写。)因为写作对你来说过高、过伟,是留给伟人去做的,也就是留给“伟大的男人”去做;因为对你而言,写作是“傻事”。不过你还是写了一点儿,偷着写的。写得不好,因为是偷着写的,你还为写了这点东西而惩罚自己,而且你还没写到底;要么就是这种不可抗拒的写作也不是为了写完,正如我们偷偷手淫那样,只是为了稍微缓解紧张感,点到为止,止住过度激情的折磨。一旦从中得到了快乐,我们就忙着自我谴责——为了得到宽恕;或者为了忘却,为了埋葬,直到下一回从头来过。
写吧,因为没什么阻拦你写,没什么制止你写:男人不能、愚蠢的资本主义机制也不能,在这样的机制下,出版社不过是那种在背后跟我们对着干的经济模式强制下狡猾而阿谀的帮凶;就连你自己也不能制止你写。
真正的女性的文字,表现女性自己的性的文字,不会给他们带来快感,只会让他们害怕,让他们恶心。瞧瞧那些读者、编辑和了不起的老板的嘴脸。
我写女性:女性必须写女性。正如男性必须写男性。因此在我这里,只会看到针对男人的有偏向反思,然后他们会回应,会说自己的男性特征和女性特征是什么样的。而他们的说法,只有当他们睁开眼睛看清自己时,才值得我们听(1)。
她们则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一向如此:来自“之外”,来自那些女巫仍在存活的土地,来自“底下”,来自“文明”以外,来自童年,即便他们已将她们关进地牢,却还是无法使她们失忆。那些因为身体“长得不好”而被禁锢的小女孩。被保存在冰块里无法触碰自身的小女孩。冻起来的小女孩。可那坚冰之下的涌动是多么活跃啊!面对阻挡她们凶猛回归的性警察,她们该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重新开始啊。双方的斗争又是怎样一种力量的部署,才能维持几个世纪以来岌岌可危的不变平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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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她们回来了,永恒的来者:因为无意识是无法征服的。她们在安排给洋娃娃的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在这禁锢她们的地方,她们接受了使脑子变笨的致命教育。确实,可以把她们关起来,使她们反应迟钝,让这样的“隔离”能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但不可能永远持续。一旦她们开始说话,男人就可以连同她们的姓名一道教给她们:她们的领域是黑色的。因为你就是非洲,你就是黑色的。你的大陆是黑色的,而黑色是危险的。在黑暗中,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会害怕。不要动,因为你可能会跌倒。尤其不要到森林里去。这种对黑的恐怖已经内在于我们了。
男人对女性犯下了最大的罪行:他们阴险又粗暴,迫使她们憎恨女性,让她们把女性当成敌人,调动自身巨大的力量来对付自己,成为他们阳刚需求的执行工具。他们迫使她们走向“反自恋”(antinarcissisme)!这种自恋,只有在想要女性为了自身所没有的东西而爱自己时才自爱!他们制造出可耻的“反爱逻辑”(logique de l'antiamour)。
我们这些早熟的人,被文明排斥之人,这些被塞上口塞和花粉、被掐断了呼吸的美丽的嘴,我们这些迷宫,这些阶梯,这些被挤压的空间;这些被偷的——我们既“黑”,也是秀美(2)。
我们是骚动不安的,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脱离了我们,我们却不怕被削弱:我们看不见了,笑容也消失了,口中再也笑不出声,流着血,我们到处散布却不嫌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标记,我们写下的文字,我们毫不吝惜地献出来,不怕失去。
我们这些被忽视的、没有继承权的人有福了,我们不需要喘息就能吸气吐气,我们无处不在!
我们,永恒的来者,要我们说,还有谁能阻止我们呢?
是时候把新人从旧人中解放出来了,去认识她,去爱她,是时候从中解脱,超越旧人了,去往新人应在的前方,就像离弦的箭,就像音乐波动中聚合又分离的声部,为的是成为超越自身的人。
我说的是“必须”:因为除了极少例外,尚且没有记录女性特征的写作。如此稀少,就算细细排查从古至今各种语言与文明所产出的文学(3),到头来也只能为这场几乎徒劳的战斗惊惧:我们知道女性作家为数一直稀少(即便19世纪以来也没有增加多少)。这个数字毫无用处,还误导人,因为还得从这些女作家中刨除笔法与男性写作毫无区别的绝大多数,她们要么不表现女性,要么也只产出女性的传统形象(敏感、凭直觉、爱发梦,等等)(4)。
补充说明一下:我说的确实是“男性写作”。我旗帜鲜明地承认,确实有女作家写出了杰出的男性作品;人们怀疑也好,承认也罢,广义的抑制性的写作本身直到今天依然由性欲与文化的经济所掌控——也因此是政治的,特别是男性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产出的排斥女性的作品,多少都是有意识的,因其方式隐蔽或以虚构为名的神秘修饰而可畏;在这样的环境下,所有性别压迫(而不是性别差异)的迹象都被粗暴地搬走了,女性没有话语权——这非常严重且不可原谅,因为写作本身恰恰意味着改变的可能性,是可供颠覆性思想飞跃的空间,是使社会和文化结构转型的领跑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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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写作的历史基本上都在跟理性的历史相混淆,因此是结果也是手段,是特权者的借口之一。写作史与阳具中心传统相一致,甚至是自赏、自慰、自我祝福的阳具中心主义本身。
