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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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顾·青涩雨季

枝道最终回了春城。

李英和枝盛国说该回去了。她收拾了几身衣服和日常用品,坐着绿皮火车回来了。

两年过去了,屋子里都是腐朽和霉菌的味,光线打了折扣。

枝道用新扫把扫去地板灰,又跪在地上拿抹布清除污垢。李英挑去蜘蛛网,枝盛国拖地。两人倒在沙发上喘气,枝道倒了三杯水放在茶几。

“好女儿。”枝盛国拿起。

李英也拿起一杯:“我生的女儿。”

她喝了两口放下,望了一分钟枝道的脸,问道:“在这儿准备干什么?”

枝道握着水杯的手十指交叉,说:“我去看看招不招收银员。”

李英下意识双肩上扬,又缓缓松下,胸腔浊气排出,她点点头:“随你。”

过了会儿,枝盛国不会用新买的烧水器,叫李英弄弄。李英一步一步教他,最后说:“明白了吗?”

枝道放开十指,一下把水喝光了。

枝道在小区附近的超市做收银员。

学历不限、干活勤快、男女无差、十八周岁以上,离家挺近的。

做了三个月,她对重复的生活已经习惯:打理货架、备好补货,勤劳卫生,不落诟病,兢兢业业地活着。

隔壁邻居的孩子徐光喜欢让她辅导作业,今天翻开一页,问她:“‘知道’的近义词是‘明白’吗?”

“姐姐?”徐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枝道抓住他的小手,她说:“是。”徐光填好答案,向她告别,回家吃饭了。

今天下了雨像石头,公路被砸得叫唤。

见人少了,她刷起搞笑视频,十秒,食指向上滑,十秒,食指向上滑。

超市的透明门帘突然被人拉开,雨声窜进她耳朵,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这么大的雨。枝道往右偏去头,朝门口看了一眼。看见人了,她垂下眼睛,头往左偏,右手收拢,后来她又往门口看了眼,很快收回。最后低着头,短视频还在循环。

进来的顾客撑着黑伞,肩膀湿出一个三角,灰色帽檐洇出深色。

他斯文地收好伞靠在墙边,用手摸了摸湿处,是个身高腿长的俊俏男性。男人直望前方,拐个弯进了超市深处。

枝道的手开始发抖,她把手机放在玻璃柜上,双手紧握。

玻璃柜里摆满了香烟。她低着头,下巴肉叠出两层,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香烟上的红字。

“姐姐。”他的手指纤长,拂过她手上的黑色禁束。

春城太小,还是要碰到了,枝道不想碰到,这想法盘踞了两年。

她的手肘抵在柜台上,手掌捂住脸,闭眼又睁开,如此反复。

脚步声近了,像纸落在地上。她握着扫码枪的手又开始发抖,腿也开始颤抖,她长吸一口气,用力跺了跺脚。

一提抽纸放在柜上。

她低着头:“二十九块八。”枝道能看见他衣服的一串白色品牌标志。他从兜里拿出一张一百元人民币,递给她。

蓦然想起他的名字与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明白、一句在她心里千千万万遍被重复烂了的话一下开封了:明白,混蛋。

不想和他有肢体接触,枝道怔了会儿,翻到纸巾的货码,扫码枪扫进的那一秒,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似昔人,不是昔人。

青年面相惹人怜爱,也多了成熟,身高见长,身形比例抓人。以前是三七分,现在推了平头,精巧的五官更瞩目了。

还是怕,她怕一个囚在他密室里,对她做尽不被允许的事的人。

但她承认,两年了,令她胆怯的人。看你时眉眼如潺潺流水,似有万水千山奔赴。

枝道扫完码,纸巾搁在原处。她看向他的手,一只曾滑进她指缝间的手,指尖淡粉色,白玉无瑕的手掌上躺着一张崭新的红色钞票。她捏着钞票的角,很快收进储钱柜。

他没有做出令双方难堪的动作。

或许他放下了,枝道想。不再偏执地反噬她、威胁她、欺骗她、禁锢她。她补给他零钱,他摊着右掌不肯来接。她只好把钱放在他手上,离开时,手心被男性的指尖撩过。

痒。以前她喜欢用食指勾他敏感的手心。枝道的双手放在后背,不纠结他是故意还是不经意。她转身坐下,没对顾客说“慢走”,只是看着窗外的雨下得森冷。

门帘又被人拉开了。雨声窜进她耳朵,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一个小时后,枝道起身走到货架旁,在一排镜子里拿起一面,照了照。以前她剪了个好学生头,刘海直到眉毛,发尾直到脖颈。现在她一头褐色波浪,眉毛用棕色眉笔涂得眉尾一高一低,眼睛浮肿,稍没气色的脸上,遮瑕膏也对黑眼圈没辙,眼睛稍显无神,二十岁的女人和老房子一样霉烂。

把镜子放回原位,枝道松了一口气之后,心口有点闷。她想或许他没有认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想:没认出来就好。

