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别回头(上)
失踪了一夜的承泽找着了,在村外一栋荒废的小楼房里。
小孩爹妈哭的满脸泪,抱着拖着儿子跑出阴森诡异的小楼。
谁知第二天,承泽死了。
死前,他说自己看到了小楼房的主人。
所有的大人脸色都变了。
太阳就快下山了。
但天依然热得像蒸笼,一点儿也不像就快立秋的光景。
几个孩子还流连在小河里不肯上来。最大的孩子十一二岁,最小的孩子才七八岁。你泼我,我泼你,光着屁股闹来闹去。
一个中年男人戴着草帽,拎着刚买的一瓶红星二锅头从河边经过,便对他们喊了一嗓子:“天都要黑了,赶紧回家。小心有人叫你们!”
几个孩子不觉暂停了打闹,回头看那男人,他已经急匆匆地走远了。
最大的孩子问:“刚刚那人是谁啊?”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答不上来。
这时,不知道是哪个孩子,低低地冒出来一句:“不会是……德祥叔吧?”
大家都吓了一跳,又是一阵你看我来我看你,想要找出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瞎说。
怎么可能是德祥叔?
要知道德祥叔早就已经……这个禁忌的名字,全村上下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提起了。
一个叫承宗的立刻骂道:“少胡说八道!”他是最大的孩子,也是这里的孩子王。
没人出声了,但也没人敢乱动。一时间,只听见河水哗哗地流。
还是承宗拿了主意,抹了一把脸道:“走吧,回家!”说着,带头向岸边游去。
其余的孩子连忙也跟小鸭子似的,手忙脚乱地跟在他后头。
大家陆陆续续地上了岸,抓起汗衫裤头就往身上套。
忽然有一个孩子裤子才套了一条腿就停住了,他右脚脚背上长了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他回头看了一看,见别人只是忙着穿衣服,不禁问道:“你们没听到吗?”
别的孩子纷纷莫名其妙地嫌他:“就你话多,再不快点儿回去,又要挨揍了。”
可是他就是停在那里,脸上越来越茫然:“你们真的听不到?”
有孩子烦他了:“听到什么呀?”
他的茫然中开始透露出一丝惊恐:“有人在叫我啊!好像是德祥叔……”
大家不觉都停住了。所有的孩子都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可是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他不觉又回头望了望。
最大的孩子心口猛地一跳,连忙抓着他的肩膀把人拧回来:“别回头!”
他吃了一吓。其他孩子也惊得呆住。
大家都开始想起来了。那个从小就听的禁忌:天黑以后,有人叫你,千万别回头。那是厉鬼在找替身。
他害怕了,声音都有些发抖:“可我已经回头了……”
有人安慰他:“没事吧?就是大人吓唬我们小孩的。”
最大的孩子随即瞪过去,便又安静下来。
“不要紧,”他按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承泽你看,天还没黑呢!”
太阳虽然已经看不到了,但天边的确还有一道余晖,像一道金线镶嵌在云边。
孩子们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说:“对,我们只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家里,就没事了。”
那个说:“快走吧!”
孩子们随即调转头,争先恐后地向村里跑去。谁也不敢回头,好像后面真有什么在追着他们一样,一个个只管使出吃奶的力气,不停地跑啊跑。
承宗个头最大,跑得也最快,第一个赶在天黑前跑进了村子。家家户户亮起的灯,驱散了黑暗。他停了下来,喘气的工夫,其他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地赶到了。大家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每多跑回来一个,他的心里就轻松一分。
当最小的一个孩子也跑到他面前,承宗的心却吊了起来。他不禁站起身来,往孩子们的身后看去。村头的路上,灯光照出去十几步远,再远就看不清了。但他看来看去,都再也没有别的人影。
他不禁回头问其他孩子:“承泽呢?”
大家都在忙着喘气,没人理他。
他急了:“承泽呢!谁看见承泽了!”
孩子们登时惊得一颤,看来看去,谁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回头看向来时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天已经完全地黑了。树立在村口唯一的一根老式路灯闪了闪,亮了起来,但昏黄的灯光根本照不了多远。灯光的那一头越发显得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到。
明明一起往回跑的,但是现在……
承泽不见了。
黄承宗讲到这里,年轻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安。章衡适时地倒了一杯温茶给他,他一把接过来喝了两口。
黄承宗握着杯子:“他爸他妈都快疯了,全村人也跟着一起到处找,可找遍了全村就是找不到。后来,又到后面山上找。找了一整夜,还是一根头发,一只鞋都找不到。”
黄承宗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脸上的不安更明显了。
简婕等他定了定神,才问下去:“那个小孩,也就是你的族弟,黄承泽,后来就这样失踪了?”