也有例外:数个世纪以来,得以从这套不停运转、不断重复其“真理”的机制中脱身的罕有例外。要不是有了这些例外,我也不会写作(我——幸免于难的女性)。有的诗人曾不惜一切代价,呈现全然迥异于传统的东西——他们有能力去爱爱本身,因此也有能力去爱他人,对他人产生欲念,有能力念及会去抵御碾压并成为无上主体的女性——由于是平等的所以是“不可能”的女性,并因此无法被套进现实社会的框架里:这样的女性,诗人倘若不打破否定其存在的规则,就不可能对其产生欲念……她的出现就算不必然带来革命——因为堡垒本身坚不可摧——也会造成破坏性爆炸。而且有时候,地震正是由小小的裂缝引发,借着物质倾覆而引发彻底变异的时机,所有架构、一时间都乱了方向,转瞬即逝的野蛮横扫秩序,就在这短暂的间隙,诗人呈现出这样的女性:比如克莱斯特,一生致力于表现那些永不低头的姐妹—情人、母亲—女儿、母亲—姐妹。在此之后,大法官的宫殿一旦得到重建,她们就得付出代价:这些不受控制的女性立即被血腥处决。
只有诗人,而不是小说家,才会声援这样的女性形象。只有诗人,因为诗歌本就是从无意识中汲取力量的创作,而无意识是无限的别处,是受排斥之人的苟且之地:也就是女性,或者按照霍夫曼的讲法,是仙女存活的地方。
她必须写自己,因为这相当于发明一种新的造反写作,当女性的解放来临时,这种写作能使她做出自身历史上必不可少的决裂与蜕变,首先,从两个不可分割的层面:
一、个人层面:女性在写自己的时候,将回归自己的身体,那不仅仅是曾被征用的身体,被当成危险的陌生之物示众,要么病了,要么死了,而且常常是个坏伴侣,是禁令的缘由和载体。禁止身体的同时,你也就禁止了呼吸,禁止了话语。
写吧:必须让人理解你的身体。让无意识的巨大源泉喷涌而出吧。就让我们的油田满世界流淌,不论美金还是黑钱,一律不收,只因它是无价之宝,它将改变古老的游戏规则。
写作这一行为,不仅实现了女性与自身性行为(也就是她之所以为女人)之间不受审查的关系,把她自身的力量交还给她;同时交还给她的,还有她的财产,她的欢愉,她的器官,她身体被封印起来的巨大领地;这探索、分析、启蒙的写作活动,这必须迫切习得的、透过自身绝妙文字的解放活动,把她从超我结构(structure surmoïsée)中总是处于有罪位置的处境中解救出来(总是怪她,都是她的错:有欲望,没有欲望;太冷淡,太“热情”;做不到既冷又热;母性过多,抑或过少;生小孩,不生小孩;养小孩,不养小孩……总归是错。)没有身体的女性不啻为哑了,瞎了,成不了好斗士。她被贬低为好战分子的仆人、影子。必须杀死这种妨碍活人呼吸的虚假女性。要把完整女性的呼吸镌刻下来;
二、写作也是女性夺取话语权的标志,意味着她一路披荆斩棘,正式踏入从来都在排斥她的历史本身。写作是为自己锻造“反逻各斯”(5)(antilogos)的兵器。是为了最终成为在所有符号体系和政治进程中争取自身权利并顺应自身意志的利益相关者和发起人。
到了女性在口语和书面语中都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所有女性都体会过发言带来的苦恼,心跳得仿佛快要碎裂,不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继而因词不达意而感到挫败,因为当众发言——哪怕只是张开嘴——对女性而言都是鲁莽的行为,是对别人的冒犯。更有甚者,即便作为冒犯,她的言语也总是落入男性的耳朵,而他们只听得懂其中属于男性话语的部分。
只有通过从女性出发、以女性为目的的写作,挑战由阳具支配的话语权,女性才能确立自身不同于该符号为其安排并处于该符号之中的身份,即沉默。就让她走出这陷阱般的沉默吧。就让她不再因受到哄骗而满足于充当边缘或后宫的主人吧。
听一听某个女人在集会上的发言吧(倘若她并未因发言而痛苦地呼吸困难):她并没有在“说”,而是把颤抖的身体抛向空中,豁出去,飞翔,她的嗓音所体现的一切正是她奋力用身体去支撑的演讲的逻辑;那是她真实的血肉。她把自己暴露在外。真相是,她的所想是透过实在的肉身来表达的,她用身体赋予思想以意义。她得以某种方式记录她说的话,因为她抗拒不了这话语中不羁与激情的冲动。她的话语,不论是理论的还是政治的,从来都不是简洁的,线性的,也不是普遍“客观的”:她在把自己的历史纳入历史本身。
她的话语不像男人那样清晰区分口语的逻辑和文字的逻辑,因为处于古老奴役关系中时刻警觉的男人算计的是如何控制女人。因此他们的话语很小气,不过是微微张口,只调动身体的一小部分,而且戴着面具。
在女性的话语中,正如在写作中那样,曾经穿透我们、不知不觉却深深触动我们的东西从未停止回响,它保留着打动我们的力量,正如那首歌,那第一支乐曲,还有那鲜活保存在所有女性心中的第一声爱语。为什么女性与声音的关系如此密切?因为没有女人会像男人那样,为抵制冲动而筑起如此多的防御。