枝道点了根烟。烟不好,现在她断断续续地戒烟。

偶尔抓头发,没命地三四根连着抽。一边咳一边抽,抽完习惯地闻手里的烟味。烟也好,可以去一些烦。

真的是他。想完这句话,她已经抽尽一根。

枝道咳两声沙哑的嗓,她走出柜台,左手撩起一片门帘。把烟扔到门外,用鞋底碾了两下,拿开脚,黄色烟头扁了,烟灰被雨送走。

她甩甩皮革鞋上的雨水,抬头是乌沉沉的天。

“枝道,今天打折吗?”邻居之一撑着伞路过,随口一问。

“今天没有。”枝道放下门帘,走进黑压压的店。拿过手机,她又以十秒滑动的频率刷起短视频。

不知几个十秒过去,雨停了。她把门帘捆好,露出门外雨过洗尘的清秀景色。

“我刚碰到帅哥了。”在同城上大学的田喜周末回来,手里拎着个包,笑得比外面的阳光还好,“真的,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帅的。”

枝道坐在椅子上,撑着脸:“多帅?”

“我要是能形容出来,高考作文也不止这点分。”田喜无法用语言表达激动,只能尽力描述过程。

“就小区门口。我拿完快递塞进包里,关好拉链,一抬头,我的天,一下我就傻了,手心都开始出汗。他提包卫生纸,腿长肤白,脸真的长得……”她点着头,双手由衷地做了个赞的手势。

又听到小女生纠结说:“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枝道瞟向她:“你妈能让你谈恋爱?”

“我喜欢,管她呢。”

有些话题只要一说我喜欢、我愿意,似乎就难反驳了。枝道不接话,拿出了抽屉里的塑制打火机。

田喜拿了瓶洗发水,走向收银台,一边叹:“好想跟帅哥谈恋爱,肯定贼过瘾。”

枝道垂眸,接过洗发水扫码:“会累。”

“我一看脸就气不起来,还怎么累?”田喜是个十足的颜控。

她一眼看到枝道放在柜上的手机屏,声音低了:“你又刷小视频。”

枝道把页面退出,刚手机黑屏,就听她说:“枝道,你才二十。怎么不读大学就出来工作了?”

她让田喜打开付款二维码:“上学没意思,就不上了。”

田喜把二维码对准她,气色有些阴:“多少人想上还上不了。”

扫好码,她收回手机放进兜里,又说:“跟你说帅哥你也没兴趣。”

枝道低着头,右手玩打火机,声音有点哑:“因为我高贵,男人配不上。”

田喜顿了一下:“那谁配得上?”

枝道眼前一瞬闪过的是一顶灰色帽子,在班级门口。她把打火机放回原位,模糊地记起一段战栗又愉悦的日子。

他勾她入彀。她被他蚕缚,心被拉得不上不下,一再闹出善变的笑话。一次次自欺欺人,一次次口不对心,一度在新奇天地里迷失。大家都觉得是她先喜欢的他。

沉默那会儿,田喜又想到刚才惊艳到她的人,忍不住回念:“而且那帅哥看起来好阳光。”

枝道笑笑,是真的不接话了。

也是这样。老师、同学、家长,周围人。大家都觉得他不是恶的东西,不相信他的皮囊与皮囊之下是极端的两面。

枝道迟钝地抬起手,摸到了左边耳垂,她捏了捏。

只有她知道。

晚上十一点,超市关门。

枝道理完收银台,跟老板说再见,掀开门帘。

小区逐渐破败,池塘干枯杂草漫野,木头搭的凉亭,藤蔓爬满木头,木头发绿。草坪缺斤短两,路灯亮一个暗一个。两年砍走这漂亮的衣服,留一批残破的骨架。

曾踏疼的街道小路,背熟的店铺门牌,按出指印的门钮和走过无数次的十字路口。她站住,抬头,仰视四单元第七层楼。黑漆漆的四格窗户,这里旧得好像从没来过。

枝道摸黑回家,她捏着包带,夜风里指尖凉。

进了小区拐弯,绕过草坪,再拐弯,前面是凉亭和池塘。单元门是老式铁门,十几条镂空竖杠,住户门按钮上的数字脱落很多。最高七层,只有楼梯。

路过凉亭,她掏出钥匙,钥匙圈在食指上,一阵阵响。声控灯在远方,她跺了下脚,灯亮起。灯昏黄,照得周遭事物模糊。再走近些,是个人,背对她的人很高,低着头,衣着不明。

枝道对陌生人不再上心,她绕过人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后弯下腰,锁头对准锁孔。所有锁齿对上,她往右扭动,门咔嚓一声弹出。她直起腰,手握住门把,后脖突然一阵潮热,湿湿的。她摸去还没摸上,背后的人咬了她一口,像被蜇了下,皮肤红了一片。气味熟悉,顺着鼻腔吸入肺叶。她又想咳嗽了,枝道双臂紧缩,嘴唇有点发抖。

他凑到她耳边,热热的气在耳洞里绕:“好久不见。”声音泠然,音尾有把钩子。

她的沉静被钩得七零八碎。咳嗽两声,声音陈败,抽烟的嗓子有沙沙的杂音。她低下头,说:“好久不见。”

青年绕到她身前,枝道退后两步。蝉鸣得厉害,她被叫得发晕,叶也晃眼,她低眉顺眼,晃着晃着,一下听不到声音了。

枝道——

她缓慢抬头,他的衣服在眼前。她看着,说:“什么?”