黄承宗摇了摇头,咽了一口口水:“找是找到了,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简婕和章衡,眼睛睁得有点儿大。
从天快黑找到天亮,又从天亮找到天快黑,男女老少都累了。连黄承泽的亲爹亲妈——德宝叔两口子都累得走不动了。村长跟他们说,恐怕是要找不到了,还是想想办法准备后事吧。德宝叔蹲在地上不说话,德宝婶更是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眼神直勾勾的。
大家都让村长拿主意。可这主意,村长也轻易拿不得。
将心比心,这要是换成自己家的孩子,谁肯拿这个主意?
这时候,有人将姨老太请了过来。
姨老太九十多了。她十几岁的时候定过一门亲事,可那时候正赶上山河破败,日本人妄想一个月就吃掉整个中国,有血性的汉子都去投军抗日,她的未婚夫也是其中一个。本来家里人的意思是,让他们赶紧结婚留个种,未婚夫没有同意,说等他抗战回来再结婚,如果他没有回来,也不要耽误了她。
姨老太就一直等,等到抗日胜利,等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等到新中国建立……
一岁岁,一年年,一直到现在。
她现在是全村辈分最高的人,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但是全村的人都敬她。
“我看,还是去请土地公吧。”她说,“行不行,都算是给德宝家一个交代了。”
村长抬头一看,大家都在看着他,便叹了一口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村里一直有一个小小的土地祠,也很简陋。其实就是一个神龛,里面供着一尊十来寸高的泥塑土地公神像。
早年倒真是一座小庙,里面供着的也是一个真人等高的神像,四时香火不断。
后来破四旧,小庙被一群小屁孩子给捣了。为首的孩子不知哪里搞的一块红布往胳膊上一缠,就说自己是革命小将,气得他爹妈拎着他后脖颈好一顿胖揍,再也不敢瞎闹了。
再后来,渐渐地缓过来,村子里的生活也变好了,于是又有人弄了一个这小小的土地祠。不过每年龙抬头,再加播种、收获的时节,摆点水果,上点香。老百姓不说那么多大道理,就是图个吉利、祈求丰收,其实也是古已有之的习俗。
姨老太说的请土地公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也不骗人花多少钱,就是让孩子的爹妈拿上一个转盘去土地公前诚心诚意地拜一拜,然后再把转盘的指针转起来,看指针指向哪里,就去哪里找孩子。
于是大家伙儿就簇拥着德宝两口子捧着一只实木转盘,一路沉默不语地向土地祠进发。
德宝叔还行,自己捧着实木转盘对着土地公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德宝婶有点儿魂不守舍,还是别人半按半扶着她,才跟着她丈夫一起拜完。
黄承宗到现在都记得那场面。
所有的大人都不出声,一脸的肃穆。搞得所有的孩子都跟着一起不敢发出一点儿的声音,就连平素最顽皮的孩子都憋着一张小脸躲在大人的身后,把嘴抿得紧紧的。
拜完后,德宝叔两口子仍然跪着。德宝叔一个人又双手合十,对着土地公嘀嘀咕咕地祷告半天。谁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但也没有一个人敢催促他。
说来也怪,平时总会有个鸟叫虫鸣什么的,那时候就是一声都听不到,仿佛连风都没有。
黄承宗也不敢问他爹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只好木着一双腿一起跟众人继续站着。
终于,德宝叔祷告完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快要碰到指针的时候,又略略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是该用力一拨,还是轻轻一拨就好。他吸了一口气,终是飞快地拨了下去。
指针登时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
所有人都静静地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它。
渐渐地,指针旋转的速度慢下来,从一开始完全看不出它指向哪里,变得能看到它的针尖划过一个又一个的方位。
大家有点儿紧张地看着它越来越慢,针尖划过的方位越来越清楚,仿佛随时就会停下。
等到指针真的完完全全地静止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村长走上前顺着指针指出来的方位看去,脸上也有些莫名其妙:“那边,那边还有什么好找?既不是村后的山,也不是村头的河……”
黄承宗却有些手脚发凉,他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身影:那天他们在河里洗澡,有个中年男人戴着草帽匆匆走过……
他不禁脱口而出:“德祥叔家在那边。”
村长登时被他的提醒吓到似的,猛转头看向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连空气都好像静止了一下。
随即,黄承宗就挨了打。
他的母亲狠狠地瞪着他,又惊又怒:“少满嘴胡话!”
