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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吃瓜

在沉重的丧曲声中,肖染缓缓睁开眼睛。

他安静地注视着眼前黑沉沉的棺材盖板,沉默倾听从外间传过来的嘈杂动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宾客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他可以清晰听见司仪的庄重宣读,以及死者家属的悲戚哭泣。

“礼成!家属谢礼。”

“咣咣……”

这时,从头顶处突然传来一声响,旋即棺材盖板一端被推开,一颗油光瓦亮的脑瓜探进来,压低声音焦急地问:“小染啊,棺材有问题吗?人家还等着进棺材呢。”

肖染撑起上半边身体从棺材里坐起来,从怀中掏出记事本,在上面潦草写上【枕头太高,偏硬,隔音不太好,有点吵,闷】。

想了想,又把【闷】字给划掉,然后将纸撕给光头:“增加隔音,换个枕头。”

说完揉了揉脖子。

“有这个必要么?”光头表情古怪的接过撕纸。

肖染解释道:“毕竟是要在里面躺很久的,枕头不舒服就遭罪了。”

光头若有所思,须臾,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听说你在市区的殡仪馆做兼职,那边工资怎样?我有个表侄女大专刚毕业……”

肖染叹了口气:“兼职而已,大部分时间都没活干?人家现在都不招合同工了。”

“哎,那就算了,要我说,与其辛苦打理你家老爷子留下来的寿材店,还要在殡仪馆做个兼职,还不如改行做个奶茶加盟店呢!没时间的话可以让我那表侄女帮你打理……”光头惋惜地摇摇头,拿着肖染写好的纸条絮絮叨叨地离开了。

肖染笑笑,伸了个懒腰,随后爬出棺材,掀开帘子,从里间绕到灵堂前厅,找了张靠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前厅里的远亲近邻不少,左右两旁的三姑六婆虽然看着陌生,却也有几分面熟,毕竟是儿时成长的地方,直到要上中学时,爷爷就带着他去了洛市定居。

这次回来,也是因为自家堂哥意外身故,脸都被毁容了,想要走的体面,就只好托人联系到了自己,想要让自己帮忙,修复一下堂哥的遗体。

赶来的亲戚还没认出他,看肖染刚才忙前忙后的样子,热情走上前递来一根烟。

“四叔,我不抽烟。”

肖染看了一眼递烟的中年人,虽然已经和印象里的模样苍老了很多,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被肖染称呼四叔,对方也是一脸疑惑。

“我是肖染啊。”肖染笑呵呵的提醒道。

四叔嘴里念叨了几遍肖染的名字,随后两眼一瞪,一脸活见鬼的模样,朝着肖染一撇嘴,转身就走,那表情恨不得拽起旁边的铁锹给他一棍子。

其他亲戚一听说是肖染回来帮忙的,脸上顿时写满疏离,甚至有几个小孩想要接近,也都被家长给急急地唤走。

有些年轻点的后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见家里长辈一个个躲着肖染,和躲瘟神一般的模样,也是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这是从监狱里刚出来的亲戚呢,于是随口询问了一句。

就这一句询问,便是让七大姑八大姨找到了话题,围着一圈,对着肖染一阵指指点点。

“离他远点,这孩子从小就不正常。”

“差点一把火把粮仓给烧了,还说什么里面的人很冷,简直就是神经病。”

“那年四奶奶刚下葬,半夜就给这兔崽子给抛了出来,拿着刀就给肚子上切了一道口子,还要伸手去挖,亏是被路边的人给看到了,赶紧去通知老四,为了这件事,老四差点去和六老爷拼命”

“也是活该,他们六房自从老太爷那一辈开始,就是做这种不干净的生意,不然这孩子怎么一出生,他爹娘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体了呢。

很快,关于肖染从小到大的那些破事,就被村里最为神秘的情报组迅速在传播,好让自家的晚辈离这家伙远远的才好。

肖染也感觉到背后那些议论的声音和目光,但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只说自己办的坏事,怎么不说,自己从四奶奶肚子里取出来的两个块银疙瘩呢。