你不筑堡垒,不像他那样建工事,也不会“谨慎地”远离快感。即便阳具的骗局总体而言玷污了人与人的良好关系,女性也从来不曾远离“母亲”(我指的不是作为一种社会角色的无名无姓的“母亲”,也不是作为财富来源的“母亲”)。女性身上多少总留存了一点母亲的优质奶水。她用白墨水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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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为了女性:在一个女人身上,总保留着他者,尤其是另一个女人的生产力。在她身上呈矩阵分布的,是唱摇篮曲的给予者,她既是母亲也是女儿,既是自己的姐妹,也是自己的女儿。而你对我说:那由坏母亲所养育的不就是歇斯底里的女儿了?当一个女性把女性交给另一个女性时,一切也会改变。她身上的潜能一直待命,那里有源头,有留给他者的位置。母亲因此是个隐喻,女性必须从另一个女性那里得到她自己最好的东西,这样她就会也才会自爱,并爱那由她“生出来”的身体。你,愿意的话,就触碰我吧,爱抚我吧,给我吧,活生生的无名无姓的你,跟我一样的我。女性与母亲的充满甜蜜和暴力的关系从未切断,正如她与童年的关系一样(她曾是,仍是,曾成为,又成为并为了成为别的而不再成为的那个孩童)。文字,我那被唱着歌的洪流穿过的身体;注意,我指的不是黏人而纠缠不放的“母亲”,而是含糊的嗓音(équivoix),碰着你,感染你,从你胸口推动你,直到你诉诸激活自身力量的语言;而是使你发笑的节奏;而是使一切身体的隐喻(这个身体?所有身体?像神、灵魂或他者一样难以描述的身体)成为可能并值得渴望的亲密的倾诉对象;而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它进到你里面去,把你分开,推动你在语言里刻下你那属于女性的风格。在女性里头多少总有母亲,她修复,滋养,抵御分离,是一股无法切割的力量,却连呼吸都成了谜。我们再度念及女性,从古至今以一切形式存在的女性身体。美国女性提醒我们:“We are all lesbians”(我们全是女同性恋),也就是说,不要贬低女性,不要对她做他们曾做过的事。
因为她基于冲动的“构造”是极其挥霍的,她在获得话语权之后,不可能不直接或间接地改造建立在男性节制基础上的交流体系。她的性欲将产生重塑政治与社会的效果,其激进将超乎人们的想象。
因为她总是来临,活生生的,这是新的历史之初,毋宁说单数的历史正在成为复数的历史,相互交错。作为历史的主体,女性总能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她打破的是统一而有序的历史的观念,该观念把所有力量化为均匀同质并将其疏导,继而把所有矛盾带到唯一战场上。因为女性重新切割所有女性的历史,将其分成私人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和世界的历史。作为斗士的女性团结起来,是为了所有人的解放。她高瞻远瞩。并非走一步是一步。她预见到自身的解放不仅仅是修正权力关系或转移战场;她要的是人类关系、思想和所有的实践发生突变;问题不仅仅在于阶级斗争,她投身的运动实际上比这大得多。并不是说为了成为女斗士,就必须跳出或否定阶级斗争;而是要打开它,冲破它,推动它,用根本性斗争填满它;为的是不要让阶级斗争或所有其他解放某个阶级或某个人民的斗争诉诸托词为不可避免的一方排斥另一方,不要使其沦为权力关系与个体性生产的上下互换。这样的简单互换已经发生了:在美国,几百万斗争的叛徒正在摧毁家庭,瓦解整个美国社会(6)。
新的历史,她来了,她不是梦,她超出了男性的想象范围,当然是为了剥夺他们的观念整形学,从摧毁他们的引诱机制开始。
不可能对写作的女性实践下定义,这样的不可能仍会持续下去,因为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将这种实践理论化,封闭起来,形成规范,但这不意味着该实践不存在。她将超越所有支配阳具中心主义体系的话语;在不从属于理论哲学统治的别处,曾有且会有她的位置。只有那些打破规律的主体,那些奔跑在边缘而从不向权威低头的人才有资格思考她(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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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有必要确立其飞跃,知晓其路径,不论远近。首先要记住:1)性别对立总是使男性获益,因为他们把写作也规定为按他们的法则书写。这样的性别对立不过是种历史文化的局限罢了。一直存在也将存在更强乃至而今更快的虚构,来生产女性特征之不可磨灭的影响;2)大部分读者、批评家和男女作者乃是出于无知,才会不愿承认或干脆否认区分“女性写作”和“男性写作”的可能性与恰当性。无视性别差异的人们总是会说,任何写作,只要写出来了,就是女性的,同理,说它是男性的也成立,可这又回到老问题上,写作的姿态不正是相当于男性自慰吗(女性写的时候,正如在用纸塑造阳具)?也有人说,写作本来就是双性的,因此是中性的,从而排除了区分差异的可能。那就承认写作仅仅是用墨水(在墨水中)工作吧,追问不论对男性还是女性写作都不可或缺的写作过程本身吧,推翻死人的工作成果吧。首先要有一对,其次两者构成缺一不可的整体,双方中不论哪方都不能永远滞留于接连不断的斗争或排挤活动,要不然另一个就会死,两个不同的主体,必须在彼此不息的交流活动中获得无穷活力,只有从对方活生生的那头,才能认识自己,才能重新开始:这是多重而永不枯竭的进程,在彼此之内与之间,有着千百次碰撞与转化,就这样,女性成形了(男性也从中成形,不过那就是他自己的历史了)。
我明确过了:“双性的即中性的”,这种说法源自对双性的传统观念,这种观念因对阉割的恐惧而扭曲,幻想一种“完满的”存在(却是以各一半的方式存在),因此把二者显著的差异当作必须掩盖的损失来处理,当作令人畏惧的切割标记。
