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言虚语
一队车队自长安出发向北而行,唐俭代表大唐出使,执失思力代表突厥颉利可汗一同行进。在车内的唐俭,双手婆娑握在掌心的两枚精致的玉石黑白棋子,外表波澜不惊,心情极为复杂,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对于他这样的贵胄而言,在外人看来朝服威武,一呼百应,可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懂得如履薄冰、步履维艰的感觉。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玄武门之变以来,唐俭等同太上皇青睐,但并非秦王府出身的官员,身居高位而没有更新的大的建树,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地步。
之前,皇帝邀请他对弈——这样的对弈在皇帝还是秦王时,也曾有过,互有胜负——怪自己没有把握好分寸,还是当是朋友那般不见外,用尽全力争胜,惹得君王生气,导致自己被贬。失策。失策。
唐俭将手中的棋子相互旋转,相互摩擦碰撞出吱吱的声音。
在目前的朝政中,唐俭身为吏部尚书,看似是天官,六部之首。但心里明白,用人升迁、罢黜,多出自皇帝意思。这些年秦王旧人升迁也不会感谢他;那些其他派系的旧臣罢黜,又是他来担当骂名。
如果像郑元璹这样,有练兵的才能,在军界有口皆碑,就算不是秦王府出身,也有机会委以重任出使突厥并且搭上了秦王府旧将张公瑾,两人一唱一和言对突厥用兵,把准了皇帝的意思,青眼相看,居功甚伟,真的是好手段。
反观自己,虽然属于从龙旧臣,可那是太上皇的时候,并且太上皇,还着力培养自己领兵打仗,希望能有所功绩,避免当今皇帝在军中独大。可惜,在攻打刘武周时失败并被俘,后面侥幸逃脱,要不是自己揭发其他被俘且归来的将领——在被俘期间投降刘武周谋反嫌疑——得到太上皇的护佑,自己才能保持高官厚禄。
但是,太上皇之下的朝臣中,风言风语不少,唐俭也略有耳闻。特别是现在,皇帝委以重任的大唐武将中、文官中,不少人是归降,且在玄武门之变中,还是直接的对手。
不少人都觉得唐俭做得不地道。隋末群雄并起,相互攻伐,俘虏、归降、反正的事情稀松平常,就算是被俘期间的说话,不过是虚与委蛇,也不能因言获罪,出卖了同僚,来将功补过!
想到这里,唐俭不由得感叹道:唉,同刘武周的一战是自己人生上升的转折点。他用力摁压手中棋子,一不留神,两枚棋子飞射出去。弹落在地,捡起时发现各有缺损,心中不由得感到晦气,而皱起了眉。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善于对弈的唐俭,又到了要落下关键一子的时候了。
唐俭为了扭转在朝局中的不利局面,使出浑身解数,从郑元璹那里争抢到这次出使的机会。这就是考虑到自己,带兵打仗是肯定不行,那次失败被俘且“出卖”同僚的事情,尽人皆知。思来想去,最方便的就是出使劝降突厥颉利可汗,实现和平归降的大功劳。
路途遥远,中间驿站多次。唐俭但凡休息时,都要招待好突厥使者执失思力,两人在翻译和双手比画的交流中,增进了不少感情。唐俭从夸赞执失思力将军身形健硕、到只身出使长安不辱使命,再到受到突厥颉利可汗的重视,这次归附一旦敲定,就是实现突厥大唐永久和平的首位功臣。
唐俭天花乱坠,口吐莲花,突厥的执失思力听得十分高兴,两人感情近了不少。一路向北到了马邑,在这里休整后,再向定襄城方向出发。
在马邑,张太原迎接了使团一行。本来张太原希望等到的是郑元璹,正如之前在郑府相见时,两人约定,自始至终,共同为大唐实现北境的安宁。郑元璹的书信,言明唐俭出使,在张太原意料之中,但还是稍许惆怅。张太原同唐俭之前没有太多交集,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作为鸿胪寺丞,必须优先向鸿胪寺卿唐俭,汇报现在的情况。