声控灯突然暗掉,他的脸在黑夜里看不清。隔了一会儿,她听见他问她:“刚回来?”

枝道点了下头,右手扣住门把,手肘用力。他动作更快,手一推门又锁上了。她的五指动了动,没说话,手放回腿侧,偏着眼看向一簇茶花树。

明白看了她很久,风在中间穿梭自如。她额角一缕发被吹起,他看头发跌落,心也平回原位,右手把她的乱发别回耳后:“怎么不说话?”

她侧脸,躲开他的触碰。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说什么?谈谈以前?不想谈。

他脸色有点阴,语气还是温柔:“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见她不说话,明白接着说:“我去南方找你,没找到。”

枝道摸了摸上手臂,想南方、北方。北方有一所北一,他现在应该在读北一,怎么来春城……

话也多了。他停顿一声,声音沉下来:“我没同意分手。”

她偏着眼,看向他:“嗯。”认可就是最好的反驳。

有人回家,从她身后走来。中年人打量两眼站在门前的两个人,跺脚叫响了顶上的灯,光一下漫开。

枝道便看清了他的脸,精致的脸庞,舒服的眉眼,比水柔软。外表无害,眼睛大,她被这双眼折磨了很久。

中年人把门拉开,门自动地关上,合闭的一声巨响后,她听见他说:“枝道,我错了。”他对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慌了。

枝道摸了摸左耳,一阵沉默后,说:“你不回家吗?”

明白:“我哪儿来的家?”

她又被沉默淹到了。眼睛从野草看到了他的裤脚,他穿了条灰色的宽长裤,看上去很休闲。

枝道想:对陌生人应该用熟稔的口吻才有礼貌,才显得她是真的过去了。她握紧包带,认真地与他对视,“我忘了,恭喜你考上北一,以前就觉得你是个天才,现在读哪个专业?”

这次换他沉默了。他只是看着她,嘴唇抿着。

她笑着:“肯定是金牌专业。真让人羡……”

他掐住她的下巴,眼神很凌厉:“我才羡慕你,一声不吭就走。”她的话一下卡于喉咙。

“走得这么轻松。”他的脸贴近她,鼻息交濡,阴翳越来越浓,“你知道我最忘不了什么吗?”

“那天我拿着通知书找你,敲了一天的门,打两百多个电话。最后有人告诉我,你家把房子卖了。”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我真该折断你的腿。”

枝道闭了闭眼:“那当初怎么不下手?”

闪电劈向骨头,明白猛地回到现实,阴色散去。他慢慢放开她,退了一步,颇为后悔。

“你别上心,我乱说的。”他开始转移话题,“回来常住吗?”

枝道不想和他缠下去了,又把钥匙放进锁孔。她无奈地低下声:“好聚好散,好不好?”

他顿了一下:“只有好聚,没有好散。”

败阵,她感到轻微头痛。她抬手,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说:“有事明天再说。”

明白瞥了一眼,拿出手机,解锁后直接点开电话拨号界面:“手机号码说一下。”

她的沉默让他皱眉。明白直视她,摇了摇手机,固执得很。

“号码给我吧。”

她叹息,长长的一叹,只有她一个人听见。枝道迅速报了一串十一位数字,他一个一个地敲打。她开门的速度没敌过他打字的速度,砰一下,单元门又被一只手关上了。她的领子被他拎住。

“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电子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吵吵闹闹,“骗我?”

枝道编了个蹩脚的借口:“手机昨天掉厕所了。”

沉默冗长,他却意料之外地放开了她,声音温和:“你不说没关系,明天我找你。”

她想拒绝,他却转身走了,用后背告诉她:明天见。枝道怔在原地,捏着钥匙的手有点乏力,她把重心放在腿上,后脖突然细细碎碎地痒了。她记得他的气味:一朵恶之花,越腐烂越美丽。

枝道转身,望着他的背影,影子在地上一现一没,很快灯不见了,他的人也不见了。

她放眼望去,四单元门前的灯亮了。接着,楼道的灯一层一层的点亮。她抬眼,看到第七层也亮了。接着,那扇黑糊糊的四格窗户也亮了,人影在窗上晃。枝道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圈,一点一点圈住那个人影。圈住过往:曾经,四单元七层楼住着一个少年。

他叫明白,跟她一样取名不幸,是个混蛋。

四单元七层有人在搬家。枝道隔着客厅窗看了一眼,对李英说:“妈,有人住进去了。”

李英看着电视剧:“你关心干吗?”