与这种合并且融合、意图避免阉割的“双性”相对的(这类作家大张旗鼓:我们这是双性写作,信不信?看吧,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是我提出的“另一种双性”,在其中建立自身色情宇宙的主体,彼此都不关在表现阳具中心的假剧院里。双性意味着在自己身上独立发现两种性别的显著存在,根据个体的不同,多样地呈现出来,既不排斥差异,也不排斥任何一性,然后基于这种自我“认可”,以成倍扩大的方式,记录欲望在我身体以及另一个身体上每个部分产生的效果。
然而这种超脱的双性并不取消差异,而是激活差异,追寻差异,增添差异,目前看来,因了历史文化的缘故,只有女性展开怀抱接纳这种双性并从中获益:某种意义上,“女性即双性”。男性呢,顶天立地,一心向着阳具所指的单性荣耀,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由于反复确立“阳具的至高地位”并将其纳入实践,阳具支配的意识形态存在不止一个受害者:作为女性,我曾被那权杖的巨大阴影弄得目眩,人们曾对我说:这是你没法挥舞的东西,崇拜他吧。与此同时,男性也得负担起这怪诞的、细想起来也毫不光鲜的命运,即自我贬低为生着一对泥巴蛋的偶像。而且,正如弗洛伊德及其追随者所指出的,还得如此畏惧女性!因为即便精神分析是从女性出发而兴起的,目的却是通过男性的性行为来排斥女性特征(按照男性的表现来看,这排斥也不太成功),然而直到目前为止,其分析依然难以驳斥;正如所有“人文”学科那样,精神分析实现了男性特征的再生产,本身便是这种再生产的后果之一。
在此我们撞上了避无可避的“石上男”(homme-au-roc),直挺挺伫立于他那弗洛伊德的老战场,等待语言学家为它重新构想出“新意”,同时拉康将其保存在阳具圣坛下,为了逃离阉割而“避难”!他们的“象征”真的存在,并握有权力,我们这些“作乱之人”太清楚不过了。但没有什么能逼我们把性命投进他们存储“缺乏”的银行,凭借排演伤人的戏剧语言去设想主体性,不断接济父权的宗教。因为我们不想要。我们不会在那至上的洞口徘徊。我们女人没有任何理由去向“否定”宣誓效忠。女性断言(正如诗人们所料):“...and yes I said yes I will Yes”(是的我说是的我愿意是的)(8)。是的,莫莉·布卢姆把《尤利西斯》引向前所未有的新型写作,我说了是的,我想要这个“是”(9)。
“黑色大陆”既不黑,也并非不可探索。尚未有人去探索,正是因为有人使我们相信那里太黑而无法探索。因为有人想要我们相信,我们只能对矗立着“缺乏”的白色大陆产生兴趣。我们也曾这样相信。有人把我们钉死在两个可怕的神话中间:美杜莎和深渊。要让世界的一半人口笑起来,还需付出很多努力,因为那笑声无法持续。因为阳具中心的接班人还在,还有战斗力,还在进行植根于阉割教条的老把戏再生产。他们未曾改变:他们把自身的欲望理论化,将其当作现实!就让神父们颤抖吧,要给他们看看我们的性经(10)!
要是他们因了发现女人不是男人或母亲没有阳具(11)而崩溃,就让他们崩溃好了。这种恐惧难道不是成全了他们吗?最坏的难道不是女性事实上并未被阉割,只要她们不再去听海妖的歌声(海妖其实是男性),历史就能转向?只要敢于与美杜莎面对面,就能看见她:她并不致命。她很美,而且在笑。
他们说有两种东西不可表现:死亡和女人的性。因为他们需要把女性特征和死亡联系起来;他们因害怕而勃起!为了他们自己!他们需要害怕我们。看,这些珀耳修斯以勃起为保护伞,以退为进,对我们紧逼!多么漂亮的背影!再也没时间可浪费了。
让我们脱离这一切。
让我们抓紧时间:这片大陆并非黑到无法穿越。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有一天,我在那里快活地与让·热内相遇。那是在《葬礼仪式》(Pompes funèbres)里:它来了,是让带来的(12)。还是有(极少数)男人不害怕女性特征的(13)。
关于女性特征,女人几乎什么都可以写:写她们的性行为,也就是写无限而流动的复杂性本身,写她们的情色,写她们身体上如此低级又宏伟的区域闪着光的灼烧,写的不是这冲动的方向,而是其冒险旅程本身,开路、历险、意外、缓慢的觉醒,去发现一片不久前还羞于见人而今却突然涌现的区域。当她让一千零一个热情温床上女性的身体冲破桎梏与审查,说出从四面八方贯穿它的丰富意义时,这行为会在古老母语的单一田畦里注入不止一种语言。
我们曾远离自己的身体,因为有人可耻地教导我们无视它,出于愚蠢的廉耻心而击打它;有人把我们当傻瓜来耍,说什么异性总会彼此相爱。我把你的身体给你,你把我的给我。但就在女人盲目给出的时候,该给女人以身体的男人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那么少?因为还没有多少女人重新赢回自己的身体。女性必须用身体写作,她必须发明坚不可摧的语言,以此打破隔阂、阶级与修辞,秩序与规则,她必须占领、穿透,以此超越那终极的“欲说还休”之言:比如说到“沉默”这个词就会发笑,比如有志于不可能却在“不可能”这个词前堪堪止步并写下一个“完”字。
这就是推翻句法的女性力量,它扯断使男人受用的那根细线,脐带的替代品(只是根小小的线罢了,他们说道)——他们没了它就没法快活,用来确保古老的母亲仍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玩阳具游戏。她们将走向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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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文明与社会中“受排斥的人”一旦归来,便是爆炸性的回归,裹挟着等同于最可怖镇压的力量,绝对地毁灭、倾覆:因为在阳具时代完结之时,女人要么已经全部被消灭,要么则已历经最高最暴虐的炽焰。在她们漫长的无声历史中,她们用身体生活过,梦想过,却闭着嘴,沉默着,发起过失声的反抗。
