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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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吐谷浑人有一个可怕的计划:

他们把敦煌县大安乡天水村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共一百多口子,打算把超过十岁的男人统统杀掉,留下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留下所有十岁以下的孩子,无论男女。杀人并成为杀掉的那个人,以死者的身份生活在天水村,拥有死者生前的一切:母亲、妻室、儿女、田地、牲畜、债务等等。

这个计划连吐谷浑人自己都觉得很紧张,因为胜算不大。但他们只能铤而走险。他们别无良策。全副武装的吐谷浑人的当务之急是杀人,自己挑出一个男人——打算冒名顶替的那个男人。双方年纪尽可能相当,身高相貌尽可能相似,最好足以乱真。

说白了,从此刻开始,这伙吐谷浑人打算隐身在天水村,伪装成汉人,里里外外都像一个汉人,不再迷恋马背和草原,不再信马由缰,不再游牧狩猎,生老病死都不离开这么一方巴掌大的地方。住房子而不是住毡包,关心四季变化,稔熟谷物收成,吃的喝的用的都用汗水换,向土地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至少隐身五年,甚至十年。

隐身到下一次战火再起。

身为吐谷浑莫贺延部落的千户长,尤其是王族后裔和本次行动的策划者,慕容豆当然应该身先士卒。他身长八尺,气度不凡,刚刚过完三十八岁生日。他把所有的被俘者看了又看,终于选定了其中一个名叫汜丑儿的汉子。没人发现他其实是先选中了汜丑儿的老婆——那个有一张月亮脸的女人。而她的丈夫汜丑儿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和他倒是真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比他矮了一头。事实上,所有的天水村人和标准的汉人都有些差距,面部特征普遍缺乏汉人——尤其是中土汉人常有的那种秀美柔和。这不奇怪,河西一带的汉人大抵如此,往往不是纯种汉人,正如他们这些吐谷浑人,几度迁徙,二三百年之后,早已不再是血统纯正的鲜卑人一样。鲜卑的血管里早就不知不觉掺进了匈奴、吐蕃、突厥、回纥、党项、高昌、粟特、羌人、汉人甚至波斯人的血液。

虽然紧张,但头儿开得很好,非常顺利,不明所以的汜丑儿问什么答什么,慕容豆则边听边记,于是《天水村人户录》的首条内容便这样产生了:

伏允三十九年夏五月。

贞观九年五月初八。

汜丑儿,年卅七岁。父汜义深,年六十岁。母翟庭秀,年五十七岁。妹汜端端,年卅三岁,僧名智忍花,三界寺尼。弟汜文胜,年十九岁,姑臧府卫士。妻翟足娘,年卅二岁,怀身三月。母与妻均为敦煌县康定乡白土村人,母姑妻侄。女再再,年十二岁。男屯屯,年七岁。男龙龙,年五岁。女殿殿,年三岁半。

有田肆拾亩半,地段四至如下:东至邓恩子,西至高黑子,地壹畦二十亩。东至吴什得,西至悬湖,北至宋太平,南至令狐德,地壹畦十八亩。又,唐家渠下尾地壹畦两亩半。酒三瓮,粟八斗,麦五斗。牛二,马二,羊十五。

贞观六年以来连年大旱,去岁颗粒无收,人多饥乏,借三界寺麦六石,限至今秋八月卅日,如违限不还,麦价请倍,任其褫夺家资牛畜。

此事无契,一仰寺尼智忍花。

想不到汜丑儿没一点汉子气,听话极了,老老实实交代了所有东西。而慕容豆虽然蛮壮,却识文断字,详细记下了该记的内容。为了训练儿子慕容风的血性,事先说好由慕容风动刀。慕容豆记完后看看儿子,意思是,小子,看你的了!