高三的枝道双臂支在窗栏上,眼睛往下望,四单元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绝。

C她理理头发:“我就好奇。”后来她想,好奇心要害死猫。

小康家庭,老来得子。枝道在家中和学校一直都过得无忧。父母宠溺,她活泼达观,因此有不少朋友。但她内心也很叛逆,别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她却逆流而行。

班里女生追星,收藏漂亮男明星的海报,她心里满满不屑,虽然她也喜欢漂亮的人,但更看重聪明。与朋友谈起,便说:“一个男的再好看还能长成哪吒不成?他是脚踩风火轮还是手拿混天绫?”

枝道强调,哪吒是最帅的,没人能帅过他。

“那小白龙呢?”

枝道抬颌:“……哪吒更狂野。”

初中,枝道爱胡思乱想,无心学习便上课睡觉、看小说,成绩一落千丈。中考完,被她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一番。枝道跪在地上,哭着抹眼泪,说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让爸妈担心。

李英:“爸爸妈妈砸锅卖铁都要你去上个好高中的。”

“你知道爸妈的能力就在这儿了,钱来得不容易,借了一个多月,嘴都求干了,进去后你要为你自己争气。”

枝道的眼泪流进嘴里:“妈,我再也不玩了。”

一中是春城最好的高中,也有三个等级——平行班、飞机班和火箭班。

每个学年结束,都有一次分班机会,也面临着分文理科。文理科的火箭班各设三个班,一班最好,按分文理科前的成绩,年级前四十名才能进去。文理科的飞机班各四个,剩下就是平行班。而枝道被分到二十五班——平行班。

进校时,枝道的名次是第1003名,她的目标是上火箭班,这意味着要在文理分科前闯进年级前120名。

然而,成绩一落千丈容易,想追回去却不是提个目标就可以。这个愿望毫无意外落空了,枝道只能继续努力。

巨难的挑战使她付出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于学习。鸡鸣时刻,她便拿着单词本和笔记在公交车上背知识点,晚自习上练题到凌晨。一下课就追着老师问问题,害得老师一见她双眼发光,铃声一响,瞬间拿着水杯和教材就往室外疯跑。

枝道哪有成年人腿长,气得跟同桌说:“下课铃一响,鬼都撵不到。”

强者必然要孤独。枝道为了补上之前落下的功课,和时间修行。早中晚的餐饭时间,都是边吃面包边捏书背诵。有时在厕所背诵,背得很快,吓到隔间的女孩以为她在念经超度。

某天放学,公交站牌下喧闹的人流都松了神,只有她拧着筋,孤独地看书。校园内的话题无非围绕老师学生、学长学姐、风云人物,人人嚼得有滋有味。周围等车的学生很多,即便她静心看书,但也会听进几句令人抬眸的话。

“那个男的是谁啊?”长发女生瞟了眼,扯扯短发女生的衣袖。

一个在站牌尾端,几乎被人群淹没的少年,肩宽体拔,四肢修长。

短发女生很小声道:“不知道,上去问问?”

“算了算了,不好意思。”长发女生撞了撞她的肩,“真帅,没想到我们学校还有这种让人惊艳的帅哥。”

“转校生?以前都没见过。”

“我们去某吧问问?”

某吧,那时还是最火的论坛。

枝道很平静。这少年,她见过,第一次见是在开学报道结束。他站在公交站牌背后,生怕被人发现,戴着帽子,始终低着头。

人流众多,枝道与他坐上同一辆公交,无意间瞟到了他的侧脸,的确惊艳、耐人寻味。美貌比灵魂的引力快得多,灵魂几个来回,而美貌只需一秒,你就知道你会不会被猛蹬一脚。

枝道怔了下,这少年五官精巧,低耷的睫毛长翘,周身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冷气质,皮肤无瑕,细嫩到令人心悸,仿佛吹口气就会晃荡,英气冷峻的男性面孔上有几分柔软。

很快,枝道恢复平淡。也就那样。

但她承认,长得好看,就像风暴之眼。稍不留神,有骨葬大风的危险。

好比这少年,见你看他,他便看过来,偏了点头,眼眉未动,无形中却总觉得他在引你而去。

这让枝道生出一番很强的防卫感,她赶忙看向车窗外。

不需枝道打听,公交站牌上的女生快把他的背景扒干净了。说他是初中部的风云人物,成绩优异,上了高中后依然在火箭班,班上有许多女生关注。枝道听了后,捂嘴轻笑一声,心想也太夸张了,班里不会就两人吧。

枝道并没听到他姓谁名谁。女生太吵,影响背书,她听一会儿就躲远了。

一心只想考进火箭班。

枝道对他最初的印象是高冷。有一次,枝道无意间站在他身旁,司机一个急刹,她没稳住,撞在了他身上。一股微甜清新的洗衣香袭进鼻腔,幽远尖利,她的肺叶顿时敏感得颤动。她是气味控。