黄承宗想反驳,但看了看所有人的脸,不知不觉就也害怕起来。
黄承宗低着头,眼睛好像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但其实又什么都没看。
“我没有把承泽失踪前,我们在河边好像看到德祥叔,还有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事告诉大人,”他说,“其他孩子也没人说出来。”
简婕:“为什么?是因为你觉得那不是德祥叔?”略略一顿,“还是恰恰相反,你觉得那就是德祥叔?”
黄承宗紧紧地抿着嘴巴,有意无意地把杯子在手掌心里握来转去,良久才露出一抹苦笑:“都有吧。”
“当时,我们几个人都看到了那个人。”
“小孩子可能对德祥叔没什么印象了,但我们几个大一点儿的,还是对德祥叔印象很深的。”
“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儿像德祥叔。不光是我,他们也都觉得很像。”
“可是我们也没人看得很真切,他很快就走过去了,特别快……”
“唉!”黄承宗叹息道,“我也说不清。我们谁都说不清。”
简婕:“但是,当转盘的指针停下来,你还是一下子就想到那个方位是德祥叔的家。”
黄承宗脸上带着寒意,这回就真的只有苦笑了。
章衡、简婕也不约而同地微微一寒。
要是黄承宗一口咬定那就是德祥叔,他们反而不会这么在意。都是受的唯物主义教育,明知道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看到?那为什么会看到?为什么还不只是一个人看到?
其实是很好解释的。小孩子的认知能力本来就不成熟。在当时匆匆一瞥的情况下,有人先喊起来那是德祥叔,就会形成一个很强大的、先入为主的暗示。再加上后来真出了事,又形成了一个更加强大的暗示,孩子们就会在潜意识里进行事后加工,强化当时的记忆,真以为自己当时看到的是德祥叔了。
一句话,人类的记忆并没有那么可靠。
记忆也是通过人类主观的认知来反映当时客观的真相,本来就存在着偏差。记忆可以被修复,也可以被改造。集体性的记忆也一样。
但是现在黄承宗自己也很挣扎。他的挣扎来自他的理智。虽然受到了惊吓,但他仍然力图保持理智,理智告诉他不可能看到已经死去的人。
这才是让章衡和简婕不得不感受到他的恐惧,并且受到影响的地方。
简婕定了定神,接着问:“之前不是已经找遍全村了吗?德祥叔家应该也找了吧?”
黄承宗又咽了一口口水,握紧了杯子:“应该是吧?”
简婕:“应该?”
黄承宗只得道:“他们说只是站在院门口向里看了一看,院门都是锁住的,一条乌黑的大铁链,里面也没什么动静,所以就走开了。”
“德祥叔家早就没人了,”他越说越艰难,“不只是德祥叔,他一家子都死了好多年了。”
简婕、章衡登时心口齐齐一凉。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
德祥叔是独子。
在黄承宗的印象里是个中等个头,挺好的一个人。他很能干,是附近乡镇里最早出门打工的一批人之一,挣了不少钱。
后来,德祥叔还自己建了一个小楼房。
那时候大家都说,谁家的女儿要是嫁给德祥叔就有福气了,有钱有房,像少奶奶一样。
但是德祥叔一直没有结婚。
不知道是在外面一直忙着打工,耽误了,还是说其实有过,只是没有正式领证。不过这种情况,在外地打工的人里还挺常见的,大家都是搭个伙儿。
总之,他后来还是一个人回到村里。没多久,他父母也都去世了,家里就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渐渐地,也不愿意跟人接触,天天一个人闷在小楼房。
黄承宗那时候还在镇里上小学,只有节假日才回来。有一天放假回来,他才知道德祥叔已经死了。具体情况他也不知道。就算他去问,也没人愿意说。他爸妈也不许他再问。
本来也没什么事。说实在的,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忘了这么一个人。
谁也没想到,都已经过了四五年了,竟然出了小承泽这档子事。
当时,村长的脸色就有点儿难看。但既然是土地公指的路,似乎还是应该要去的。
村长问有没有人自告奋勇,愿意再去德祥叔家找一找。
大家面面相觑个大半天,就是没有人吭一声。
最后还是德宝叔自己煞白着脸站起来,没别的话,就两个字:“我去。”说罢,调头就一个人往德祥叔家走去。
姨老太看不下去了,捣着拐杖骂道:“这么多汉子!你们都看看自己那怂样!青天白日的,也好意思叫德宝一个人去找孩子!”说完,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去追德宝叔。
沉默的人群终于松动了。
在村长的带动下,又跑出来几个青壮年。黄承宗趁机也挣脱了母亲的钳制,一起追了过去。
村里的人口本来就不多,家家户户都离得挺远。德祥叔家后来自建的小楼房更是独一份。
小山村本就雾气重,几个人沿着潮湿的泥路,一脚深一脚浅,好不容易走到德祥叔家。几年下来,大门都生锈了,穿过一根根的铁栏杆可以清楚地看到墙壁外面爬满了野藤,院子里也长满了野草,还有小动物躲在草丛里,时不时地窜动。整个小楼房显得绿幽幽的,荒败得很。
但是更让人在意的是,拴在大门上的那根乌黑的大铁链,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猛一看就像一条冰冷的大蟒蛇。
村长站在大门口将那根铁链看了又看,然后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承泽!”