毕竟从小就被爷爷带出村子,这么多年没回来过,其实感情上早就已经很淡了。

能回来,完全是给这位堂哥的面子。

他目光看向灵堂供桌上摆放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面容普通,笑容可亲,脸型微胖的中年男子。

记忆里的这位堂哥名字叫做肖兴邦,比自己大了十多岁,初中刚上一半就撤学了,自己拉着三轮车去卖水果,后来又发现编帽子很赚钱,就在家里编帽子,慢慢的带着村里的人一起做,最后在村里的资助下开始办起了纺织工厂,成为村里少有的富豪人家。

那时候每次遇到自己,这位堂哥都会笑着给自己塞糖,听说自己父母过世了,还专门从外地赶回来送了一大笔的钱。

却没想十多年后再见面时,已是阴阳两隔。

灵堂主位,一个神色凄苦的年轻女人披了身白色丧服,双手搂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女孩,呆呆站立一旁,几缕不经意的碎发沿着丧帽垂落在颈边,平添了几分凌乱的美感。

这位堂嫂名字叫做张雨,比堂哥年纪还小五六岁,听说是个也是父母早亡,无依无靠的时候遇到了堂哥,两人一来二去就走在了一起。

此时堂嫂的脸上苍白的看不见血色,眼睛红肿,显然已经是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只是肖染注意到,旁边的那几位叔伯辈,表面上保持着哀悼的姿态,但目光总是意无意的往张雨的丰满处瞄,显然都是一些LSP。

肖染正感叹着,却见应该是村子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长辈这时陆续进了场,先齐齐朝照片行了个礼,随后其中一人走到张雨身旁,叹了口气,亲切安慰几句,才语气温和地问道:“闺女,你和孩子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需要帮忙,尽管给大伯说。”

“谢谢大伯关心。”

面对长辈的慰问,张雨表情僵硬地点点头,她此刻的喉咙沙哑,说话也是破声的。

肖染正在边看边把玩着手机,光头突然坐到身旁,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根烟,“快搞定了,人马上入棺,准备八点出殡。”

肖染摆手婉拒,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皱着眉头问道:“香烛纸钱都准备齐了么?现场这么乱,待会可别漏掉什么。”

“嘿,他们都不急你担心啥,你瞧那边还没闹完呢!”

光头贼兮兮的看向对面被一众亲戚渐渐聚拢起来的张雨,冷笑道:“听说嫂子家已经没什么亲戚了……”

说着将香烟塞进自己嘴里,打火点燃,美美吸了口,吐出一个烟圈,“你知道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寡妇。”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突然传来张雨情绪激动的尖叫:“不行,我不愿意!”

原本宽敞嘈杂的灵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争执方向。

只见张雨的一张俏脸此刻已经变得煞白,一双桃花眼瞪圆了怒视着面前老人。

可那肖家大伯也不恼火,依旧语气平缓,语重心长地道:“兴邦只留下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年后还要上学,不能没人照顾。你一个妇道人家,专心在家里带孩子就行了。”

这时,旁边一个不知是姑姑还是婶子的女人也凑上前,拉着张雨的胳膊劝道:“小雨啊,其实肖家这么大一个厂子,咱们妇道人家怎么管得来啊?不如就让家辉帮衬你,他们男人……”

“我说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张雨满布血丝的双眸中蕴藏着愤怒,她努力压抑情绪,声音嘶哑且颤抖,却显得坚定无比。

“你这孩子,怎么就如此不识抬举呢?我们都是为你好,为你孩子好!”

肖家大伯终于皱起眉头,脸上原本慈祥的神色悄然消退,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家辉这孩子,我们看着他长大,是出了名的老实本分,让他来帮你经营厂子,不仅可以让你安心照顾孩子,平时家里万一有个什么大事小事的,也能帮你分担一二,村里这可都是为你好啊……”

“嫂子,厂里日常有很多接待应酬的,您确实不太方便出头露面,您放心,厂子的事情交给我,我保证替您管得妥妥帖帖的!”