她们的脆弱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啊:“脆弱”,易受伤害,与她们无与伦比的强韧等量。她们并不高尚。因此也幸运地救了自己,保存了实力。她们没有为开辟毫无前途的生活之死路而奋斗。她们已经带着狂热占领自己奢侈的身体:让弗洛伊德承受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淫荡时刻的歇斯底里的可爱女人啊,她们用肉欲与激情的身体语言轰炸他马赛克的冰冷人像,用难以听清却猝不及防的责难把他萦绕,在廉耻的七重面纱下,她们令人眩目地全裸。她们仅用一个身体的单字就记录下一段历史的巨大动荡,正如一支贯穿整个人类历史,整个圣经—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箭,正是她们,先于新女性,在昨日被处刑,而在她们之后,主体间的任何关系都将不复从前。是你,多拉(14),百折不挠的你,诗性的身体,“能指”(Signifiant)的真正“主人”。你的力量,在明日到来以前就能看见,当你的话语不再于冲口而出之际重新塞回胸膛,而是被写下来,与他者相遇。
用身体(En corps)(15):男人越容易在社会上成功,变得崇高,女人就越成为身体。越是身体,就越要写。长时间以来,她们都用身体回应调戏,回应家庭—丈夫对自己的驯化,回应一再重复的阉割尝试。舌头在嘴里千回百转,却还是说不出口,要么因她怕得要死,要么因了没人比她更了解她的舌头和嘴。现在,我—女性要越过法律:爆炸从此可能,且不可避免;马上,从舌头上炸开吧。
让我们别困在那从旧自动模式中拙劣提炼出来的分析里:不用因为这是属于男人的语言和文法,就以为话语中藏着不可战胜的对手。不可以把阵地留给他们独占,正如我们不由他们独占。
女性总是在男性话语“之内”活动,她的所指总被打回对方的所指,被其取消自身的特殊能量,她如此迥异的声音总被打消或抑止,是时候打破这“之内”了,炸碎它,归还它,把握它,为己所用,理解它,用她自己的嘴攫取它,用她自己的牙撕咬它,然后发明她自己的语言,融入它。你会看到,她能以多么轻松的方式,从这曾使她昏沉蜷缩的“之内”出发,让泡沫涌出双唇。
也不是要挪用他们的工具,他们的观念,他们的地盘,也不是要取代他们的主宰地位。要知道变得跟男人一样是危险的,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该屈服。就让男性去担心,去焦虑,去维持靠主宰地位决定的占有关系吧,为了“使其运作”,必先知道“如何运作”。不要执著于将其纳入自身或进行操纵,而是拉根线划掉它,然后飞走/偷走(voler)(16)。
偷,是女性的姿态,从语言中偷,使其被偷。通过偷,我们从众多技术中学会了艺术,数世纪以来,除了去偷,我们对艺术均不得其门而入;我们活在偷窃中,通过偷,为欲望找到了狭窄、隐蔽、曲折的通道。“voler”有两层含义(飞/偷),这不是什么偶然,二者相得益彰,是这个词成为混淆意义的载体。这不是什么偶然:女性同时是鸟儿,也是小偷,正如小偷同时是鸟儿,也是女性,他/她们(illes)(17)经过,潜逃,因搅乱空间的秩序、移花接木、颠覆价值、洗劫所有、抽空架构、搞乱“自身的”(le propre)而快活。
有从没偷过的女性吗?有谁没感觉过、梦过、完成过这让社会性受阻的举动?有谁没嘲讽并弄乱过那道隔离的栏杆,没用自己的身体记录过差异,没刺穿过成双成对的系统,没凭借僭越而把经久不绝绵延不息的迷墙推翻在地过?
女性文本只可能是颠覆性的:只要写出来,就是要像火山喷发那样,掀翻撑起男性围堵的古老、不动的穹顶,而不是别的;是不是只要她不成为他,她就没有自己的位置?她若要成为她—她,就要打破一切,砸烂制度的大厦,炸碎法律,通过大笑,歪曲所谓“真理”。
一旦她要在象征中开路,就必须给“个人的”(personel)、代词、名词和整个指称词库制造混乱宇宙(18)。当然是因为“弑雌”的历史已经太长;过去的被殖民者、劳动者、各国人民和所有被用来给男人发扬光大的历史正是如此:为了成就未来,他们承受过被迫害的耻辱,抵挡过对伟大的渴望;被关起来的人,比关他们的人更懂得自由空气的滋味。正是因了他们的历史,今天的女人才知道男人很久以后才能知道的事(才想要并去做):再说一次,她弄乱了“个人的”;正如法律、谎言、讹诈、婚姻剥夺她的权利,同时也剥夺她的姓名,在如此致命的异化运动中,她才能近距离看出“自身的”(propre)实属无效,是男性—丈夫主导架构下贬低女性的玩意儿,对此她进行了双面抵抗:一方面,她必然按照这个有能力失去一部分自己却不至于迷失自我的“人设”来构建自己。但她内心却在悄悄地、默默地延展并繁衍,因为另一方面,她对冲动机制与自我管理之间的关系、对生活本身的认知却比男性要早得多。男性执著于自己的地位、头衔、满当当的阴囊、头脑、冠冕以及一切符合其意志的东西,女性则有所不同,对于斩首(或阉割),女性全不在乎,她以无名身份继续自己的冒险,不像男性那样因害怕而颤抖。她在无名中隐身,却不会灭亡:因为她是“给予者”(donneuse)。
对于“给予”这个带有迷惑性的母题,我有很多话要讲。女性当然不像尼采梦中的那样,只会带有目的地给予。除了总要索取一切的男性,谁又会往“给予是为了索取”方面想呢?