姨老太说:“德宝,你来喊!”
德宝叔忙也跟着喊道:“承泽!爸来了,你在里面吗?”
等了一阵,没有人答应。
德宝叔不死心地又喊一声:“承泽,你要是在里面,就快出来吧!”
可是还是没有人答应。
都已经到门前了,村长也只好硬着头皮叫人找来一把大铁钳把铁链铰断,然后一推那锈迹斑斑的大门,吱嗄一声,拉得老长,干涩的金属摩擦声把人的头皮都扯得麻扎扎的。
姨老太要带头往里走,被村长拦住了。村长让黄承宗陪姨老太站在外面等。
姨老太不同意。村长知道劝不动她,于是就和几个青壮年把姨老太和黄承泽宗围在中间,一起慢慢地往里走。这一走才知道,草丛长得有多高,最高的都长过了黄承宗的腰。村长他们一路走一路拨开野草,一片窸窸窣窣中,忽地跳出来只黑乎乎的东西,惊得好几个人倒抽一口凉气。
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癞蛤蟆。虽说癞蛤蟆一般都比青蛙大,也比青蛙丑,可这只生得特别大,几乎有一般癞蛤蟆的两倍大,身上的疙疙瘩瘩也特别多,仿佛里面真有什么可怕的汁液胀得满满。
那只癞蛤蟆倒是一点儿也不怕,蹲在地上动也不动,鼓着两只暴突出来的眼睛,发出有节奏的低叫,像在看他们的好戏。
蛇虫鼠蚁,小山村的人从小看到大。就是这癞蛤蟆比平常的大一点儿,丑一点儿,最初的惊吓过去,大家还是松了一口气。有人便要上前捉那癞蛤蟆。
“别动!”姨老太赶紧用拐杖挡住那人,“有毒。”
那人还有点儿奇怪:“蛤蟆不都有毒吗?”
“这是蛤蟆王!”姨老太用拐杖拦定了他,“毒性大着呢!”
一听说是蛤蟆王,大家都不敢妄动了。连黄承宗都知道。当地的孩子从小就要被耳提面命。山上最毒的蛇叫七步倒,顾名思义:你要是被它咬了,走不上七步就倒了。可是蛤蟆王比七步倒还毒,被它的毒汁喷上了,你就别想动了,直接原地倒下。
姨老太还在四处张望,小声地嘀咕:“蛤蟆王一般都是一雌一雄成对出现,还有一只呢?”
村长问:“那这只是雌还是雄?”
姨老太:“这我真不知道。我还是小时候,跟着我姥姥见过一次,这都多少年了,想不到又碰上了。”
村长慌了:“那咱怎么办?”
“走,慢慢地走,”姨老太小声地道,“从旁边绕过去。小心,应该还有一只。”
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走。黄承宗也紧张地握紧了姨老太干巴巴又粗糙的手。姨老太便也紧紧地回握着他的小手,握了又握。
那只癞蛤蟆就那么鼓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总算有惊无险地绕了过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还是由村长上前开了门。所有的门锁都坏了,窗户也破了好几扇,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去,只觉得冷风阵阵——有人觉得是穿堂风,有人觉得是阴风——到处弥漫着潮湿霉烂的气味。
屋里摆设基本还在,就是又脏又破,包括放在一楼客厅里的大彩电也依然还在。这么多年了,平白放在那里,居然没被人顺手牵羊。此外的几个房间门都开着,猛一看去,都没什么动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紧张得很,总觉得哪里躲着什么。
村长咽了口口水,又叫一声:“承泽?”