接话的是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男子,肖染听光头介绍才知道对方就是肖家三房独子,名字叫做肖家辉的那位;只是对方表面上的话虽然说得客气,但眼神里的那一丝贪婪和急迫,不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一地鸡毛!”光头低声讥讽一句。

肖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论辈分,对方有的是家族德高望重的话事人,有的是张雨的姑嫂辈,有的是张雨的小叔子,原本就这么当众怼回去是挺过分的,但……肖染觉得这些人的吃相真有点难看。

人都还没送走,就惦记上了她们家的家业,设身处地换成自己的话,语气多半比她还冲。

正忖着,却听那张雨依旧决绝的声音响彻整个灵堂,“谢谢各位关心,不过我们家的事情还不需要别人替我们做主。”

肖家大伯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声量更加提高:“不需要?你要是把厂子弄垮了怎么办?虽说是你们家的厂子,但谁家还没点股份?”

“是啊是啊,你们家当初办厂子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出了钱!”又一位不知是哪个姑姑婶子的也跟着开口。

张雨情绪激动地咬着牙道:“当年借的是村里的钱,而且这些年,早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们了!”

说完张雨目光看向躲在人群后面村主任:“主任,这些年我们给村里的分红从来没少过吧。”

村主任闻言,抿了抿嘴,小声说道:“这……但办厂子的地还是村委的。”

“无论如何,厂子也是咱们村的产业!你一个外来媳妇,将来要是改嫁了,拿着我们的钱去养别家的小白脸怎么办?”

随着争吵的加剧,灵堂里七嘴八舌的非议声逐渐嘈杂。

“你们……”

眼瞅着“群情汹涌”,张雨的脸色越发苍白,连带着她怀里那个早已是梨花带雨的小女孩,身体此刻也禁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眼看着涌上前的人越来越多,堂嫂的脸越发苍白。

突然“啪!!”的一声玻璃炸裂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回头望去,只见肖染正一脸无辜的站在供桌前,指了指摔碎的酒瓶道:“别看我,这瓶子是自己摔地上了,指不定是我哥生气了。”

听到肖染的话,众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你少装神弄鬼的,我看就是你摔了酒瓶子。”肖家辉有些不信邪的说道。

结果话音刚落,桌上供奉的黑白照片晃动了一下,紧随着“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这下所有人都懵了,这次众人都看着真真的,肖染就站在一边没有动。

灵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股莫名的压力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原本还打算继续劝说堂嫂的亲戚们纷纷停下了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我哥显灵了?”

肖染一脸夸张的尖叫一声,立刻往后躲了几步,走到堂嫂身旁道:

“嫂子,我哥显灵了,你还不赶紧问问,他是不是立过什么遗嘱,找人做过什么公证。”

经肖染这么一提醒,堂嫂也终于回过神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冲进自己的卧室,很快,就见堂嫂从卧室里走出来,红着眼将一份遗嘱拍在桌上。

只见上面果然是一份遗嘱,不仅有堂哥的签字,还有村里公证人签名和手印。

众人还想围上去观瞧,结果肖染眼疾手快一把将遗嘱拿过来,大声朗读了起来。

遗嘱的内容很简单,堂哥家的房子归村子所有,但工厂归属堂嫂一人,除此之外,存款,车子,全都是堂嫂的。

肖染将遗嘱念完,斜眼一瞧一旁的村主任,笑道:“主任,这边还有你的签名和手印,你不会不认吧。”

“这有你说话的份么!”

大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肖染,然而肖染全当做没看见的模样,直勾勾的盯着村主任,冷幽幽的说道;“主任,做人讲良心,不然小心我哥半夜敲你家的门!”

