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最初,祁希住在沙州城南的一家客栈里,先把沙州城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敦煌和高昌在各方面都有点像,小小绿洲被戈壁和大漠所环绕,有够用的水源和耕地。这在漫漫戈壁和淼淼沙漠中已算了不起,所以人人都有平和安详、夫复何求的神态。走在阳光下的人们,有着懒散干净的表情,人人都是所求无多的样子,好像有阳光、不刮风就很不错了。况且还有别的——有佛,有道,有吃,有喝,这就已经好到天上了,实在不该多想。很多人的眼神都让他想起羊。戈壁大滩上苦苦觅食的羊群,尤其是绵羊,个个性情温软,叫声迷离。敦煌绿洲比高昌绿洲更大一些,甘泉水、独利河、宕泉河源源不断从东边流进来。和天下所有河流相反,三条河流不约而同一律西向而行,共同圈出这么一块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美丽绿洲,让敦煌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活命的方式也因此比别处更多。沙州城又是一个国际化的商业城市,城内城外多有景教、祆教、吐火罗教的教堂,很容易就能碰见各国胡人的面孔,奇异口音、花哨装束、大鼻子、白皮肤,随时随地和你擦身而过,双方都不会感到惊奇。胡人汉人混在一起,说不清谁主谁次。这两天,城内外的客栈里停留着几股从西边或者东边远道而来、过境敦煌的商团,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驼队和马队,驼粪马粪遍地,湿漉漉的,走路时得小心别踩上去。驼粪和马粪是这里的软黄金,招人喜爱,是烧炕取暖的好材料。当地的老人孩子提着筐子抢拾驼粪马粪的情景,几十个骆驼客蹲在街边吃羊肉臊子面的情景,惹得祁希嘴痒痒手也痒痒,既想和骆驼客们蹲在一起咥一碗热乎乎的羊肉臊子面,又想马上支起画架抓几幅写生,所以他打算尽快找个窝安定下来,置好家当。

从沙州城到鸣沙山不过五十里,祁希却并不急于去看千佛洞。他想先租好房子,把自己安顿妥当再说。城南边的角楼附近有一座坐北面南的院子,正在挂牌出售。中等人家的院子,红砖到顶的墙,椽檩门窗也都是祁连松木。一个堂屋带两个厢房、一个厨房,东南拐角还有一座二层的小房子,上下两个房子套在一起,下层储放粮食和杂物,上层可以住人,兼有晾晒、瞭望等功能,被称作高房子。正院之外另有偏院。厕所、马圈、柴房,都在偏院。院门面街,门顶刻着三个字:耕读第。一出门就是街道,名叫李广街,是一条不长的斜街,开满了小商铺,羊肉铺、苏杭丝绸铺、凉粉店、染房之类。甚至也有卖人的牙行,因为整个河西连续几年大旱,有些地方旱灾之外又兼风灾、蝗灾、雹灾,饿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情况十分普遍,所以牙行的生意特别好,待出售的孩子,三四岁的、七八岁的,男娃女娃都有。另外就是女人,有没出嫁的姑娘,也有穷人家的老婆,十个银子就可以领走一个最好的女人。女人中也有不少波斯女人、粟特女人,条件好些的,比如身材好长相好且能歌善舞的,很快会被买主带走,剩下的都是身材、长相和才艺,样样一般化的。人牙子谈价的方式和牲口牙子完全一致,也是在袖筒里“捏价”。人牙子先和卖家捏,再和买家捏,由大到小,来回捏上几次,就搞定了。人牙子分公牙私牙,私牙叫黑牙子。牙子一般收取百分之五的佣金,卖家和买家各出一半。李广街北端一拐弯就是霍去病街,两街连接处有一座漂亮的绣楼,绣楼里出出进进的胡姬也许就是从牙行里买来的。

祁希并没意识到他愿意住在这条街上,正是因为有绣楼在。

不过他只想租,不想买。

他想起了皇帝的话:“朕等你回来。”

他在心里笑话自己,屁股还没坐稳,就想着回去的事情。不料房主坚持只卖不租,三百两银子一分不少。祁希只剩下一百五十两了,从且末到高昌的路上遇到太多饥民,身上的钱大部分施舍出去了。于是出来,又看了几处,随后又原路返回,问:“能不能先付一半,另一半半年后付清?”好在房主同意分两次付款。签好契约后,房主又主动把十两银子退回,说:“看你是个白面书生,就让你十两银子吧。”他不好意思,硬要把银子再推回去,对方却说:“我们敦煌人就是这样,让人一尺,心宽三丈。”

签字画押的时候,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雪祁。

他的想法简单直白,并不包含任何深意。把“祁”字放在后面,姓氏还在;而雪,当然是祁连山顶的雪。随时能看见的山顶积雪,像一匹扬蹄空行的俊俏白马,马头高昂,臀部下垂,腰身细长柔软,姿态十分优美。再加上那种通体的白,虽然只是简单的、不变的白,但每次看见都是新的,心里总会生出异样的喜悦。

甘泉水的源头是山中的冰大坂,冰消为水,积少成多,成为河流。人和山的距离总是这样,忽然很远忽然又很近。没风的时候,烟雾直直上升,然后再缓缓压下来,沉在绿洲底部,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祁连山也就渐渐退回去了,越退越远,有时甚至完全消失。当风再度刮起来时,祁连山会突然现形,就像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近在咫尺,能把人吓一跳,令人觉得山不是山,而是意外现身、款款走来的肉身菩萨,持续不断地送来贴心的圣水,抚育着一方民众。雪祁初来乍到,新奇感还很强烈,走着坐着醒着睡着,余光里总有一抹亮光,回到屋内时仍觉得带着光,把屋内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有一次还梦见自己枕着雪山的细腰在睡觉,如同枕着一个女人的蜂腰,睡得香极了。