德宝叔也喊:“承泽!”
声音刚落,楼上忽然咚的一声,惊得大家都是一跳,全都猛抬头盯着天花板看。
这么近,谁也不会听错。那声音就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就在二楼。
德宝叔都有点儿害怕,睁大了眼睛抖着嗓子问:“承泽,是你吗?”
没有声音。
还是姨老太有决断,一捣拐杖道:“还问什么,上去吧!”
几个人便簇拥着姨老太一起向二楼走去。楼梯又脏又滑,陈年的积灰加上山村里的潮湿糊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上。楼道又很窄,大家不得不拉长了队伍,黄承宗扶着姨老太也只能勉强并列通过。
二楼的客厅里也没人。两间卧室一间的门敞开着,没有人,另一间的门虚掩着,姨老太用拐杖远远地推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脏兮兮的地上。他从头到脚都是无法描述的脏污,不知道是泥浆还是黏液的东西,糊在他的背上,他的四肢上,轻轻一动,就会滴下来。
他一点儿也没发觉有一大堆的人在他身后,只顾低头忙碌着什么。
德宝叔自己都拿不准了,抖抖缩缩地叫他:“承,承泽?”
他忽然停住了。黄承宗下意识地依偎在姨老太身边,紧紧地抓着她。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了头。却惊得众人大吃一吓,还有人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整张脸都看不清了,只有两只眼睛闪着光,嘴里正在用力地咀嚼什么,淌了一嘴的鲜血还混合着白色的浆水。他的手上还抓着一只没有了头的东西依然在蹬着四条腿挣扎。
谁也认不出他原来的样子。小小的身体细瘦的四肢,就是一个爱挑食、营养不良的孩子,可是肚子圆滚滚的,像极了怀胎六月的孕妇。
大家都吓坏了。那恶臭的气味,熏得人都想吐。
姨老太赶紧把黄承宗藏到身后,用拐杖敲了敲地板:“都别慌!德宝,你看清楚,是不是你儿子!”
德宝叔不敢上前,村长鼓起勇气,一把抓过他,和他一起往前走。德宝叔惊得直喘气,也不敢看孩子的脸,最后眼睛一直溜到脚上。瘦得脚趾骨都一根根凸显的右脚脚背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他看了又看,确定是黑痣,不是泥点。
德宝叔一口气喘了回来,一把抱住那个孩子:“承泽,是我家承泽!”
德宝叔抱着那孩子嚎了两嗓子,又把他握住肩膀看了又看,这时才发现他手上抓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大的无头癞蛤蟆。
村长登时大惊失色:“不好,他把蛤蟆王吃了!”
德宝叔一听这话,浑身一僵,登时又嚎哭出声。大家脸上也是一片惨然。
姨老太忙道:“孩子还有救!”见德宝叔暂停了嚎哭,和大家一起看过来,紧接着道,“蛤蟆王雌雄一对的时候才毒过七步倒,现在这只落了单,孩子还有救!”
德宝叔喘了一口气,这一惊一乍的,腿都软了。
“后来,村长他们赶紧找了一辆农用车,就把小承泽往镇里的卫生所送了。德宝叔两口子都没去,折腾了一天一夜他们自己都虚得不行了。”黄承宗道,“我跟姨老太也没有再跟过去,农用车坐不了几个人。一切都是村长打理的。”
“后面的事情,我也是听村里的大人传来传去的时候,听到的。”
“村长他们把小承泽送到镇里的卫生所时,他还活着。但是卫生所说,他们治不了,让赶紧送县医院。”
“在送县里的路上,小承泽就死了。”
“据说,他临死的时候,一直在说……”黄承宗的声音有点儿抖,嘴巴张了几次就是发不出声音。
章衡连忙又给他的杯子里加了点儿热水。
黄承宗的紧张被打断了,看着热水加满,赶紧又喝了一口,终于缓和过来。他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把话讲完:“他说,德祥叔在喊他,德祥叔在喊他。”
“可是,所有的人就是听不到。”
简婕:“就和之前你们在河边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可是你跟其他孩子都听不见。”
黄承宗脸色不太好:“……”他不想再提起这一茬儿。
简婕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个还是可以解释的。”
“小承泽确实是中了蛤蟆王的毒。癞蛤蟆也就是蟾蜍,蟾蜍毒在中医里是可以入药的,用来治疗心动过缓。普通蟾蜍的那点儿毒液不足以致死,但是按照你所描述的,所谓的蛤蟆王体型要远大于普通蟾蜍,它所分泌的毒液无论是质还是量,远超普通蟾蜍也很正常。”
“蟾蜍毒过量,就会使人心动过速,产生幻觉,直至呼吸困难,呕吐昏迷,甚至死亡。”
“之前在河边,小承泽就是受了别人的影响,以为德祥叔的鬼魂出现,然后才会以为自己听到德祥叔在喊他。到他临死的时候,深受蟾蜍毒的折磨,产生了幻觉,便又以为听到了德祥叔在喊他。”
章衡点点头:“实际上,就算不是中毒,人在弥留之际也常常会产生幻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某些人在死前会看见已经故去的亲友前来迎接。”
黄承宗:“也许是吧。可是要怎么解释,小承泽为什么会失踪呢?假如都只是他的幻觉,他怎么会自己突然跑掉?他失踪的那一天一夜,到底是跑到了哪里?”