主任闻言嘴角一抽:“你这是封建迷信,我……”话说到一半,主任余光看了一眼桌下的摔碎的酒瓶一眼,咽了口吐沫后,像是泄气的皮球,有气无力的点着头:“是有这份遗嘱。”

眼见村主任都承认了,原本张牙舞爪的亲戚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不知道是因为遗嘱的缘由,还是忌惮一旁显灵的堂哥。

倒是大伯看到众人都不说话了,反而有些不甘心,走上前还想要去抢遗嘱;“我不信,拿来我看看。”

肖染躲开大伯的手,笑盈盈的把脸凑到大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顿时大伯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两眼盯着肖染看了半天,最后也不说话。

“这……大伯,他……”

最抓狂的自然是肖家辉,上前还要指着肖染说什么,结果大伯一回头狠狠踹了他一脚:“闭嘴。”

眼看着灵堂里的气氛已经冷了下来。

村主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既然这样,还是先处理后事吧,其他的事,我们再找时间商量。”

众人虽然不情愿,可也没人愿意再触这个霉头,纷纷不再继续掺和下去。

“出山喽,孝子打幡,生人回避!”

八点,随着光头站在灵堂门口的一声呐喊,棺材被四个抬棺匠从里屋抬出,一众队伍出发朝着村子后山的祖坟前进。

肖染默默跟在队伍的后面,接下来的内容就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了,全部交给光头就行。

光头专职主持附近村镇的丧礼,他们一家三代都是做这个的。

肖染只是因为堂哥出了车祸,担心殡仪馆的人技术不好,家里这才有人想起来找他回来帮忙修补遗容残躯。

自己也是冲着堂哥小时候对自家不错,才回来帮这个忙的,所以也不怕得罪村里这些亲戚们。

等到棺材入土,众人对着坟头一番祭拜过后,便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偌大的坟头前,就只剩下了那对悲戚的母女还在擦拭墓碑,打扫坟头周围。

“走吧,该吃席了。”

光头走到肖染身旁,一副贱嗖嗖的表情,“刚才你给你大伯说了什么,让他当时的表情,简直了,嘴里好像是塞了个大鸭蛋,舌头都卷吧着。”

“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肖染神秘一笑:“酒席我就不吃了,趁着天还早,我回老宅转一趟,就打算早点回去。”

“得,本来还想找你喝几杯呢,那就下次了。”

光头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又八卦了几句诸如“我那侄女长得还可以,有兴趣的话可以帮安排个相亲”之类,这才走到坟前鞠躬离去。

肖染跟在光头的后面也去鞠躬献花。

“小染,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潇潇,你也来谢谢小叔!”

张雨红着眼眶朝小臣弯腰行礼,小女孩也跟着行礼,嘴里说着谢谢小叔。

张雨知道要不是肖染突然站出来横插那一杠子,她今天可能真的会挺不住压力,将厂子的管理权让出去,只要她松了口,这口子只会越来越大,最后怕是要把她们母女俩啃的连渣都不剩下。

肖染笑着摇摇头:“不用道谢,堂哥人很好,当年很照顾我,出事前,我们还打过电话,当时他还提过你,说你在家很贤惠,但厂子里的事情其实不适合你去管,他要是不在了,你就把厂子卖了换一大笔钱,换个地方把孩子拉扯大就行。”

说完,他蹲下身子,目光和孩子平齐,柔声笑道:“小美女,你爸想让你每年都能摘些野菊花放到墓碑这里供他赏花。”

“是吗,那我现在就去摘!”

小女孩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就四下去找花。

等到小女孩走远,肖染这才继续交代道:“堂哥还说,肖家辉其实是大伯和二婶子偷情生出来的私生子,不是我二伯的种,以后敢找你麻烦,就把这件事捅出去,只要算算肖家辉的出生的时间,村里那些老太太们,自然就看出来其中猫腻,到时候有他们一家鸡飞狗跳的……”

“嫂子,那我就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肖染站起身,向面前的嫂子告别,

当走到墓地出入口,肖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感触,于是蓦然回首,远远看到堂嫂牵着孩子依旧站在墓碑前面,还在朝他挥手道别。

她们身旁,一个面容虽然普通但笑容却很可亲,脸型微胖的中年男子也在朝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