他打算立即开个字画店,挣够另一半房钱。带着这个目的,他首先看遍了全城的字画店,连棺材铺子、中医堂、牌匾坊、抄经坊,所有用得着写字画画的行当,一家不漏都看了一遍。他对自己的字和画其实信心十足,甚至暗含清傲,但他的确也想知道敦煌市面上字画水平如何。他认为,看字画也是看文脉,一个人的字能否融入当地的文脉,有时又得看机缘。据他观察,沙州城有“两多”,一是裱字铺多,有二三十家;二是支摊卖卜者多,随处都有。字比画好像更受欢迎。写字好的人,叫写家子,河西四郡著名的写家子,人们耳熟能详,而且乐于一边端详某某人的字一边说长论短,欣赏有欣赏的理由,挑剔也不无道理。另有特别为开窟起庙、塑佛造像服务的店面,有些是一条龙的服务,开窟、建庙、画像、造像,看样子有专门的承包商,手上有各种匠人:石匠、箍匠、画匠、塑匠、木匠、泥匠。看过之后,他有喜有忧,喜的是,敦煌字画的总体水平还不错,大部分作品传统功底深厚,受写经体和壁画体的影响很重,工整精细,不温不火。有些作品或气象蛮犷或稚拙可爱或化繁为简,长安城里难得一见。忧的是,总体偏俗,真正的好作品并不多,写字如褚遂良、欧阳询者,画画如展子虔、阎立本者,几乎看不到。他突然不敢保证,他的字和画能否入敦煌人的法眼,雅和俗,有时候距离很近,有时候水火不容,但他很想试试。

正好高昌的朋友送给他一匹马,阿尔金长行马,也是高昌国的战马,大红色,屁股上镌有高昌国的大火印,于是便给字画店起名:

高昌雪祁书画。

来自高昌,而非来自长安,对他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掩护。他打算用两三个月时间先集中精力写一批字,画一批画,然后就正式挂牌营业。之后连续很多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在埋头写字和画画,倒像把此行的真正目的给忘干净了。一天中午,他照例准备午休片刻,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睡不着另有原因:外面好安静,听不见一丝风声。平时总是在风声中睡着的,突然如此安静,就不习惯。他不相信敦煌可以没有风,出门一看,果然,院子里只有阳光,没一丝风,院外那棵巨大的柳树,流苏般的丝绦静静低垂,一动不动;院墙内的竹子,连细细的竹梢子都看不见哪怕一丁点摇摆。所有的鸟雀也都无声无息,好像被突如其来的极度安静震住了。

他觉得良辰如许,就不能不去看一眼千佛洞了。他急忙牵出马,直奔鸣沙山而去。离开敦煌绿洲,跨过潺潺甘泉水,便是戈壁和沙漠,有小路向南弯去,弯着弯着就到了宕泉河边,浅浅的宕泉河一路带他来到了灰蒙蒙的鸣沙山下。他早早就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小榆树上,踩着软软的沙子走过去。在鸣沙山对面,他选了个角度坐下来。他和千佛洞之间,只隔着宕泉河。鸣沙山,不过是一座矮矮的小石山而已,南北走向,匍匐在茫茫天空下。石山的断面上排列着无数相似的洞窟,自上而下,大小不一,初看乱作一团,像一座巨大的蜂房;细看则发现,一般都有三四层。最大的洞窟两三层高。所有的洞窟都破烂不堪,有些洞窟的前台甚至直接暴露在外面。在蔚蓝色天空的抚照下,整个千佛洞泛着一层青绿色,而所有的洞口一概黑乎乎的。他心里念着,是呀是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千佛洞了。

说实话,他很失望,也很难过。

他没法假装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千佛洞。

他还没有能力分辨朴素和寒酸。

他的眼睛、他的心,被横在眼前的情景深深刺疼了。他是从皇帝身边来的人,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他看来,千佛洞实在太不起眼。眼前的千佛洞和它的名声完全背道而驰。他虽然事先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仍然十分震惊,十分意外。他坐在沙子上,像被打败了一样一动不动,而且闭上了眼睛。他想象着无边无际的沙漠,想象着遥远的长安,又想象着东都洛阳,想象着比长安洛阳更远的那些地方。整个华夏大地上,没有哪个地方像千佛洞这样破败寒碜。他的想象再从长安洛阳慢慢移回,越过凉州、甘州、肃州,回到敦煌,重新睁开眼,看见了千疮百孔的千佛洞。不过,他又想起了从且末到高昌一路上见过的那些破败村庄和那些嗷嗷待哺的饥民,心里的失望和难过也就有所减轻。

这时候突然又起了一抹微风。

他不由得站起来。风从侧面吹过来,打在他脸上。他用右手摸摸额头,压住了一粒沙子,针尖一样的沙子。他的手指在额头停了一会儿。

那一粒沙子似乎成为另一个起点,认识敦煌的一个新起点。它用敦煌口音说,喂,小子,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天机了。所有的天机和奥义,都在这一粒沙子里。他反驳,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看见了凡俗。从来没见过的凡俗。凡俗,其实是一个客气的说法,他心里更想用另外一些词:寒酸、破败、不堪入目。那一粒沙子静止不动,不再说话,好像生气了。他的食指还摁在额头,但那一粒沙子已经不知去向。他垂下手,再一次看向对面的千佛洞。现在,他倒是能够想象洞窟内的情景了,就像眼睛突然有了神力。每个洞窟里都有很多佛陀、很多菩萨,还有罗汉,还有伎乐天,还有供养人。他们有些是天竺模样,有些是波斯模样,有些是中国模样。整个千佛洞的深处人神云集,不声不响,带着一种用微笑、沉默、软弱、忍耐和这个世界较量到底誓不罢休的决心。