简婕和章衡都被问住了。
黄承宗还没问完:“难道那段时间,他都一直在德祥叔家吗?可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有家不回,要跑到德祥叔家呢?”
“如果他之前不在德祥叔家,又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跑到德祥叔家的呢?”
“大门上还拴着那根大铁链,他又是怎么进去的?”
这些问题在黄承宗的心里都藏了太久了,他不知道想了多少遍,就是一个都想不通。
可惜,章衡和简婕现在也没办法回答他。
“那你是怎么想的?”简婕问。
黄承宗抬头望向他们,眼睛里流露出不安。
静默了片刻,黄承宗又垂下了眼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村子里的老人说,”他干巴巴地说下去,“承泽一定是被德祥叔叫去了。”
章衡、简婕:“……”
黄承宗像是解释原因一样,低声地道:“他们说,德祥叔在生的时候,就挺喜欢承泽的。包括姨老太也这么说。要么就是德祥叔叫承泽去陪他,要么就是……去做替死鬼。”
章衡微微一惊:“替死鬼?”
黄承宗嗯了一声:“我们那里都说,有些人死了不甘心,就走不掉,不能转世投胎,那就得有人去替他。村里老人担心,如果是找替死鬼的话,就怕承泽以后也要找替死鬼,一个一个找下去,那就没完没了了。”
“所以后来,就由全村人凑钱,做了一场大法事,念了好几卷的经,希望可以超度亡灵,化解怨气。”
章衡:“有用吗?”
黄承宗笑了笑:“反正那以后,到现在都没出什么大事。”
简婕不由得问:“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呢?”
黄承宗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那件事,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结吧。”
“如果当初我不要只顾着自己跑,拉上小承泽……”
黄承宗满脸的懊悔。
简婕:“可你当时也只是一个小孩子。”
黄承宗:“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最大的那一个,他们全都是听我的。”
简婕便也不再多劝。
黄承宗:“我一直关注你的专栏《鉴诡》,你解决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我就想知道,到底有没有替死鬼这回事。”
“这些年,我也试着跟别人说过。说得少了,人家当我是讲鬼故事,说得多了,人家就当我脑子有病。”他笑着叹了一口气,“只有你们从头到尾都认认真真地听我说完。”
“不管你们接不接我这个案子,我都特别感激你们。”
说完这一句,黄承宗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黄承宗,章衡回头问简婕:“有兴趣吗?刚做完一集节目,要是你不想太累……”
简婕刚用手机刷了一下自己的专栏:“还不错啊。《鉴诡》最新一集稳定发挥,刚刚又破百万点击了。咱们正好再加更一集特别节目,再冲一波。”
章衡笑道:“这么积极?”
简婕嘿嘿一笑。人嘛,有的时候就是人来疯。一下子进入低潮了,越歇越不想做。一下子又进入高潮了,越忙越来劲儿。
“反正我现在有劲儿,”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趁热打铁,稳赚不赔嘛。”
身为经纪人,被经纪人难得这么乖巧懂事,章衡当然求之不得。
“好,那这集特别节目叫什么题目呢?”章衡问。
简婕脱口丢出三个字:“就叫替死鬼。”
倒惊得章衡毫无防备地微微一怔,笑道:“这么直接?不怕太吓人?”