站在父亲身后的慕容风,手上有一把白光闪闪的弯刀,一刀抡过去就削掉了汜丑儿的脑袋。刀子还在嗡嗡作响,一颗大脑袋已在空中稳稳地飞出去,被一丛红柳挡住,落在半软的沙地上,触地瞬间双眼猛地睁大,接着又缓缓闭上。汜丑儿对自己的死毫无思想准备,肯定没料到自己平白无故会被砍头,所以眼神里满是惊愕和疑问。他的身体紧随其后仆倒在坡地上,就像要去揪住自己的头发,但为时已晚。

慕容豆父子把汜丑儿的首级和尸体转移到一丛芨芨草后面。慕容豆把自己头顶的黑色毡帽摘下来,遮住汜丑儿的脸。吐谷浑人的丧葬习惯是人死后要快速遮住脸。慕容豆在汜丑儿身边闭上眼睛悄静片刻,用微微变调的声音说:“兄弟,对不起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汜丑儿!”慕容风平淡地说:“咱们走吧。”

父子二人回到坡顶,没事人一样走出矮墙中央的圆形豁口。外面有明显不同的两群人:八十几名莫贺延部落的青壮兵丁和一百四十多名天水村汉人。绿色的一群和灰色的一群,站立的一群和坐着的一群,凶猛的一群和疲弱的一群,区别十分明显。一部分兵丁仍然骑在马上,马脸和人脸都蒙在厚厚的灰尘里。他们刚从唐将李大亮和侯君集的南北夹击中侥幸逃脱,穿越当金山,不敢继续北上,只好沿祁连山北麓委蛇而行,在此处停留下来。背靠巍巍祁连,面向茫茫戈壁。甘泉水把一块小绿洲一分为二,这边是天水村,那边是粟特村,两个村子隔河而望,相距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小绿洲的北边是戈壁,戈壁北边便是曾经被吐谷浑短期占领过的敦煌绿洲。不过敦煌绿洲远在视野之外,现在是看不见的。吐谷浑人喜欢这个地方,既靠近敦煌,又远离敦煌,是一个很理想的隐身处。

他们一致同意留在天水村,就地消失,从此不再烧杀掠抢,真的像慕容豆设计的那样,消失在汉人中间,像一株草消失在草原上。几年后唐吐如若再战,他们瞬间复活,就是一支奇兵了。一支暗插在汉人心脏部位的奇兵。慕容豆认为,这一次唐国的六路大军(五支唐军加一支突厥军队)西向而来,声势之盛、决心之大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不像前一次段志玄那样追奔八百里便宣告自己取胜。段志玄显然不了解吐谷浑人的秉性——马上民族可以骑着马四处跑,只要人在马上,家和国就在马上,就永远不会认输。我们没输,你们当然就没赢,等你们撤退了我们再返回去。但是本次的六路人马大有牛刀杀鸡的味道,显然要顺便向整个西域展示国威,穷追两三千里还不罢休,打算全歼吐谷浑,让吐谷浑从此亡国灭种,同时也令西域各国知道大唐的厉害。身为王族后裔——哪怕不是皇家正脉,慕容豆也有义务、有责任比别人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他命令部下放火烧掉莫贺延部落的大片草地,也烧掉所有的存粮,做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先向昆仑山方向跑,想不到李大亮已经提前阻断了他们后路;又逃向西北方向,好不容易逃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却发现进入沙漠的路也被堵死了,侯君集率领的一支唐军同样早早就埋伏在那儿。在无路可逃的紧急关头,他带着一小股人马拼死突围,杀出一条血路,深入虎穴,继续北上,进入已经被唐军占领的祁连山南麓,攻陷进入当金山的边隅哨卡,穿越当金山,出山后又端掉了两个土匪窝、洗劫了两个汉人村庄。此一战收获颇丰,多了几峰骆驼、几匹骡子,驮着几十袋粮食,另有两只刚刚宰倒的猪和羊,以及许多油饼、花馍馍、肉干、杏干、秫秫酒等等。

当镶嵌在戈壁大滩间的这块小绿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慕容豆千户长徐徐勒住马头。停下来裹足不前,正是为了这么一个天才又大胆的想法:就地隐没在汉人村庄,静观其变。慕容豆进一步对大家解释,咱们吐谷浑人平日散居、战时集中,只要有草原,处处都是家,需要打仗了,聚起来就是不败之师。咱们和历代汉人打过太多的仗,有胜有负,但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多,咱们的人也越来越多,长期以来,吐谷浑正是在战与和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只要人还在,哪怕还剩一个人,就可以从头再来。