枝道惊神,忙站回原位,对他抱歉一句:“对不起。”

他却什么都没说,没有一个眼神,径直往后车厢走,好似她是病毒。留下枝道情不自禁地嘟囔:“挺高冷啊。”

到站了,夜晚辽阔。她看他也在最后一站下车。少年腿长,悠然地在她身前。她双目睁大,看他拐了弯进了另一栋——四单元。原来,他住在同一个小区。

她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之前上的不是同一个初中,班车不一样,所以以前没碰过。这事惊了她一下,随后也淡去了。

那时,枝道没想到会与这少年有交集,也从不会想与他有任何关系。平时在车上相遇不多,那次刹车,是两人最近的距离。

她不留意他,只想好好学习。

学习难搞。枝道明白天赋是学习的一部分,而她平凡,所以要靠千百倍的勤奋。每天白天,她的时间全给了书本和练习册。晚上点灯苦读,累了困了,就掐自己,每天定好明日计划,什么安排都有条不紊。

高二下学期期末大考,她终于以理科第一百二十名的成绩进入二班。

枝道父母知道了,便带她去北方游玩了两天三夜,顺便提前庆祝两个月后的十八岁生日。坐着电缆车,乘着风,枝道十分享受这种有成就的滋味。

后来没上成大学,她没想到。

全家回来时,枝道又见到了“公交车少年”。他刚扔完垃圾,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没看清脸。

与他的纠葛,她也没想到。

高三的枝道活泼,性格外向,一天下来跟班里大多数女生都熟了,主动负责擦黑板换水和打扫教室卫生,老师觉得这孩子心地不错,为人积极,便让她当了副班长。

班级一共三十来人,枝道几乎都能说上话聊聊天,只除了——明白。

在班里见到这个“公交车少年”,她怔了下。对他在全校知名的传闻算是含糊了解后,对这少年有深深的距离感。一是他的外表冷峻,令人不敢说话;二是他眉眼真的勾人,跟偷了个雷公住进眼里似的。

说起明白,新学期大家自我介绍时,班里人因他和枝道的名字笑了好一阵,还编起段子。

“先说明一下,我不是口吃。我知道枝道明白明白。”

“明白,你明白了吗?枝道,我知道了。哈哈哈。”

害得她多看了明白两眼,以为他的名字也是父母随便取的,不禁摇摇头,唉,同病相怜。

高冷的明白,她接触得很少。只站在他旁边一小会儿,便觉得到了冬天。从别人的口中,枝道听说他长得好,但行事孤僻,不与人来往,冷淡话少,其他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可奈何他长得好看,再加上一件件听起来夸张唏嘘的事,一下把明白给捧红了。

但枝道一向“避红而行”,生怕惹事端,枝道也不自讨没趣跟冰山讲话。除了学校班级的事,她很少与明白有交际。

说过的话,五根指头,数完了。

那时学校还有个红人——英语老师茉荷。

二十四五岁,肤白貌丽,声音甜美,很受学生欢迎。

枝道也喜欢茉老师。一、她讲课有趣易懂,二、她是视觉盛宴。谁不爱看漂亮的生物?枝道有时偷摸打量茉荷的身材,打量完,多次感叹。

她什么时候也能长这么大啊?

枝道面相白净乖巧,仿佛鸡蛋刚剥壳般,许是因为已过十八岁了,内心总有点对未知事物的悸动。

撞见明白和茉荷的误会——顺利扯下了她命运的拉链。

那时已放学,枝道留在教室,假意收拾书。人走光了,她偷偷摸摸跑去老师办公室翻看英语成绩。现在想来,肠子悔青。

办公室门外,枝道蹑手蹑脚,左顾右盼推开门后,锁定目标。

刚一跨进脚,不远处的一幕吓得她差点离开这世界。刺……刺刺刺激。枝道不由得心跳漏跳几拍,瞳孔放大。茉荷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俊俏少年,这少年,她熟悉。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如果不是这少年名叫明白,是班里清冷疏离的明白,这份惊异会少那么一点反差感。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但若不是明白面前的办公桌上,有个背对她的茉荷。

枝道是想走,可……

少年被发丝遮住,那张好看的脸一下从茉荷身后偏头露出,眼神凌厉,如飞箭般盯着她。她顿时僵在原地,又看了两眼。

茉荷的波浪卷发披在背上,正因她的抽泣而颤抖。

明白神色漠然,突然开口,唇翘起小小弧度,音色清朗:“老师?”