简婕:“要的就是这效果。”
也是。章衡默默地点点头。
简婕:“其实我以前就想做个有关替死鬼的专题了,这次黄承宗的案子来得刚刚好。替死鬼的故事,全国各地都有,而且内容也是五花八门。”
“你肯定也听过不少。”
“什么淹死在河里的人,会抓到河里游泳洗澡的人,害他们淹死。”
“下夜班回家的小伙子遇到崴了脚的姑娘,好心背她,却发现越背越轻,回头一看,姑娘不见了,只剩下一根麻绳。”
章衡啊的一声:“这个故事我也听过。然后没过几天,小伙子也上吊自杀了,用的就是那根麻绳。所谓崴了脚的姑娘其实就是吊死鬼。”
“还有什么,出车祸的地方会看见穿红裙的女人,新车祸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简婕:“对,就是这种。”
“这种故事很多,全国各地、各个时代都有。有时还会随着地域和时代发生改编。”
“比如淹死鬼,有一些地区认为会化成水猴子,或者其它动物形的精怪,乌龟,蛤蟆,蛇……或者它们的混合体。有一些地区则认为就是水鬼,淹死的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的鬼魂。”
“吊死鬼故事的演变则有很鲜明的时代影响。起先是晚归的男人背崴脚的姑娘。后来开始有自行车了,就变成下夜班的男人用自行车背姑娘。再后来汽车普及了,又变成开车的男人和搭顺便车的女人。”
章衡也觉得很有意思:“现在电动车开始替代传统动力的汽车了,我看,很快就要变成开电动车的男人了。”
两个人都笑了。
简婕:“不管这些故事套的是淹死鬼还是吊死鬼,还是其它什么鬼的外壳,其实核心只有一个。人们认为枉死的人心怀怨恨,或者有所留恋,灵魂就会受困于死亡的场所或者死亡的工具,只有找一个替身代替他们继续受困,他们才能得到解脱。”
“由此,又衍生出了一系列的,独特的行为和理论。”
“比如,走夜路听到有人叫你,千万不能回头。因为人的头上和两边肩膀上各有一束灵火,可以驱邪。如果你一回头,就会将其中一盏灵火熄灭,那么邪物就会趁机缠上你了。”
章衡点点头,这套说法很多人都听说过,他也不例外。
不过让他觉得有趣的是简婕对这些事的态度:“独特的行为和理论?你不觉得是封建迷信?”
简婕笑了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
“中国人要给先人供酒菜,西方人则给先人送鲜花。”
“西方人笑中国人,人都已经死了,还能吃菜喝酒?”
“中国人说,当你们的人出来赏花的时候,我们的人就出来吃菜喝酒了。”
“你说,谁是封建迷信?”
章衡眉头一挑,也笑了。
简婕:“西方的基督教里,喝圣水吃圣餐,也有祷告祈福,认为十字架可以保佑信徒远离恶魔。科学吗?”
“难道披上宗教的外衣,就变成了高尚的信仰?”
“而这些流传于民间的花样,名目,或者名堂……怎么说都可以,更多的是一些警诫的意味,有一些已经融合进当地的风土人情,包括时代特色,可以说形成了一种民俗。”
“再往大里推,现在很多地区还有专门的节日迎妈祖,拜关公,祈求这些神灵保佑,也有跳傩戏,跳英歌,驱魔辟邪,这些不仅是民俗,更是文化,是传统。”
“我觉得,和那些故意吓唬人,趁机敛财,甚至戕害人命的封建迷信,还是应该区分开来。这也是我当初要做《鉴诡》的初衷之一。”
章衡也心有所感:“是,要是一味地打着扫除封建迷信的旗号,却连我们流传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民俗文化都丢掉了,就太可惜了。最讨厌的是,搞不好还给徒子徒孙捡了漏,变成人家的东西了。”
说起这些,简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能寄希望于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身于民俗文化的研究和继承了。
“不过,”章衡可没漏掉,“这还只是初衷之一?还有其它理由?”
简婕:“……”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有样学样地冲着章衡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虽然她没有天生的桃花眼加势,但好歹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当然是因为碰上你这个万能经纪人了啊!”简婕笑眯眯地托着一边脸颊,“这种机会可是不常有呢!”