“唐大人,鸿胪寺丞张太原受行军副总管张公瑾嘱托,特来迎接使团。唐大人一行风尘仆仆,请至马邑驿馆休息,再向大人汇报前线情况。”
“太原,客气了,一切好说、好说。”唐俭主动拉着张太原的胳膊,倍感亲切地同张太原,一同进入驿馆。
张太原向唐俭介绍了前隋朝的萧太后等人还在定襄城内,待各地情况稳定后,再护送至长安城。前线处于休战状况,基于现状预判,颉利可汗还有一定实力等等。
唐俭听完后说道,今天晚上宴请突厥使者执失思力,一切准备妥当后,再出使突厥,面见颉利可汗。张太原领命后下去安排。
在马邑的一夜,唐俭、张太原陪同突厥使者执失思力三人。
“这位是张太原,鸿胪寺丞,想必执失思力将军之前有过见面。这次在定襄城,张大人是为突厥立下大功劳的人啊。”唐俭说道。
张太原担当翻译,一字一句地向执失思力说起。执失思力没有听明白,脸上略有迟疑。
“张大人在定襄,首先拦下了前隋朝的萧太后等人,这些汉人对于咱们突厥而言,就是天大的祸患,占据了颉利可汗王庭的一大势力,让突厥和大唐无法言和,以及持续进行榷场交易。另外,就是同国师赵德言一脉,搞什么改革,越改越穷困。我听说康苏密将军,就是深明大义,主动请缨,为突厥拿下了这些祸患。”唐俭金口一开,就直指到突厥人的内心深处。
“唐大人、张大人,一语中的,特别是赵德言,说起来真是令人愤愤不平。”执失思力经过这么几天同唐俭的交流,加上是草原武士的直爽,不由得附和起来。
“这次颉利可汗的归附,说到底在大唐这边,有不少人还心存疑惑,觉得是缓兵之计而已。”唐俭接着话说道,执失思力听闻后,脸色越发难看,心里想到如果被大唐看出来端倪,说不定自己都无法回到突厥,强控在大唐,甚至有失去生命的可能性。
“我同皇帝和众多大臣说道,颉利可汗必定是真心归附,特别是前隋朝的那些阻碍和平的人被俘虏后,没有必要为了前隋朝所谓的恢复正统而白白丧失突厥英勇的士卒生命。”唐俭说道“这次是颉利可汗提出的归附,而且是执失思力将军前来办理,我们信任突厥人的诚意,并且还有张大人知晓,目前大唐重兵在边界,就是为护送颉利可汗归附,有什么担心呢?”
唐俭拍着胸脯,故意点明了军事实力,看着执失思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执失思力的鬓角,额头微微渗出汗,脸色绯红。
唐俭随后拉着执失思力的手说道“不过,我个人还是有点担心,担心执失思力的安全。我非常想救下你!”
这一番迷魂阵的对话后,执失思力的神情涣散。唐俭站起身来,背对他望着窗外的北方突厥方向缓缓说道。
“这次出使言和,如果不成功,最为受益的就是义成公主和赵德言等,长期敌视大唐的前隋朝汉人。那么承担出使任务的执失思力,就肯定成为他们眼中的突厥投降势力,未来要么向颉利可汗进献谗言治罪,要么就驱赶执失思力的部族,成为攻打大唐的前锋,先行送死。”
这时,在桌边的张太原,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道“关于突厥内部,我们知道有很多不满义成公主的突厥贵族、将领。但凡有机会,远离义成公主的控制和影响,突厥人心思定,都想同大唐和睦相处,现在归附的突利可汗、康苏密就是很好的例子。唐大人,我们一定要救下执失思力将军。”
唐俭、张太原两人一唱一和,确实将颉利可汗的归附还尚在犹豫,且执失思力可能别主战派义成公主敌对的后续可能性,说得一字不差。
执失思力想到从颉利可汗那里领取这一任务本身,对于自己而言就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结果,并且在雁门关内一路看到安置好的突厥部落,免除草原缺衣少食的窘迫生活,在长安见到突利可汗等突厥贵族,生活安逸享乐的现状,内心更是十分向往。急忙向唐俭和张太原表示,愿意配合,救下自己和部族的性命。