他又蹲下来,抓满一把沙子。沙子从指缝间徐徐滑下去,他干脆松开手,让沙子更快地滑下去,于是他的整个身体都麻酥酥的,有点要失禁的样子。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找到刚才那一粒沙子。他不禁心有所动,但仍然充满懊丧。他再一次重重地坐倒在沙堆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有点想哭,然后就真的流泪了。

他实在说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

他对佛陀这个人和他的许多言论一向抱有好感,但他绝对算不上一个信徒。在长安街头偶尔碰见衣袂飘飘的出家人,他甚至会不由得避之犹恐不及,心里会暗暗嘀咕,这些人不读《论语》《孟子》《汉书》《后汉书》,只读那些故弄玄虚的经书,有什么用。此行他也是来求艺的,不是来拜佛的,他不想成为信徒。不过此刻他突然想,他的躲避里也许有敬重的成分。人可以敬重某样东西,但不一定去接近。很多令人敬重的东西,敬而远之倒是更好的办法。又或许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而不自知,他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从小习武,这是他家孩子——尤其是男孩们的必修课,只有他对棍棒和刀箭天生毫无兴趣,学了几天就死活不学了。就算在外面常被伙伴们欺负,还是不学。他在外面受到任何委屈,回到家都不会向父母和三个哥哥告状。有一次脑袋被两个小伙伴压在水缸里,差点淹死,回来仍然一声没吭。不吭声心里也没有委屈,更没有报复心,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憎恨。总是隔上很久才会心生愤怒,偶尔能听到自己骨头里发出咯咯咯的细响,但也仅此而已,冷笑一声就过了。还是一种半含原谅的冷笑——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在他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净,见了那些欺负过他的小伙伴,朋友还是朋友,甚至变得更加俯首帖耳,甘愿成为人家的狗腿子,任由人家支来使去,心里尽管偶有沮丧,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甘之若饴。有一次脸上挂了彩,实在瞒不下去了,他才告诉了父母。父母和几个哥哥,几双眼睛用混杂着恐惧和佩服的吃惊眼神看着他,好像在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正常孩子。“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像个大男人的样子!”“一个男娃娃,别那么没用!”父母和三个哥哥经常这样鼓励他,言下之意是他不像个男娃娃,更像个小姑娘。他也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他就是做不到,他宁愿被使来使去。他也拒绝参加科举。他不反感读书,但反感考试。也不愿做生意。他家祖宗三代开布店,从万年县城开到了长安,生意始终红火,只要愿意,就可以子承父业,可他同样提不起一点兴趣。幸亏命好,老天爷赏了饭,身有长技,早早就成为大画家阎立本的入室弟子,又被阎立本推荐到秦王府的文学馆,然后在宫廷里混了个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他一直坐着不动,始终在默默垂泪。当然,他从小眼泪就多,经常会莫名其妙地伤起心来。一朵花开了,一片树叶落了,他都有可能为之落泪。泪水并非总是悲伤冰冷的,有时也含着温暖和欣喜。他知道自己流泪并不总是因为伤心,可能恰恰相反,但别人不知道。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流眼泪,可不算什么好事,所以家里人总是会嘲笑他,把他唤作“爱哭鬼”,把他的眼泪称作“尿尿”,他一哭,就说他“你看尿尿又来了”。不过,说实话,跟随今上大杀四方后,他的心已经变硬了,“尿尿”明显少了很多。

随后他听见某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叫。那牛叫和长安听到的大为不同。长安的牛叫就是单纯的牛叫,敦煌的牛叫能让人想起世界之大、敦煌之远,并为之心生恐惧。就像站在高处产生的那种恐惧。是呀,世界这么大,锦绣之地那么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佛陀和菩萨们必须居住在此等荒凉、此等偏僻的一个角落呢?哪儿找不到这么一处石崖呢?大千世界,人间烟火,真的需要如此任性、如此坚决地加以拒绝吗?

再后来,他听见自己的阿尔金长行马在叫。他站起来,向千佛岩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他打算另找时间再进窟子里细看造像和壁画。

回到沙州城时,太阳刚刚落山。

进了家门,回想起千佛洞,又转念认为那种凡俗也许是必要的。千佛洞就应该是那个样子,藏在一个遥远、偏僻、荒凉的地方,远离繁华,可有可无。他无法从理性上说清自己的感受,但是,他跃跃欲试,急于把下午看见的千佛洞画下来。把那种刺眼的、盛大的凡俗画下来。把凡俗之上的蔚蓝天空画下来。把凡俗之下的佛世界画下来。他从小就喜欢凭记忆画画,看过一眼之后,在另一个时间把记忆中的东西画下来。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可以轻松记住一篇文章,甚至一本书,看上两三遍就能够不换气地背出来。尤其容易记住有形貌的东西,比如一张脸、一座山、一匹马。一篇文章,在他眼里也是有形貌的,像一张脸、一座山、一匹马。小时候他经常给大家表演这个绝技,有时甚至一笔画出一张脸,个别时候还会闭上眼睛画出一匹马。好像他是为了炫耀才这样画画的,其实他是不能不如此。对他来说,这样画画既不是炫耀,也不是偷懒,更不是什么秘诀,而的确是一个天赋异禀,或者是一个缺陷。和一个对象面对面时他反而会不知所措,对象越是完整,越是充分地展示在他面前,他就越是无从下手。好像总有多余的东西扰乱他的眼神。他画画,只需要转瞬即逝的一个瞬间。他画下来的东西通常是那一瞬间看见并记住的东西。是很短很短的一个瞬间。是最闪光、最生动的一个瞬间。有时候,他还会预先看见即将出现的一个瞬间,那一个瞬间里同时包含着他眼中的幻象。好像他身上另有一双眼睛,魔鬼的眼睛。对他来说,凭着记忆和幻象画出的东西会更真切,也更传神,是刚才看见过的东西,又不完全是。现在他就想画出记忆中的凡俗。不是千佛洞,不是鸣沙山,而是在蔚蓝天空弹压之下的刀子般尖锐的凡俗。一下笔果然就感受到了一点不同。那一粒沙子现在像个人一样悄悄藏在他的笔墨里,令他的线条和笔墨发出沙沙沙的清响。莫非是,没有学佛,已然成佛?他很满意,很有成就感。然后他闻见了从附近羊肉泡馍店飘来的香味。他突然想吃长安的羊肉泡馍了。他打算买来羊肉自己做。他不相信沙州城的羊肉泡馍抵得过长安的。他放下笔,信步来到斜对面的汜丑儿羊肉店。