猛然,枝道仿佛被雷劈中,她喘着气,拿起书包拔腿就跑。

明白缓缓回神。茉荷伤心过度,他来送作业本,本想安慰几句,却被她强行按在座位上批改作业,未来得及站起就被人突然看到。他感到烦躁,忙按了按太阳穴。

这边,枝道慌得边跑边拍心脏。

他的眼神太吓人了,若她像砧板上的鱼,那他就是把又厚又重的砍骨刀。

暗自给自己壮胆一阵,枝道稀里糊涂地走到一方小道。她缓平浮躁,想着明天装傻,躲远点,以后要离他五米以上的距离,两人顺其自然忘掉这事儿就好。

正想着,右臂校服突然被两指捏起,重力扯向高大的树丛。

那时,天微微黑,枝道尖叫一声。

那人不耐烦道:“闭嘴。”

枝道一下听出是谁了。明白的声音,最有辨识度。清澈,字正腔圆的一口普通话,口音偏嫩。枝道胆怯地下意识吞口水,缩着身子。

他怎么就追上来了?枝道低头,看了看。男生穿着校裤的双腿修长,校裤一节高出脚踝。她的校裤都是找阿姨重新裁短,别人长到拖地的校裤对他来说竟然短了?难怪,小短腿肯定跑不过。

所,所以……他,他要干吗?枝道的心里话都是颤音。

以前,枝道虽觉得他高冷,但也不往坏里想,潜意识里还认为他人畜无害:不打架,不抽烟,不喝酒,是个乖乖生。可现在,那眼神……

等等……他身上好香,她又闻到了。枝道看校服衣袖被扯出一个三角形,壮胆看向他。他的眼神已经温和,可她后怕,忙撇清:“明白同学,我刚什么都没看见。”

他神色未变。

“不不不,我……”枝道慌乱地摆摆手。

他轻轻挑了挑眉。死了……她太紧张了,完了。

那一刻,枝道真想遁地。她在结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枝道仰头,鼓足勇气看他。

“你别惹我,否则……我就告诉我妈,我还去告校长。我跟你说,我在广播站,你最好小心点。信不信我在广播站传你的事,一天一夜循环播……播放……让……让你……”枝道气势磅礴,声音越说越小。

只因对面少年突然伸出手,趁她不注意,捏住她左边耳垂,稍稍有力扯了一下。

疼。枝道一个激灵,害怕地吞口水,不敢说话了。这次,枝道害怕到了极点,双腿轻轻打颤。

他刚揪她耳朵?!真的过分了。

“告状?”明白轻声问。

“没……没,我的意思是,告诉……告诉我妈明白在班上成绩优异,是我学习的大榜样,您听错了。”枝道笑了笑。

明白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广播站?”

枝道连忙一拍手:“我在广播说传你的事,就是夸你。你误会了。”

“夸我什么?”

他也忒不要脸,这是变着法威胁她夸他。无耻!她也是个有尊严有脾气的人,想听她夸他,呵,下辈子吧!

眼看明白又伸手过来……她这怕疼体质一下抗拒得浑身战栗。

枝道:“就夸你帅气,学习好,身高高,手指长,头发短,校服干净这些啊。我这人就词穷,想不出形容词,你别介意啊。哈哈。”

明白:“刚刚,你看错了。”

“对对对。刚刚发生了什么,诶,我怎么记不住了。哎呀,我这破记性就老要忘些特别——不重要的事。”加重某五字的音量。

“嗯。”

枝道条件反射般觉得耳朵一阵细微的疼,真是被他刚才的眼神与动作吓住了。

她慢慢低了头,捂着耳朵。混蛋!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周,枝道看他又回到那时:不理不睬、孤绝于世。

她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陌生人关系,她很满意。

“喂,你觉不觉得……”

课间,同桌的徐莹悄悄偏过头,低声说:“明白好帅啊。”

左耳疼,枝道捏了捏。她放下笔,轻轻抬眸,明白是英语课代表,正在讲台上低头清数试卷。他神色清寥,抽条的身子早早发育,比穿高跟鞋的茉荷老师高出一个额头。

枝道心虚,便抬高声:“我觉得还好啊。”

“小声点。”徐莹忙扯她袖子。

枝道一股气一下就上来了,大家都被他的表面唬到了,其实他有多恶,她最清楚。

混蛋啊混蛋!

徐莹的余光却不由分给台上的少年,从发完试卷,到一路回到座位,才缓缓收回眼神。

她对枝道说明白长得难得的精致,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还有才华,之前一场辩论赛,平时冷漠不语的他居然条理清晰,字字戳人,辩得对方哑口无言,最终还得了个最佳辩手。

枝道呼了一口气,长得帅又怎样?她可不是什么外貌控。

就是有点……气味控。

她是副班长,有时就免不了和课代表有些接触。枝道一听老师让她和明白一起发试卷,整个人就裂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办公室,枝道免不得站在他身侧,他不说话,只沉默地数着卷子。她尴尬地低着头不愿看他,手指背在身后看着地面,内心焦躁,一直腹诽他能不能数快点啊。