唐俭知道自己成功了。恐惧——对生命即将逝去的焦虑,对地位即将剥夺的担忧——是最好的说服方法。
唐俭神情轻松,喜形于色,执失思力能够真心实意地同自己站在一起,共同谋划促成颉利可汗的归附。三人一道商议,颉利可汗身边哪些人可以争取下来等等。
此时,在三人谋划的窗外,北方的草原腹地中,颉利可汗、义成公主和国师赵德言等人也在商议着对策,气氛有点压抑。自定襄逃脱以来,颉利可汗在阴山下收集旧部,并派遣了执失思力前往长安言和归附。
对于这样的安排,主战派的义成公主和其他突厥贵族、将领的分歧巨大。国师赵德言作为汉人,在颉利可汗、义成公主之间保持骑墙态度,在得到执失思力回复信件,他同李唐的唐俭一同前来,计算着路程,现在已经行进一半以上的路程了,这个时候必须对后续的安排定下策略,如果是归附,投降条件是什么;还是说带着唐俭这个俘虏,确保向北安全返回草原腹地。
“可汗,按照路程计算,使团应该到达马邑了。目前在我们这边收拢各个部落,已达上千帐篷近万人。从定襄城逃脱过来的汉民较少,主要是突厥各部落人员。后方返回草原腹地的道路一切畅通,有士卒把守。”国师赵德言先将目前的情况汇报一二。
“如果唐俭来了,干脆就把他带着一起走,当我们的俘虏保票,退往草原腹地。一年灾荒,一年丰顺,明年我们再战李唐。”义成公主随后说道。在她的想法中,虽然萧太后和隋王被俘,但是只要突厥颉利可汗这里有再战的实力,那么李唐必定不敢为难前隋朝的皇族。对自己而言,如果归附,作为主战派,结局并不乐观,还不如自裁。
颉利可汗听完了他们的话,不置可否。从内心深处讲,作为草原最强的突厥部落可汗,享受着突厥部落和其他弱小部落的尊敬和畏惧。如果真的到了长安,归附李唐,充其量就是一个田舍翁。颉利可汗,是飞翔的雄鹰,不是笼中的玩物。奈何现在是众叛亲离,李唐大军在侧,身后草原腹地的其他弱小的部落,对待突厥和李唐的战争,隔岸观火,如突厥势弱,不保证他们背刺突厥,趁火打劫。
颉利可汗有点烦躁,喘着粗气,双手按压桌几,两难之间,不好取舍,摆着手说道“你们的想法我都清楚了,还是等唐俭一行到了,沟通之后再说吧。”
国师赵德言善解人意,知道颉利可汗烦躁的地方。“可汗,我们准备万全,这个唐俭是个软骨头,之前被我们的附庸刘武周击败,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摇尾求食,才得以归去,他和李唐皇室的关系很近,回去还保持着高官厚禄。无论我们选择退回草原腹地,还是其他,把唐俭带上,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义成公主没有开口,之后同赵德言一道退出帐外。
阴山下的夜晚,北风有些萧瑟,虫鸣不绝如缕。穹顶星光和草原灯光相接。周围逐渐增多的帐篷,帐篷之间的火光上余烟袅袅,富有生气的百姓在制作餐食,这是草原难得平静而祥和的一夜。
这样的人间烟火气,义成公主第一反应是还有机会,只要有人在,繁衍生息,秣马厉兵,再同李唐一战。只是,她自己也感触,这样的对抗,究竟是为了什么?大义、因为自己一条路走下去,不能再回头。如果归附李唐,不就是对一辈子选择的全盘否定,要强的义成公主不愿再想下去,快步回到自己的帐篷。
旁边,国师赵德言看着义成公主离开的背影,冷冷地盯着她,嘴角上扬,轻蔑地笑。曾经通过义成公主的门路,来到突厥避祸的赵德言,不再是义成公主麾下摇尾巴的忠犬,逐渐在颉利可汗这里站稳了脚跟,他再看自己的旧主变成了恶狼——失去奇货可居的前隋朝的萧太后、隋王时,颉利可汗在接下来同大唐的议和时,无论是归附——将义成公主这始作俑者送给大唐,还是逃逸——带着更有用的唐俭,义成公主都没有太大的价值了。
还在妄图恢复大隋,在时代大局中螳臂当车的义成公主,不知道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命运走向了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