汜丑儿,那个挥刀砍肉的汉子,一看就是好把式。他的动作游刃有余,真是绝了,准确、利索、好看。你只要说出要几斤羊肉,偏肥还是偏瘦,肋条还是后腿,他马上就能挑出一块合适的,快快给你一亮,你只要一点头,他立即就割,然后上秤。秤砣先放在你要的斤两上,肉刚一落在秤盘上,秤杆就被压起来,喜鹊尾巴一样一翘一翘。他拨算盘也快得出奇,像羊屙粪,羊粪蛋蛋哗啦啦滚下来。有时他还故意表演盲打,把算盘举在头顶,打出来的数字同样又快又准。他的徒弟名叫贼疙瘩,也是一个好把式。汜丑儿累了,会蹲在斜对面抽几口莫合烟,这时贼疙瘩就成了掌柜的。但是,贼疙瘩塌鼻子小嘴,天生一副贼娃子模样,人们总觉得羊肉过了贼疙瘩的手,立即逊色了许多。很多顾客一看见贼疙瘩在掌刀,就会急忙退出来,等汜丑儿回到店里再进去。但雪祁不挑,他心里也想挑的,但走到门口就不好意思退回来。这让贼疙瘩有些感动,会多给些羊油或者骨头给他,还会偷偷给他使个眼色。一来二往,他和贼疙瘩似乎成了朋友,于是他请贼疙瘩抽空来家里喝茶。

贼疙瘩真的来了,给他拎着一副洗得干干净净的羊下水。他收下羊下水,说:“可以好好吃几顿羊杂碎了。”贼疙瘩一进门就看着他墙上和桌上的字画,眼神肃静下来,也是行家的样子。雪祁招呼贼疙瘩快快脱鞋上炕。这是敦煌习惯,客人来,上炕为安,请人上炕是首先要说的话。贼疙瘩站着不动,羞答答地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再来。”雪祁以为贼疙瘩在谦虚——他知道这也是敦煌习惯,多半客人都觉得没资格上炕或者不打算磨蹭到天黑,就不上炕,斜在炕边坐坐就行。雪祁端来大大的铜火盆,放在炕边,再去取熟面、油瓶、茶叶、红枣、葡萄、冰糖、柴火之类。这些东西都是模仿敦煌人喝茶的路数从街上买回来的,样样不缺。最好的熟面用梨干、杏干、麦面、燕麦面、核桃仁、灰条籽杂拌而成。最好的茶叶是他老家的陕西青茶和陕西龙井。客人来了主人家不能只动嘴不动手,要不然就有点虚情假意。贼疙瘩受宠若惊,打架一样扑过去,用力抓住雪祁的手,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雪祁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加害他,稍后才知道他是真心不喝茶,于是也就不客气。贼疙瘩手足无措斜倚在炕边。雪祁坐在对面的官帽椅上。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敦煌人。”

“我是高昌人,来敦煌讨一口饭吃。”

“你的口音也不像高昌人。”

“真的不像吗?”

“不像不像,像中土口音。”

“高昌国的国王是汉人,和中土交往频繁。我爷爷从陕西来到高昌,后来就留在了高昌,一家人的口音一直没变过来,还是关中口音。”

“那咱们还是老乡嘛。”

“真的?你也是——高昌人?”

“我早就出来了。”贼疙瘩说完话,突然用右手食指轻轻挤了挤自己的右眼袋,就像挤破了一个大水泡,一串亮晶晶的泪珠连番落下来。

雪祁睁大眼睛,问:“你怎么了?”

贼疙瘩淡淡一笑,说:“我从小没爹没娘,四处浪荡,落下这么个毛病。”

“风吹的吧?听说敦煌风眼多。”

“还真是。有一次遇上龙卷风,让龙卷风卷上天,在天上飞了十里地,掉下来,落在沙堆里。人没死,也没伤筋动骨,唯独多了这么个小毛病。”

“飞了十里地?”

“可能比十里地还多。”

“我不信。”

“骗你不是人,是杂碎。”

“兄弟,你的眼睛如果不这么挤呢?”

“你试试看,看能挤出一滴眼泪吗?”贼疙瘩似乎有些被冒犯了。雪祁只好也挤挤自己的眼袋,什么也没挤出来。贼疙瘩笑了,声音很大。

“贼疙瘩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从小没名字,人人都叫我贼疙瘩。在高昌,贼疙瘩是骂人的话,也是夸人的话,一个娃娃聪明懂事,没法子夸了,就说你个贼疙瘩。”

“好呀,你个贼疙瘩!”