三十秒后,枝道轻轻嗅了嗅鼻子。他身上……怎么会有香味呢?还是她喜欢的味道。

枝道赶紧退后两步,抽了另外一张桌上的试卷偷偷闻了闻。啊……好臭!少女愁眉苦脸。过了一会儿,又皱着眉深闻两口。

臭就臭吧……宁愿臭着,她的鼻子里也不想有他的味道。

自此,只要免不得要经过他,枝道都得离个百米远的距离,如遇洪水猛兽,远了才大松一口气。

一次月考开一次家长会,本来没啥大事。可就那次家长会,枝道她妈偶然看见明白和他妈也坐同一辆公交后,心情跟怀了二胎似的,激动地拉着她就坐在他俩背后,跟明白他妈聊起了天。

“明白这孩子这次考了年级第一,真聪明啊。不像我家的,班级倒数第二。”

又来了又来了,你夸别家孩子就夸,踩她一脚干吗。枝道幽怨地看了李英一眼。

明白的妈妈叫明月。容貌迤逦,三十几岁的年龄看起来就像二十岁的姑娘般,举手投足都带着雅意,像书画里的美人般,说话也是柔柔的。

“谢谢,你家孩子叫……”

“枝道。枝叶的枝,知道的道。”

明月轻轻一笑:“一个知道,一个明白。你家孩子跟我家还挺有缘。”

枝道一听,双眼不由一瞪。谁要跟这个混蛋有缘分,谁要!搞笑呢,要是因为名字就要有缘分,她现在就去改名,改成枝不道,枝不晓,枝不明,都绝不可能叫枝道!

明月优雅话少,很快便偏过脸一言不发。李英也不自讨没趣,便没再聊天,看着窗外问了几句枝道晚上想吃什么。

公交车开到一半,路上一个急刹,枝道忙握住前方的椅背稳住,身子却前倾。待回了神,少年已经贴回椅背,有些近。

抬眸间,她看到他白净修长的脖颈有着小小绒毛,黑发白肤泾渭分明,冷调的白略略发青。灰色帽子盖着他的头发,低着头沉默寡言,跟他的母亲全程没有一句话。

她下意识轻轻嗅了嗅,一瞬间又慌张地捂住鼻子。又是那股香,浓而不腻,沉而不燥。

枝道撤回身子,贴在椅背上。

她摸了摸左耳,抿了下唇,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到嘴边,缓缓贴近在他身后,轻轻地张嘴,没有声音。

“明白,混蛋。”

脖后一股暖暖的热气袭来,痒痒的,少年下意识偏了头望去。

身后少女见他看来,忙一副“你看我干吗,有病”的眼神一瞟,便偏过头佯装无事发生地看着窗外。

他面无表情地转了头,手指压了压帽檐盖住一大半脸庞,交叉着双臂,散漫地靠在座椅上。

枝道的手,微微出汗。

期中结束后,她剪了短发。

主要李英念叨她梳头慢,每到早晨,母女间总有一个像烧炭时的火星。面包塞到枝道书包夹层,李英总叨催她快跑。公交车总是不能慢点。迟到频繁,老师旁敲侧击,李英便下令——剪了。

当天放学,枝道走进小区第五个门店,她叫杰森老师随便剪剪。

杰森本名陈强刚。

二十分钟后,齐刘海、发尾短到下颌直溜溜成一线,像个锅盖。杰森说她像个可爱西瓜,枝道谢谢了他全家。

照照镜子,左右看了看,少女把头发撩到耳后露出全脸。杰森一拍手,说这样好看多了。

枝道的脸圆圆的,巴掌大点,有一个软软鼓鼓的下巴。一笑,眼睛就是个小月牙,胶原蛋白满溢。大人都喜欢揉她捏她那张软趴趴的脸,一揉就泛红,有着耐人寻味的凌虐美。

一个白糯糯的小个子女生,看起来可口,仿佛撒了椰丝的雪媚娘。

回家。

李英看她半天,最后歪着头,皱了皱眉,“……我觉得你长发好看。”枝道捂住胸口,微笑,忍住四通八脉快要崩溃的鲜血。

自从李英月考第一次替枝盛国参加家长会见到明白母子后,枝道感觉明白就跟李英私生子似的。

放学刚放下书包,屁股在沙发上还没坐热,李英就问。

“枝道。你班上那个叫明白的,这次班上多少名啊?”

“第一。”枝道喝着水,有点不耐烦。

“这孩子真聪明。”李英由衷感叹,“几次都第一,那可了不起。”

“呵……呵。”

枝道干巴巴地笑。

月考后的期中家长会。很少参加家长会的李英竟然主动请求,回来就拿着成绩排名表,用红笔在明白那儿勾勾画画,然后下滑到倒数第二的位置,把枝道的名字画了个圈。

“你看看人家,数学满分。你咋才这点……”李英握着笔,用力的点了点纸。

枝道委屈,“班上就他一个满分……”

“就他一个?”李英笑得仿佛是她儿子,“这孩子真厉害啊……”

枝道没有郁闷了,倒有那么点儿感激。因为李英高兴,把例行该骂她的事全忘了,就盯着明白的成绩单一栏,笑得像个花痴妇女。

枝道就纳闷:不知道她妈为啥这么高兴……该不会真是她私生子吧。

心猛跳一下,枝道不由仔细地打量李英——瞧这脸也生不出啊……

她飞快轻咳三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李英。

有时,李英坐沙发上打毛线,她吃着糖醋排骨看动物世界,李英会冒一句,“哎呀,明白这孩子,长得好看不说,成绩又好,看上去多乖一孩子,以后肯定出息得很。”

啥玩意儿?