章衡抿着嘴笑望着她:“……”然后也笑着眯起眼睛,还眨了一下。
简婕看得一愣,头又有点儿晕了:麻蛋!没长桃花眼就是吃亏。
要想富,先修路。
这些年全中国人民都在用实际行动把这句话落实到大江南北,遇山开山,遇水架桥……路修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能大变样。
但是说个实在话,就算再怎么修,也不会把动车开到小山村。
他们要先坐动车坐到最近的市,然后再坐长途汽车到镇上,再换乘开到各村的小汽车。这种小汽车有点类似城市里的公交车,只不过站点换成了村庄,早上一班,晚上一班。
坐动车的时候,三个人又简单地聊了聊。
黄承宗高中毕业以后就出去打工了。今年因为疫情的问题,原来跟的施工队散了,才回到了家乡。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前几年嫁到了隔壁县,最近刚生了孩子,他爸妈都过去帮忙坐月子带孩子了。所以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
黄承宗:“要是我爸妈在,他们肯定不同意我去找你们的。”他一半无奈一半尴尬,“其实村里也有好些人很忌讳这些,虽然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章衡马上表态:“明白。调查的时候我们会注意的。”
三人辗转了一夜,到镇上的时候,早上那班小汽车刚开出去。简婕二话不说,把包往章衡怀里一扔,撒丫子就追。黄承宗刚想说这哪追得上,哪知道简婕跑得跟飞一样,一点儿也不夸张。
章衡介绍道:“她一百米最好成绩可是十二秒,一般男的都追不上。”
黄承宗惊了个目瞪口呆。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简婕已经追得跟小汽车平齐,立刻跳起来啪地拍在窗户上,吓得司机忙把刹车一脚踩到底。
一车的人全都一阵前仰后合。
不管怎么样,他们顺利地坐上了这班车。又花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黄承宗的小山村。
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子前头的那条河,哗哗地流着,水很清澈,撞击到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块就会翻出朵朵白色的浪花。河岸边拉了一张网,还有两三个青壮年看着,一看见黄承宗他们,就笑着摆摆手。黄承宗便也跟他们打个招呼,只简单地说章衡和简婕是他在外地打工时认识的朋友,来村里玩两天。
章衡问:“当年,你们就是在这条河边看到德祥叔的?”
黄承宗:“嗯。当时我们就赶紧上岸了。就是在这里,”他用脚点了点岸边的一块石头,“小承泽说,听到德祥叔在叫他。”
但当时,他们最怕的其实还不是德祥叔,而是水猴子。
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诉他们这条河里有水猴子,不能去。但每年夏天还是有人贪凉,下河游泳洗澡,大人小孩都有,总会有人淹死。
他们当时就以为看到德祥叔其实是水猴子在作祟,直到发生了后面的事……
但也因此,大家觉得承泽的死不关水猴子的事,于是每年夏天还是会有人到河里游泳洗澡,便也还是每年都有人淹死。
今年黄承宗回来后,和村里的干部、长辈一商量,必须把这个事儿解决了,不能再死人了。于是他们就在这里拉了一张网,然后还找了几个大小伙子,每天早晚两三个人一组,轮流在那边巡视。到现在,夏天就快过去了,还都平安无事。
简婕觉得有点儿神奇:“每年都死人,你们也不相信水猴子找替死鬼。但是出了小承泽的事,你们就觉得是德祥叔在找替死鬼?”
黄承宗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说呢?虽然水猴子的事我们也是从小听到大,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老是有人淹死是因为河水太急的缘故。”
“这条河的水不是很深,但是是从山里一路冲下来的,河底的石头又特别滑,万一在河里摔倒了,根本没处使力,就是成年人也爬不起来,就这样被冲走了。过个几天,尸体就会在下游漂起来。”
简婕吃了一惊:“可是这河水看起来,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米多点吧?”
黄承宗笑道:“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别说这河有一米多深,有的村子修的灌溉渠,水才到膝盖,都能淹死人。一样的道理,水流太急,灌溉渠又太光滑,一旦摔倒就直接被冲走了。”
“唉。”黄承宗叹了一口气,“其实每年都有人淹死,还是有人不怕死,也是因为河水太浅,都以为自己只要一站起来就没事了,其实根本就没机会站起来了。”
“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里边就没有水猴子的事儿。那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
“但是德祥叔不一样。”
一说起德祥叔,黄承宗脸上的笑容又悄悄散去了。
“德祥叔不是谁编出来的。”
“这么多年,也从没有人敢编他的故事。大家都不敢提他。”
章衡和简婕从他的沉默里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