如果有什么是女性“自身的”,那就是她不经算计便“不占有”(dé-proprier)的能力,很矛盾吧:没有目的的身体也没有“终点”,没有主要“部分”,如果她是个整体,那构成她的每一部分都是整体,不是单纯的分子物质,而是运动而变幻的一整个,是爱欲之神无休奔走其间的宇宙之无限,是广大的星际空间。她并不围绕太阳这颗高于他星之星而动。
并不是说她就是难以区分的混杂之物,而是她不充当自己身体或欲望的君王。男性的性行为围绕并集中于阴茎,由此产生(政治解剖学意义上)集中化的身体,阴茎对身体其余部分享有独裁权力。女性呢,她并不在自己身上搞有利于头脑—性器组合的区域化,因区域化必然局限于边界以内。她的性欲是宇宙性的,正如她的无意识是世界性的:她的写作也只能像这样持续下去,绝不刻画或辨识轮廓,而是敢于进行别样的令人眩晕的冒险,在他、她、他们身上满怀激情地瞬间驻留,利用这阵驻留的时间,以无意识近距离凝望他们,等他们一醒来,就以冲动近距离爱他们,然后再远一些,在这短暂的确认身份的拥抱中,她离去,走向无限。只有她才想要并敢于去了解“之内”(dedans),其中“前话语”(avant-langage)的回响,只有被排挤的她才能始终听见。她既没见过墙,也不知死亡,放任这另一种语言说与千百种语言。对于生活的要求,她什么也不拒绝。她的语言不包含,只传达,不保留,只成全。一旦感到会有麻烦,因身份多重而更好的她,也不会抵抗这些为自己所感知并使自己吃惊的未知身份,而会为自身的可变性感到快活。我是大写的肉身,广阔而唱着歌,在此基础上,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我”,反正总归是人,但首先是活生生的,因我总在变化。
写吧!你那尚在酝酿的文字不仅仅是血和肉,是揉好的面团膨胀起来造反,加入了声音与香气,成为蠢蠢欲动的结合,再加上飞扬的色彩、叶片与奔入由我们给养的大海之河。啊!是他的大海,他将这般对我说,给我看他的盆,里头盈满他离不开的生着阳具的妈咪之水(19)。但是看吧,我们的海是我们自己造的呀,不管有没有鱼,是清是浊,是红是黑,是高是低,窄小或宽广,我们自己就是海,是沙,是珊瑚,是海藻,是海滩,是潮水,是游泳的人,是孩子,是浪。
我们多少是海,是土地,是天空,还有什么物质会让我们失望呢?我们全都能把它们说出口。
是啊,她是异质的(hétérogène),为了自身的快活,她也是色欲的(érogène),她正是异质性的色欲本身;她不执著于自身,这在空中游泳的人,这飞翔的小偷。发散、挥霍、使人昏头、充满欲望,她还能成为别的,别的她能成为的女人,别的她还不是的女人,还有他,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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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不要怕别处,不要怕同类,也不要怕他者。我的眼耳口鼻舌头皮肤身体全部——为了——他者(另一个人),不是因为我渴望他来塞住某个洞,来弥补我的缺陷,不是因为我注定受到女性的“嫉妒心”的驱使,也不因为我是为终极目的提供替代品的替代链条上的一环。而是因为给她们的父系儿子当仆从的食人魔老祖母,曾在我们耳边小声讲述“小拇指”(20)的故事,关于“阴茎羡妒”(21)的故事。为了确认自身的重要性,他们相信也需要相信我们想要得快不行了,我们就是这洞本身,不断溢出对他们阴茎的渴望,自古以来,这就是他们的事。必须承认,他们给我们展示勃起,是为了让我们确认(我们付出代价去确认,但也从中得到乐趣,我们是他们贵重小囊袋的母系主人)他们勃起了,依然在勃起,没有勃起,男人就无法自我构建。在孩子身上,女性并不渴望阴茎这块让男性集中全部精力围绕其团团转的肉。除非在“旧人”的历史边缘,否则受孕并不取决于命运,或是把无意识放到永恒“嫉妒”的位置上的替代机制;不取决于“阴茎羡妒”;也不取决于自恋或与“总是在场的母亲”相关的同性恋!生孩子并不必然使女性或男性跌入既定模式,去给繁殖的循环添砖加瓦。即便存在风险,也不存在不可避免的陷阱。别在“有意识”的幌子下把额外的禁令加诸女性肩头。要不要孩子是你的事。愿什么也不能威胁到你;愿被从前日子所决定的恐惧不会让你因满足欲望而成为社会性的同谋而感到害怕。而寄望于盲目与消极的男性呢,你也会害怕吗,怕有了孩子就要成为父亲,怕女性不仅仅是生个孩子这么简单,怕她会同时造出孩子—母亲—父亲—家庭?别这样。轮到你来打破古老的循环了。女性和男性都得超越这种旧关系及其一切产物;他们都得要想办法通过“去家庭化”(dé-familialisation),为一个活着的新主体揭幕。