乖?嗯?这个词是跟他沾边的。

枝道舔了舔油焗焗的手指,瞟了眼正乐呵呵的李英,表情不屑。枝道狠狠啃了块骨头,结果一下磕着牙还咬到舌头。好疼,疼得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两眼汪汪地看着手里的食物,舔舔舌头的伤口,嘶的一声,可又放不下骨头,只好抹把泪、抽泣着小心翼翼地啃。再看了看还对明白念念不忘的李英……

小孩子心性就一下上来了。

忙啃完,枝道洗干净手,拿出抽屉里的黑色塑料袋套在头上,不开心地对着墙壁坐着。她抱着膝盖,说话大舌头。

枝道:“你赶紧找明白当你女儿。我笨,我是从垃圾桶里捡的,等会儿我就回家。”

“你让他试你买的裙子,让他陪你唱青藏高原,让他陪你逛街,我就孤苦伶仃地坐在垃圾桶里等下一个妈来领养我。”

“你套塑料袋干嘛?”李英瞥了一眼。

塑料袋因呼吸在枝道嘴边一收一放:“我闷死我自己,看你心疼不心疼。”

“好了……”李英笑得放下毛线,“我家枝道聪明绝顶得不得了,火箭班的才女,大才女一个。”

枝道一听,满足了,扯下塑料袋,神情傲着:“火箭班是年级前一百多名才能上的……”

“瞧你吃醋那样。”李英笑着摇摇头。

明白高冷,班里乃至全校都这样形容。

课余时间,无意的,她免不了听明白的同桌徐盛谈他。

说他一天话不超十句,别人下课聊天,他做题。总是独来独往。午饭、体育组队都一个人,除了硬性要求,其他时间就坐在座位上看书习题。身边连个男性朋友都没有。

徐盛说:“从来没见过他笑,就感觉……太冷漠了。我不敢跟他搭话,连支笔都不想找他借。”又无奈笑笑,“不想合群,他可能就这样……”

枝道一听,胆更寒了。心疼地看了看徐盛,摇摇头又扬起嘴角的小庆幸:还好我不是他同桌。

一放学,明白戴好帽子出班级门,帽子压得很低,似乎不愿别人看他的脸。

他总站在公交车站牌的最尾端,从来不抢队,整个人如雾般,看不透,猜不着。

有时,她在走廊上碰见他吹风。

微风扫动他额前散发,慵懒的美少年,正微眯了眼仰起尖翘的下颌。玉色脸颊上,被风吹红了鼻头。他双臂悠然搭在墙栏,冬季校服显得并不厚重,身单影薄,像一枝干玫瑰。

他突然偏头瞟向她,只是一秒。再垂眸,像不经意。

枝道的脚趾猛地缩紧,心如火苗般一闪一闪地颤抖。

手不禁抚上左耳,轻轻摸了摸。

月考结束,枝道没有摆脱老二的成绩,连徐莹都开玩笑叫她“枝老二”。

她虽表面乐天,无所谓,回来就锁房间右手捶床,脸埋进枕头里哭得稀里哗啦。

不一会儿,又振作起来,写了张便利贴贴在桌上,用了双面胶,看了很久才出门。

——不要气馁,不跌落悬崖你怎知道自己不是只雄鹰。

高三上学期,十月、十一月都安分过去了,眼看离那个混蛋远远的相安无事,为什么命运要狠狠地踹她一脚。

她五体投地,整个人裂开。班级一次月考换一次座,期中考试后的第一次月考后,枝道站在门口抱着书本,背着书包,等着根据成绩排名顺序一个个进去抽签排座位。全班四十人,分成十组,一组四个。

她倒数第二个进去,吞着口水看了看仅剩的两个位置,闭着眼不停地念叨:“上天保佑我,十年寿命换此一劫。”

她缓缓伸出手,掏出,再打开。低头,她看了看纸条上大大的D1两字,再看看底下那个人。再看看纸条,再看看那个座位,再看看纸条……

“枝道?怎么了?”班主任凑过来看了看她手里的纸条。

她紧紧捏成团,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没事,老师。”

一步一步,双腿灌铅般走向D1,全身竟难克制地抖了两下。

明白起了身,让她进去,衣角缓缓刮过她的手背。她紧紧挨着墙壁,眼神不敢往右,脚也不敢伸出那条三八线,写名字的手僵硬无比。

后来她将书本放进书包,不经意地瞟了右边一眼。

少年正慵懒地伸着腰肢,手臂抬升,白色毛衣扎进裤里。肉白。

枝道耳朵发了热,坐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