“你猜我和汜丑儿是啥关系?”贼疙瘩忽然小声问。

“像主仆,又像父子。”

贼疙瘩嘴角一歪,微微一笑。

雪祁心里其实有答案,只是不想明说。

贼疙瘩说:“我们是主仆关系。”

雪祁故作惊讶,说:“那就是像父子的主仆关系。”

贼疙瘩又是那么浅浅一笑。

雪祁没话说了,又做出要升火备茶的架势。贼疙瘩一见,起身就跑,边跑边向后招手,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雪祁有洁癖,贼疙瘩走了后他立即找来一团废纸,低头找见地上被一串眼泪打湿的地方,弯腰吸干后才觉得舒服了。

接下来,他意识到“高昌人”这个谎把自己套进去了,可真应了那句话,撒一个谎,得用一百个甚至一千个谎来圆。他计划明年春天请老婆虞月来敦煌,帮自己打理字画店。虞月其实是才女一个,颇有些诗才,偶尔写写诗,常能技惊四座,也会写字、会画画,比自己略差一点,但放在敦煌,肯定是高手。他打算好,在字画铺里加一个项目:开窟、塑像、画壁画,这些活虞月也能干的。只是,虞月也得跟着自己撒谎了。

贞观十年立春这一天,阳光很好,风不大,天气半冷半热,有人穿着棉袄,有人已经换上了单衣。高昌雪祁书画正式开业。五十幅字五十幅画,大部分已装裱过,少量仍是软片。字的内容多是温柔敦厚有彩头的古人诗句,加上他本人的一些作品。画则更明显地迁就了敦煌地面上的流行风貌,以花开富贵、喜鹊登枝、丹凤朝阳和骏马肥牛为主。但也充分显示了他原有的特点,主要用墨和线,比如墨牡丹、墨菊花,线牛线马。墨分五色,墨用好了,墨牡丹仍然有争奇斗艳的效果。线能传神,单纯用线勾出的牛和马,充分展现了他无出其右的游丝描和铁线描功夫,能逸能静,可仙可佛。

清明之前,所有的作品,包括软片,居然全都卖出去了。不过多半是由波斯商人和粟特商人买走的。他们都是从长安返程过境敦煌的骆驼客,准备先拿这些东方字画回国试试,如果销路好,以后有可能专门贩卖字画。雪祁收到的一部分钱是罗马金币、拜占庭金币和波斯银币。这些钱币在敦煌是可以流通的,甚至更受欢迎。院子主人一见雪祁生意好,就提出用三幅画顶替剩余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雪祁自然同意。不费吹灰之力,雪祁在沙州,在敦煌,甚至在整个河西,一举成名,甚至有人愿意掏钱预订他的作品,还有几个人问他,是否愿意屈尊给千佛洞的家窟画像。开窟造像,早就成为河西的一大时尚。看样子开窟造像的施主都是敦煌和周边各县的达官贵族,手里有钱,唯独缺好匠人。他们的眼窝子已经很高,已经练就一副特有的敦煌眼光,想找到百年一遇的好匠人——能和前朝匠人相媲美,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可以推断,历代开窟造像者,已经不再是和尚,而是有钱有势者。他们或真心实意表达对佛教的崇爱之情和供养之心,或主要是为了显示世家大族的身份,炫耀显摆的意图很明显。有些家族早有家窟,接下来就是代代传递,持久加以供养、维护和修补。相当一部分窟主是家里的女人,丈夫在外做官,女人在家里给自己找个事干,于是打窟画像,其中极具吸引力的部分,是可以把自己的像也画在洞中,旁边注上姓名。供养人和菩萨同处一室,凡圣相望,让自己永生永世站在佛对面,沐浴佛云慈雨,并且代代相传,既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和敬爱,又顺便满足了虚荣,尤其是女人们的那种小虚荣。她们是主事人,也是具体实施者,打窟画像的很多具体事宜都是由女人出面负责的。她们热衷此事和求贤若渴的模样,让雪祁一下子看懂了千佛岩上的洞窟渐渐形成并发扬光大的原因,这让他莫名兴奋,雄心大增。那次之后,他已经观摩过无数次千佛洞,对各朝画像造像都有了足够了解,也有了表达大唐之兴旺昌盛,至少不输给前朝的想法。他来自当今皇帝身边,哪怕仅为今上想也应该有所作为。

孤单也是雪祁想有所改变的原因。

大大的一座院子,除了他,就是马。那匹高昌国的阿尔金长行马,他给它起了一个俗名字:赤兔。他并没有让赤兔受委屈,给它买好了足够多的草料和精饲料。马无夜草不肥,他每夜至少要给赤兔添两次草,但切碎的麦草、干苜蓿味道很大,他有洁廦,闻不惯那种味道,后来就只喂精饲料——麦子和糜子。不料赤兔还挑三拣四的,他便说:“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每隔两天他都会温好水,给赤兔洗澡。用刷子蘸上温水,左左右右清洗它长长的鬃毛。沙州城风沙大,出去一趟再回来,马身上就有一层沙子。不把马洗干净他心里就很难受,好像自己有满身沙子。他对它说:“我对女人都没这么好过。”他还给马鬃编辫子,就像给自家的女儿编辫子。赤兔卧着睡觉的时候,他也会枕着赤兔睡一会。赤兔的臀部宽宽的,几乎像一面炕,把头枕上去,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赤兔睡着了,他也睡着了,像两个人,又像两匹马。

他每天都会骑马出去兜兜风,围着沙州城跑几圈;每隔两三天匹马单人又去一趟千佛岩。很多时候,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有一次对面来了一个骑驴的老人,他勒住马,等老人先过,想不到老人也停下不动。两人静静对望了好一会儿,他只好策马缓缓前行,和老人擦身而过时,老人下驴,向他躬身作揖,他也急忙在马上低头还礼。后来他知道,敦煌有这样的习惯,两个行人在路上偶然相遇,相互之间要行个礼的。