“义存活国之想”,当时他脑子里跳出这样一句话。现在,他们这伙吐谷浑人不费吹灰之力,很容易就把远多于自己的天水村汉人从村里赶过来,围在悬湖南面的这块空地上,即将实施他的“活国”计划。好在这些汉人全是“饥乏”如羊的样子,个个破衣烂衫,瘦成皮包骨,而且毫不反抗,全都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汉人真是够仁义的,宁愿饿肚子,哪怕饿死,也不杀人不抢人。吐谷浑人一声令下,全村老少战战兢兢走出家门,来到指定地点,屁都不敢放一个。而他们吐谷浑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视仁义道德为粪土,会主动把自己的草原烧掉,去寻找新的草原;会主动烧掉自家的粮仓,去抢劫别人家的粮食。掠夺,对他们来说天经地义,和狩猎游牧同等重要。

“汜义深,你出来。”慕容豆说。汜丑儿的父亲汜义深从人群中站起来,带着一屁股蹚土。慕容豆向汜义深招招手,汜义深就面无表情地默默跟过来。三个人很快消失在白色矮墙内。墙是半圆形的防洪墙,从南面看过去只有半人高,墙头被孩子们磨得光溜溜的,墙内一下子矮下去,再矮下去,便是悬湖。先是甘泉水故道,甘泉水后来改道了,此处就成为湖,因为地势比周围还高,故名悬湖。最近二三年整个河西雨雪稀少,湖水明显萎缩,露出大片龟裂的湖床。连续不断的网格状泥板,四个角都翘起来,个别裂缝里还有水,挤满蝌蚪,中央的好像还活着,仍然在喘息,挤不进去的,头朝下,翘在外面的尾巴已经发干。湖心的一汪水面上则芦苇丛生,显得异常茂盛,有一种加倍生长的势头。大大小小的白鸟、黑鸟和红鸟在其中相互游戏,翻飞不止。再远处,便是白雪压顶的祁连山了。

突然,几匹马一同嘶鸣起来。吐谷浑人知道,马嗅到了血腥味儿。天水村人明显不懂这个,他们全都木木呆呆,浑然不知早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慕容豆父子重新露面了。

汜义深和汜丑儿父子哪儿去了?敏感的天水村人开始紧张起来。

有人想起了那首流传已久的歌谣:

黄山绿水

佛国沙场

地邻蕃服

家接浑乡

昔年寇盗

禾麦凋伤

四人扰扰

百姓遑遑

……

一个矮个儿的年轻人突然向村子方向疯跑。两个吐谷浑人策马追过去,其中一个一弯腰就把他从衣领上提起来,回到人群边,丢在地上。

那人喊叫:“我不是天水村人!我是叫花子!我是叫花子!饶了我。饶了我。”慕容豆走过去,柔声问那人:“喂,你叫啥名字?”那人说:“我叫贼疙瘩。”慕容豆从衣袋里摸出几个麻钱,丢在贼疙瘩面前,说:“好吧贼疙瘩,以后别要饭、别偷人,听我使唤,如何?”吐谷浑贵族历来有雇用汉奴、昆仑奴的习惯,慕容豆自己家就有两个汉奴,三个昆仑奴。和牛、羊、马一样,汉奴、昆仑奴也是重要家产之一。贼疙瘩捡起地上的几个麻钱,捏在手中,又用整个身体护住手,说:“我只要饭,不偷人,贼疙瘩从来不偷人。”慕容豆忍住笑,问:“你家在哪儿?”贼疙瘩说:“我家在高昌。”慕容豆说:“高昌不远,我去过。”贼疙瘩说:“让我每天吃饱肚子,我就听你使唤。”慕容豆说:“吃饱肚子算个屁,以后呀,咱们天天肥馍馍大饭。”贼疙瘩说:“一言为定?”

旁边的汉人听到“肥馍馍大饭”这句话,也忍不住涎水直流,两眼放光,像待哺的羊羔。那一瞬间,慕容豆的心被打动了,他立即决定暂停屠村行动,命人把马背上的花馍馍、油饼等熟食取下来,发给汉人,无论男女,人人有份。他还另外安排好两组人,一组去村里抬来两口大锅,支在悬湖东侧的树阴下;另一组提前挖好了两个大灶。一锅煮羊,一锅煮猪。肉本是打算等男人们被杀尽后和女人娃娃们一起吃的。

慕容风指了指西沉的太阳,提醒父亲,时间不早了。

“让这帮饿死鬼吃饱肚子再上路。”

“别糟蹋粮食了,留给活人吃不好吗?”

“儿子,咱们吐谷浑人有一句老话你忘了?敌人来了,我们不会把脑袋留到明天。客人来了呢?我们不会把酒肉留到明天。”

“他们人人有三个肚子。”

“没事没事,别那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