这不如说是“去母去父化”(dé-mater-paternalisons),为的是杜绝使女性难以享受身体兴奋期的生殖循环。不要眷恋家庭。走出那种认为“死了的父亲才是好父亲”或“孩子一出生父母就死去”的辩证法。孩子是他者,却是不含暴力的他者,不通往损失或挣扎。我们已经厌倦了结成夫妻、制造家庭并不断巩固它,厌倦了世代传承并衍生出家谱的老一套阉割活动。我们再也不要以退为进;我们不会压抑渴望生活这种简简单单的东西。口腔的冲动,肛门的冲动,说话的冲动,我们的所有冲动都是好的力量——包括妊娠的冲动、写作的冲动:渴望活在“之内”,渴望腹部,渴望舌头,渴望血液。总被经典文学中写成悲剧或被隐瞒或受诅咒的妊娠,如果能给我们以喜悦,我们就不会拒绝。因为假使有典型“受排斥的”形象,那就是这个:作为禁忌的怀孕女性,怀孕意味着她似乎被赋予了力量;人们总以为,怀孕的女性作为商品不仅价格翻了倍,而且她也自认为增了值,不可否认地占有了身体与性器。
有上千种方式来度过妊娠期;是否要与这个尚且看不见的他者,建立起别样的亲密关系。倘若你没有这种渴望,就意味着你并不需要它。每个身体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分配欲望无边而变动的总和,无需模范,没有标准。在欢愉与现实相互缠绕的矛盾空间中,去为你自己的位置做决定。把生命带给别人:女性知道如何与骨肉分离;分娩并不是失去,也并非升华。分娩是给普遍意义的生活添加一个他者。我在发梦吗?我理解得不对吗?你们这些“理论”的捍卫者,对“概念”唯命是从的家伙,给阳具(而不是阴茎(22))加冕的人,来啊,再次叫嚣我这不过是“理想主义”吧,或者更糟,你们会朝我吐口水,说我是“神秘主义者”。
那么性欲呢?难道我没有读过《阳具的意义》(La Signification du phallus(23))吗?那骨肉分离的一刻,你所承受的那部分自我的出生,难道不是你的欲望永远怀想的彻底切割吗?他们如是说。
另外,本文难道没有一直谈及阴茎吗,我难道没赋予他(24)地位与诱惑力吗?确实如此。我什么都要。我要整个的我和整个的他。我为什么要剥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呢?我就要我们的全部。她当然也要,那是怀着爱意的渴望,而不是出于嫉妒。并不由于她是被阉割、被贬低的人而想要填满自己,并不由于她受到伤害而想要安抚和报复。我不要一根阴茎来装点自己的身体。但我要为了他者而要他者,为了整个的她而要整个的他;因为活着就是想要一切,想要一切活着的,想要一切活下去。那阉割呢?让别人去做吧。欲望如果源自缺乏,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小的欲望罢了。
依然恐惧巨型阳具之威力、依然敬畏阳具法庭之场面并在鼓声中被王家法官扭送上庭的女性是昨日的女性。她们如今仍然大量存在,轻而易举便成了最古老的阳具闹剧(25)之受害者。要么仍是最初那个无声的版本,她们身上按照从前的方式竖着黄金阳具铸成的理论丰碑,却从来看不见它如何竖起。她们是用自身的颤抖筑起高山的泰坦神,横躺在那儿,任凭这山压在身上。要么则是今日的她们,走出了不会说话的幼儿期,却受到分析帝国建立者的突袭,一旦她们形成新的赤裸、无名、为自身出现而欢腾的欲望,就有新的老家伙扑上来,把她们按进澡盆洗刷,像这样!阐释的魔鬼披着现代性的外套,拐弯抹角,再次向她们兜售包裹了“能指”光鲜外皮的同一种手铐和其他坠着饰物的镣铐:此乃受害者的第二个版本,被他们委婉的贬低所“启蒙”的版本。你更喜欢哪种阉割呢?父亲的还是母亲的,哪个“阳具”更让你欢喜?多漂酿的眼睛哦,来啊,漂酿的小姑凉(26),来买我这副眼镜吧,戴上它,就能看见“真理即我”(Vérité-Moi-Je),我会告诉你该相信什么。他把眼镜架上你的鼻梁,用恋物癖的眼神打量你和别人的身体(他的意思是:我是又一个分析师。让我来告诉你,你是什么)。看见了吗?看不见吗?等等嘛,我们会全部解释给你,最后你就会明白你属于哪一种神经官能症。别动呀,我们会给你画个像,好让你很快变成画像中的模样。
是啊,她们是天真军团的第一、第二梯队。新来者如果敢于跟理论划清界限,就会被“能指”的警察盘问,登记在案,恢复她们理应知晓的秩序;就会被狡猾地安排到链条的某个特定位置上,其运转永远有利于享有特权的“能指”。为了玩点新花样,让我们重新归位的那条主线不再叫做“父之名”(Nom-du-Père),“生着阳具的母亲”(mère-phallique)取代了它。
女性朋友,提防那个要把你重新置于“所指”权威之下的那个“能指”!提防会贬低你生产力量的那种诊断!“共性”之名同样是专名,通过把你归类来贬低你的独特性。跳出这些圈套吧;不要留在精神分析的封闭框架里:绕个圈,穿过去吧!