他还没有着手摹习洞窟里的壁画。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自己超不过那些前代杰作。更何况,有几个窟子里的作品,的确画工粗糙,一无足观。在画画方面,他真的有点傲慢,有点挑剔,说目空一切也不为过。不过,多跑过几趟后,如今他无论如何不敢再轻看千佛洞了,他觉得千佛洞——尤其是其中有代表性的那些窟子,绝对是让人看不够的,其水平,其境界,令他五体投地。他甚至认为,沙漠中的千佛洞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偏远、破败、凡俗、另辟蹊径、大含深意,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枯寂之美。甚至还有一种对称之美——和那些繁华世界、人间烟火相对称。如果非要说这是凡俗,那就是世界上最不凡的凡俗,最富有的凡俗,最别具意味的凡俗。可以说,凡俗本身,也是千佛洞这本大书中的重要一页。

马粪也越攒越多,他想起路面上人们抢拾马粪驼粪的情景,就打算把马粪赠给谁,换个人情。他想到了汜丑儿和贼疙瘩,估计他们会喜欢。

他叫来贼疙瘩,把他带到偏院。

看见马,贼疙瘩惊喜异常,脱口就叫:“阿尔金的长行马。”雪祁说:“眼力不凡呀。”贼疙瘩说:“我在山丹马场要过几年饭。”雪祁说:“你要过饭?”贼疙瘩说:“我十岁出门要饭,跑遍了整个河西。”雪祁重新打量着贼疙瘩。贼疙瘩爱惜地抚摸着马鬃,说:“长行马和驿马不一样,驿马每到一个驿站都得换,长行马不用,长行马可以连续跑几千里。”雪祁说:“看样子要饭也能长见识。”贼疙瘩摸摸自己的脑门,有羞涩也有得意。雪祁说:“这些马粪我留着没用,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贼疙瘩说:“马粪可以烧炕呀。”雪祁说:“马粪味道太重,早晨起来有一身味道。我喜欢用祁连山红松烧成的木炭烧炕,没烟,也没味,火力不大不小,炕能一直热到天亮。”贼疙瘩笑出了声,说:“没听说有人用木炭烧炕的,还是祁连山红松的木炭。”没等雪祁吱声,又说,“到底是有钱人嘛!”雪祁说:“不是有钱没钱的事,我这人有一副狗鼻子。”

孤单了很久,他才第一次走进绣楼。

他已经知道绣楼是粟特人开的。长安的酒楼、绣楼、青楼,多半是汉人开的,但其中的招牌多是波斯女人或粟特女人,生意很火,几乎成为长安时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平头百姓,只要掏得起钱,都可以无所顾忌、大方出入。有人甚至养着自家专用的声伎和舞女,以此显示自己的身份。东市附近的平康里是最有名的风月场,充当头牌的往往是胡旋女。高档酒楼里都有专门压酒的胡旋女,酒好重要,胡旋女漂亮更重要。长安把压酒称作“当垆”。有胡旋女当垆的酒家,生意明显好很多。声伎舞女更是清一色的胡女,她们皮肤白皙、眼深鼻高、性格豪放,是汉家女远不可比拟的。汉家女约束多,很少出来凑这个热闹。如果有,也多是苏杭一带的奇女子,往往能艳压群芳,以一当十。他当然是常客,给皇帝画长安风俗画就不能不常跑这种地方,勾栏酒肆的娱乐恰是民间风情的所在。如此来来往往,又有一技之长,又是外表俊朗举止风流的白面书生,他很受青睐就不足为奇了。

他一进门,七八个蓝色眼睛、栗色头发的胡旋女立即围过来,有几个还认识他,能叫出他的名字——雪祁先生。坐下后,他发现,这些胡旋女比长安见过的更有“胡气”,个个都是好身材,高大、苗条,乳房丰满、手指纤细,都有长长的睫毛和长长的眉毛。很快,产自高昌的葡萄酒,盛在琥珀色的夜光杯里,由一个气质忧郁、不算漂亮的胡旋女端过来,递在他手上。酒过三巡后,腰鼓敲起来,击鼓者是一个胡须浓密的年轻胡人。他不说话,用鼓点指挥着一支小型乐队,于是琵琶、竖笛、筚篥全都弹奏起来,所有的胡旋女开始翩翩起舞。正是近些年风靡长安的胡旋舞,节奏极快、动作连绵,身体不断旋转。快的时候,面部和背部都混淆起来,几乎脱离了地面,这让他想起千佛洞壁画上的那些伎乐天。此时,先前给他递酒的那个女子来请他起来跳舞。他多少也学过一点胡旋舞的舞步,所以他大方地站起来,用相似的舞步加入舞者的行列。舞着舞着,两人稍稍独立了出来,在边缘对舞。两人立即找到了感觉,全身大幅度扭动,亦进亦退,忽东忽西,左旋右转,向对方展示着最直白最放肆的身体挑逗。后来,他和她旋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喝酒聊天。她说她名叫三娘子,老家在撒拉马罕。绣楼老板和所有女人都来自撒拉马罕。

三娘子有杏仁绿的眼睛,头发并非栗色,而是黑的,又黑又浓又直,披在肩上。她虽然丑丑的,却令他怦然心动。在长安,假如人们说一个人丑丑的,反而指的是一种别致的漂亮。若只说一个“丑”字,就真是丑。雪祁一向偏爱丑丑的女人,他喜欢过的女人,总是有一定的瑕疵。他觉得,一个女人如果美到无可挑剔,反倒不真实、不可爱,甚至有一点点令人恐怖。太美的东西反而缺少亲切感,甚至迹近妖伪。比如鲜花、圆月、英名、美貌、骏马——所有美到极致的东西,都让他觉得难以亲近,甚至令他身体禁不住发毛。