我们既然还是军团,那就说明解放战争还只打出一个小小的缺口。但女人已经到场了,我看到她们了,既不会被充为仆从,也不会被愚弄的女人,她们是不怕成为女人的女人。
不怕她们身上、她们与他者或别处之间尚且未经探索的任何风险、任何欲望、任何空间。她没有恋物癖,不拒绝,不恨,她观察,接近,试图看到另一个女人,孩子,情人,并非为了强化自恋,并非为了确认主人有多强或多弱,而是为了更好地做爱,为了发明别·爱:
由我们的差异开启。新的爱,敢于爱他者,想要他者,在知识与发明间,昏着头飞翔。她,永恒的来者,她停留,她到处去,她交换,她是“会给予的欲望”(désir-qui-donne)。(不困在为了索取而给予的矛盾中,也不困在统一融合的幻觉中。我们已经超越了这些。)她进入,她进入——她与我与你进入另一个我,在那里,一个总是无限大于一个,也大于我,永远也不用担心达到极限:为我们的“成为”(devenance)而快活。我们不会完结!她穿越防御性的爱、母亲的爱和吞噬性的爱:在运动着的传统而开放的空间里,她冒着险,超越了贪婪的自恋,超越了重新回归情场殊死斗争,超越了伪装成互换的爱情之战,面对靠恨给养的爱欲之神,她大笑出声——恨:在蒙蔽下被阳具奴役的又一份遗产与残渣。爱就是在他者身上注视—思考—寻找他者,不思辨也不投机。很难吗?也不是不可能做到:正是这份爱滋养着生活,它不靠想要避免缺乏并混淆陌生事物这种令人不安的欲望来维持,而是在成倍增加的交换中尽情快活。她不踏入历史成为“死之历史”的地方。对立、等级之下的交换、以至少一方死亡而告终的对主人地位的争夺(要么主人死,要么奴隶死,或者两者都不再是主人=都死),全都属于阳具中心价值主宰的时代:即便这样的历史如今仍然存在,也不妨碍女性在别处开启“生之历史”。在别处,她给予。她不知道自己给予什么,也不计较给予多少;她不给花招,也不给出她没有的东西。她越给越多;没有什么可以保证她给出的东西能给她带来哪怕是意外的回报。她给予,为了生,为了思想,为了蜕变。这是一种不能用经济来衡量的“经济”。她爱的时候,就超越了一切老旧的管理概念。在爱那里,她找不到多少是有意识的算计、得失,找到的只有差异。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你想要的样子,当你注视我,看到的是你从未见过的我的样子:每一秒都是。当我写作,其实是所有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是之物在写我,不排斥,不预见,而所有我们将是之物,都在召唤那对爱永不疲倦、令人沉迷、无法平息的追寻。我们永远也不会陷入缺乏。
(1) 对于他们的性行为,男人们依然有话要说,有话要写。因为他们说过的那些,大部分属于主动与被动之对立,属于权力关系。他们幻想出某种强制的、咄咄逼人的、殖民性的阳刚之气,处于这种权力关系中的女性,则被幻想为有待侵入并“赋予和平”的“黑色大陆”(我们知道,“赋予和平”其实就是对自己一无所知且对别人视而不见的行动)。为了征服,人们会很快远离自己的边界,看不见自己,失去自己的身体。男人跳出自我并进入其征服对象的方式(不是为了征服对象,而是为了他自己)使他失去了自己身体的领地,他是知道这点的。他把自身跟自己的阴茎搞混了,一心要进攻,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怨恨并害怕自己被女人“征服”,害怕孤独,害怕迷失乃至消失在“她”之内。——原文注
(2) 句式改自《旧约》(雅歌1:5)中的“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对此句的解读见序言。
(3) 此处我只谈论西方世界“保留给”女性的位置。——原文注
(4) 所以到底哪种写作称得上“女性的”呢?在此举几个例子好了:必须产出通过文本意义彰显并播撒女性特征的文字。我会通过别的文章来践行。盘点一下法国文学20世纪初至今(1974年)的作品吧(我们到底有没有记取法国文学在女性写作领域的无限贫乏?英语国家的作品无疑多得多):表现女性特征的太少了,我只能想到科莱特、玛格丽特·杜拉斯以及……让·热内。——原文注
(5) 见下文《出口》译注。
(6) 好在这发生在经济上和形而上学上均处于封闭的环境内部,由于未经分析也未经理论化,其界限会很快限制该运动的影响范围,阻止其扩大(除非发生目前不可能预见的转变)。——原文注
(7) “实践”(la pratique),阴性名词。
(8) 出自《尤利西斯》的结尾,莫莉·布卢姆无标点独白的最后一句。
(9) “Yes”系《尤利西斯》女主人公莫莉·布卢姆的口头禅,全书最后一章莫莉的独白即以yes开头,以yes结尾。
(10) 见序言译注。
(11) 见下文“生着阳具的母亲”及注释。
(12) Jean Decarnin,《葬礼仪式》的叙事主人公。
(13) 参见Jean Genet,Pompes funèbres,dans Œuvres complètes,t.III,Paris,Gallimard,1953,pp.185—186。——原文注
(14) Dora,弗洛伊德研究的歇斯底里病例。西苏创作的第一部剧本就叫《多拉的肖像》(Portrait de Dora)。
(15) 见序言译注。
(16) 作者在前文《玫瑰刺效应》中反复声张的多义字voler,见前文译注。
(17) 生造词,见序言译注。
(18) Chaosmos,乔伊斯创造的合成词,组合了源自希腊文的chaos(混乱)和cosmos(有序的宇宙)。
(19) Mère phallique,精神分析术语,认为当男孩无法面对并未生有对他而言不可或缺之器官的女性(他的母亲)时,会因阉割恐惧而幻想出生阳具的母亲形象。在法语中,“大海”(mer)和“母亲”(mère)发音相同。本段提及“海”的地方皆为双关语,含义均与“母亲”相关。
(20) 17世纪法国作家夏尔佩罗编写的童话,包括父母抛弃女孩、女孩作为男孩的替代品而被杀害、女孩拯救男孩等要素。
(21) Penisneid,精神分析术语,认为女孩因自身没有男孩的器官而产生焦虑,转而羡妒男性阴茎。
(22) Phallus作为精神分析术语,乃是勃起的阴茎形象,不同于作为生理器官的阴茎(pénis)。
(23) 拉康的文章。参见Jacques Lacan,Écrits,Paris,Seuil,coll.Champ Freudien,1966,p.690。
(24) “阴茎”(le pénis),阳性名词。
(25) Pharce,规范的拼写方式是farce,此处把f写成希腊文词源的ph,为了引起phallus联想。乔伊斯在《芬尼根守灵夜》的手稿中发明了这个拼写方式。
(26) 原文“Ô les zolis zyeux,tiens,zolie petite fille”,zolis系jolie,此句翻译为表现口齿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