可能也与画师的眼光有关。以画师的眼光看,三娘子的美是一种大美,美得有限,丑得大方,令他有立刻就展纸画画的冲动。

她说着别扭的敦煌话,眼睛、鼻子、屁股、乳房,样样都大,大到无法无天,但又不显得累赘;还有一种来自森林和旷野的忧郁感,哪怕笑的时候也是。他已经略略有些醉意,把她揽进怀里,笑着说:“这鼻子,这嘴巴,这乳房,都像房子,我好想一个人住进去。”她捏捏他的嘴巴,说:“你看你的小嘴巴,像女人的。”他说:“我的嘴巴小,那就多吃你几口。”他就用自己的小嘴巴啃她的脖子,啃了几下,他说,“这脖子好白哟,能不能在你脖子上画画?”三娘子竟然一件一件脱光了衣服,亮出她整个上半身。她的胸脯更白,除了两个乳尖是紫色的,其余地方都是白极了,又白又宽,像最上等的楮皮纸。“快拿你的胭脂来。”他说。三娘子找来一个贝壳状的口红盒子,打开,里面是石榴色的口红。他让三娘子面向自己,说:“来,坐好,我要画了。”三娘子于是端端坐在他对面。他左手拿着盒子,右手食指蘸上石榴红,在她的双乳间左一下右一下地画起来。三娘子先是笑个不停,乳房抖来抖去,但他却很严肃,不理她,不受她的影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冷静、专一。她受到他的威慑,渐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一个侧立的石榴红的三娘子很快就出现在三娘子双乳间,面朝外,和两个乳房的视线相一致,头微微低垂,眼睛半睁。饱满的右乳遮住了左乳,让左乳只剩下窄窄的边缘和乳尖,微微发光,头发是黑色,项链是白色的,左手握着一束玫瑰,右手轻抚花蕊。通体都是石榴红,只通过石榴红的深和浅表达着丰富的变化和区别。头发和鲜花最深,面部次之,乳房和胳膊又次之,造型极其典雅,一个陷入沉思的三娘子呼之欲出,被空气、流光和梦境所缠绕,分不清是真实之物还是虚幻之物。不过,他也从她身上闻见了一种类似于狐臭的怪味儿。在长安时就听说胡姬多狐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的鼻子并不比任何人大,但一向很灵,隔老远都能闻出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尤其是女人身上的味道。香味自不必说,更搞笑的是,连一个女人是否有胞宫之寒,寒到什么程度,他的鼻子都能轻松闻见并准确做出判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对他的狗鼻子来说,那是一种冷幽幽的气味。在狗鼻子面前,气味可没那么简单,气味的世界极为丰富,区别很大,和这个世界一样万万千千,一言难尽。他的鼻子甚至能嗅出一个病人还有多少寿命,一个看上去很健壮的男人是不是阳痿,一个大肚子女人怀着男孩还是女孩。小时候经常有年轻的孕妇来找他闻肚子,而他常常会把整个脸都伏在肚子上面,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去闻,搞得自己透不出气来。当然也有闻错的时候,但是,人们更愿意神化他,把他说的比实际上厉害多了,说他从来没闻错过。总之鼻子灵是他的三绝之一——画好,爱哭,鼻子灵,被称作“祁希三绝”。这话最早是他母亲总结的,在亲朋邻里之间流传了很久,直到他成为堂堂宫廷画师,才没人敢明说了。实际上,应该是四绝才对,另一绝是饶舌,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对着人倒罢了,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墙角喃喃自语,没完没了地唠叨。后来入了宫,成了宫廷画师,饶舌的习惯就改了,身在君王侧,隔墙亦有耳,自言自语多了也是祸害。

三娘子肯定有狐臭,而且,这狐臭似乎还激活了他饶舌的老毛病,让他一时舌根发痒。于是他用力把她推走,让她回到伙伴中去。

随后就传来一片尖叫声,女人们纷纷跑过来,就像是直接从大森林和大峡谷中跑出来一般,全都亮出雪一样白的胸膛要他画画。

“下次再画下次再画。”他敷衍着,从绣楼里逃出来。

回到家,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点了根莫合烟。一根烟还没吸完就急匆匆地锁好院门,骑上马,从南城门出了城,向千佛洞的方向狂奔而去。用石榴红画三娘子的时候,他突然认识到了颜色的伟大、颜色的潜力。

他一向有点轻视颜色,现在他要向颜色请罪。在一个洞窟里,他跪下来,请颜色原谅他的无知和轻狂。他虽然学过一点彩绘彩塑,但他向来更信任笔和墨。墨分五色,他曾经顽固地认为,能否用好墨,能否单单用墨就能表达出丰富的色彩变化,是一个画家必备的基本功。而且,在历代中国,颜色是分等级的,不可随便僭越,黄色由皇帝和皇亲国戚专用,紫色则属于五品以上的达官贵族,六品以下的官员可用红绿两色,小吏青色,平民白色,屠夫和商人黑色。如此一来,画匠们也就缩手缩脚,不敢大胆使用颜色。现在,他第一次被石榴红征服了,同时也被千佛洞里的颜色征服了。千佛洞是颜色的世界,千佛洞里的颜色是最自由奔放的,这里有全世界最完整、最精彩的颜色。

他这才下决心先好好做一个学徒。

他在心里对自己嘀咕:

“马上开始。如实摹习。”

“百分之百地摹习。”

“先把整个敦煌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抛弃凭记忆画画的恶习。”

“从做学徒开始。”

他估计,把所有的壁画和造像摹习一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把其中一个洞窟里的壁画和造像摹习一遍,大概也需要三五个月。况且,他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比如,他没有合适的颜料。除了笔和墨,他什么都没有。

沙州城的颜料店里有最上等的产自湖南的红颜料,还有来自安息那边的石绿,也有本地的土红色、绿青色和各种颜色。但大部分都很贵,也不见得好。他相信,千佛洞里的颜料主要是用当地的材料制成的。他打算自己制作颜料。他走出洞窟,去寻找可以做颜色的泥料。他很快就从南侧山崖上找到了一种土红色的土块,用石头把土块研磨成细粉,再加上水,就是不错的红颜料。他回到一个小佛龛边上,和佛像上的红色相对照,极为接近。但是,颜料里不能没有胶。附近有几棵桃树、梨树,他马上想起树胶是可以用的。他来到一棵梨树旁,看见树上有一层黑色的硬壳,正是树胶,但扳不下来。等天气再热一点,就很容易采到树胶了。

他只好先来简单的,用笔和墨,以线描摹习,暂时不考虑着色和晕染。他给自己定了条纪律:一律打格对临,丝毫不能走样,绝不加入自己的意图。这才发现,难度之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以前有些轻看佛像,认为佛像多呆板、简单,一动手才知道,恰好相反。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仪容仪态实际上更难表达,需要最细小的尺度,真的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的眼力是有些天分的,但也是自以为是的,所以他得迫使自己先练好眼力,想办法把眼力练毒、练刁,练到一抬头就能看到原作的精细微妙之处,再交给手。直到眼睛里好像长着手,或者手上好像长着眼睛,真正做到眼手如一、眼到手到。手上的功夫也要练,原有的笔力腕力现在看来还不够,得重新练。

他这样试了试,真的很有感受。那些几百年前的人物,你一旦投入感情去看去感受,便立即复活,人和像之间马上有了无以名状的亲切感,仿佛双方暌违多年,如今又重逢了,几乎可以把他们请下来,推杯换盏,聊聊家常。即使在大白天,洞窟里的光线仍然昏暗,他开始震惊,昏暗之中,当时的画师是如何创造出如此辉煌世界的?那些透明的纱裙又是怎么画出来的?各种造型要多丰富有多丰富,无数组合变化多端,又完美统一。一条线往往一米多长,或直或曲,全都一气呵成,韵味十足。尤其是藻井部分,得充分仰起头才能工作,胳膊没有任何支撑,当年的画师们是怎么做到的?窟底部分离地不过一两尺,而躺在地上或者趴在地上画画应该更难一些,当年的画师又是如何完成的?

这天,他点亮羊皮灯笼,支好架子,一门心思地画起来,忘了时间,忘了沉闷,忘了肚子饿。不久进来两个陌生人,一个中年和尚,一个白发老头。老头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东西,说:“饿了吧,吃点东西。”他脸色立即不好了,觉得他们打扰了自己。中年和尚不以为意,说:“我是三界寺的和尚,我叫胜觉。他是羊倌令狐昌。我们早就看见你了。”雪祁点一下头,回过身继续画画。令狐昌说:“先生吃点东西再画吧。”说着用双手把大碗递给他。他只好接住,但仍然拉着脸。令狐昌说:“早晨刚打来的沙鸡和三危山的蘑菇,慢火炖了大半天,香得很啊。”他尝了一口汤,不客气地说:“哎哟,咸的,打死卖盐人了。”胜觉笑着说:“宕泉河的水是咸水。”他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嗯,还是好吃,好吃。”令狐昌说:“你来了好几天了。”他冷若冰霜,仍然不愿多说话。

胜觉和令狐昌知趣地转身离去。

他立即放下碗,重新拾起笔。

胜觉和令狐昌是堂兄弟,家在二百里外的瓜州。骑骆驼从瓜州到敦煌需要两三天时间。胜觉是三界寺的和尚,兼任执事,负责处理寺内日常事务,是实际上的主事人。令狐昌是牧羊人,年龄不算大,不到五十岁,但一张脸晒得不成样子,黑透了,加上一头白发,看上去像七十岁的老人。千佛岩南侧下方的一个小洞窟是他目前的家,自己开的窟,其实是窑洞,里面有土炕、土灶、石桌、石凳,堆着柴火。烟把窟顶熏得一塌糊涂,墙上光秃秃的,并没有任何画像。他在鸣沙山一带放了几年羊,攒下卖羊的钱打算开一个家窟。据说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他开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给自己赎罪。

因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他有三个儿子,老大武德年间去当兵,走了十几年,一无音讯,不知死活。老二几天前刚刚定下结婚的日子。老三是个傻瓜蛋子,十四岁了还在吃奶。新一轮征兵的规定是:十四岁到四十岁的男人,二丁抽一,他刚好四十二岁,三儿子刚好十四岁。为了不让二儿子去当兵,他想出一个大损招儿,在一个后半夜把熟睡中的三儿子丢进自家的井里,淹死了,于是二丁变成一丁。二儿子就不用去当兵了。自古以来,村里人躲避兵役的办法有很多,剁掉几根手指,打折一条腿,花钱请人顶替,逃跑,诸如此类。像令狐昌这样爹老子亲手杀死亲儿子的,哪怕是一个傻儿子,闻所未闻。

现在他要开窟,要给自己赎罪。

雪祁听明白了,他们想请自己做画匠。他们的眼窝子还很高,一般人根本看不进眼里。他们去过他的画廊,认定他是“敦煌第一笔”。

那个和尚,更像是一个行家里手。

雪祁更关心一个爹老子怎么可能杀死亲儿子?他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无法想象自己亲手杀死其中任何一个。哪怕有一万个理由。

令狐昌垂头说:“放羊的不知打铁的苦,事情逼到了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