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与实践:当代艺术的教学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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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的艺术教育策展与实践

艺术实践类教学不能仅仅停留在书本和理论的层面,教育思想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学生的艺术创作,而面向公众和社会的艺术展览则是作品最适合、最全面的呈现方式。回国任教之后,徐冰以策展人的身份策划了多场和教学相关的展览,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毕业生优秀作品展”和“心有灵犀”系列展览。

一、回顾、反思、面向未来:“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

“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由徐冰担任总策划,2009年底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展,并在武汉、广州和上海等地巡展,引发了热烈的社会反响。

展览主体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中央美院60年素描教学的历史脉络的梳理和总结,展览用大量作品和文献展现了从建院初期到21世纪以后各个时期不同院系素描教学的总体情况及发展历程;第二部分是以王式廓、侯一民和闻立鹏等不同时期的教师作品为例,解析艺术家素描习作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最后一个部分将钱绍武、苏高礼和刘小东三位艺术家的艺术探索作为个案,呈现在中央美术学院素描教学体系的影响下,艺术家具有代表意义的探索和不同发展路径。

20世纪80年代徐冰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时期 1986

素描被中央美术学院第一任院长徐悲鸿先生定义为“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自20世纪初素描教学体系被引入中国后,它便在这所中国艺术的最高学府生根发芽并不断发展壮大,直到今天,素描依然是中国各大美术院校招生的重要环节和造型基础教学中的必修课程,也是教师考察和判断学生造型能力、表现水平以及观察方式的依据。素描课程在中央美术学院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悠久的历史、厚重的传承和成熟的体系,多年的教学实践产生了无数经典的作品,包括徐冰在内的众多优秀艺术家正是在这一教学体系的严格训练中成长起来的。但是,素描教学在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西方,这一教学体系已经逐渐式微,很多美术学院已经不再将其作为培养学生艺术基础的必修课程;在我国,一方面,素描教学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和几代师生的共同努力,早已形成了相当成熟和稳定的教学体系,但同时,这一教学体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开始固化,甚至失去了自我更新的动力,另一方面,多元化的评价标准和不断涌现的新艺术形式冲击和挤压着素描教学在艺术体系中的位置。在此背景下,不断有改变原有素描教学方式、评价体系甚至取消素描课程的声音出现。“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面对挑战、讨论和争议,徐冰在展览前言中这样回应:

教学中的徐冰 中央美术学院 1986

“‘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大展的目的,并非为推动学院素描问题的继续争论,从某种角度讲,是意在停止那种带有思维惯性和政治情绪化而又属于风格层面的讨论,从而以客观的、学术的态度来回看一下素描作为西方艺术的一种描绘方式,来到中国后,在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在一个同样强大又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里,中国艺术界是如何对待它的;在我们多变的社会阶段中,在艺术教育和艺术创作的进展中,它起到了哪些作用,其结果又是怎样的;素描与中国传统绘画、设计、建筑、综合艺术等门类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在现今国际艺术格局中,我们在素描这个领域中,已经走到了哪里。”

徐冰《素描概述》原载于《美术向导》第1册 1985

“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全国巡展展览现场 武汉美术馆 2010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展览对中央美术学院素描教学进行回顾、呈现和总结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彰显其深厚积淀和优秀成果,也不是单纯地对素描的去留问题盖棺论定,而是站在艺术教育总体布局的高度,反思素描教学多年来的得失和其在今天复杂语境中的位置,用问题意识还原素描在历史和今天真正的价值所在。

展览的启示在于让我们反思素描教学真正的意义、价值和在整体艺术教学环节中的位置。众所周知,素描教学的重要目的是培养学生的造型能力和夯实其绘画基础,但是在艺术判断和评价标准越来越多元化的今天,其意义是否仅此而已?我们能否从中挖掘出更多、更深刻的内涵?基于多年的教学经验和观察,徐冰将素描真正的意义和价值进行了升华:

“我们发现,中央美院的素描训练,留给学习者的除造型的技能外,更深刻的部分似乎是教师的品格、对学术和事业的态度与方法。在教学中,通过对每一笔的处理,通过交换感受的点滴小事,学习者可以从一个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一个懂得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中明察秋毫的人。”

由此可见,素描训练给学生带来的不仅仅是绘画能力的增长,更是观察角度、工作方式和思想深度的全方位提高。从素描出发,以小见大,触类旁通,在实践中体会塑造感、分寸感,以及手、眼、心的协调一致。这也体现了徐冰教学思想中强调“实践与思维的双重推进”的理念。

明确了素描在艺术教学中的核心价值,展览进一步使我们重思其在当代艺术教育体系中的坐标。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今天,新的艺术形式层出不穷,艺术教育中随之也出现了许多新的学科,比如实验艺术、科技艺术和社会设计等,这些学科的出现和发展更新了我们对于艺术“基础”的认识。除了造型之外,艺术学科学生的基础能力还应包括研究能力、洞察力、感知力和创新能力等。在造型已经不再是学生基础能力培养唯一目标的今天,基础既是手头功夫的体现,也反映在思想的深刻、判断的准确和行动的犀利等等方面,这些都是我们企及艺术真理的途径。而一些涉及艺术本质的核心能力,有时却是无法通过讲授来传递的,需要在实践和探索的过程中逐渐摸索、完善,才能初露端倪。展览提示我们,素描,虽然并不是我们企及艺术真理的唯一路径,但仍不失为一种科学而有效的方法。

“我想素描行为本身并非唯一的获得绘画基础的手段,但素描的方式有可能是获得这个基础的最科学、适应性最强的方式。素描行为是使主体与客体接触的一种特有形式。这种接触的根本作用是在反复、深入的感觉与体会中使我们达到作为艺术工作者所需要的自身的提高。这有点像悟道者对自身完善的修炼及对存在的敏悟。”

以素描为桥梁,连接观察、实践和思考,继而能够自由创作,并逐步形成工作方法和艺术语言,正是在这样循序渐进的方式中完成对学生全方位能力的培养。正如徐冰在展览第二部分的阐释中所写的:

“这些极富感染力并曾经给社会以广泛影响的作品,创作者是怎样提炼出有效的造型语言,又最终落实到画面上的?这里的每一个过程,都是视觉图式的发生个案,它们直接提示的是艺术的深度及绘画的本体部分——艺术样式与艺术家所处时代之间的关系、处理技术的能力,而不是在风格、流派样式之间比较和争论的结果。这部分为我们提供了以艺术面对时代的经验:在来自艺术内部与外部有限的‘艺术’空间中,这些艺术家是如何将艺术推进到极致的。同时,这也涉及绘画基础与个性表达这两者在相克相生的较量中,是如何统一的课题。”

作为在中国艺术教学体系中承上启下的课程,素描是一种将艺术实践和观念思想相统一的有效途径。我们不能因为其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而将其神话,也不能由于目前存在的诸多问题就把这一教学体系完全否定。在今天,素描的地位并非完全不可取代,但是依旧是我们进行有效判断、评价的值得信赖的重要环节。展览在梳理脉络、回顾传统和展示当下的同时也面向未来。素描和素描教学起源于欧洲,曾经在西方的学院艺术教育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教学方式在其发源地逐渐被忽视,却在中国绽放出新的生命力,并由此培养出了大量优秀的艺术和设计人才。这并非历史的偶然,而是说明了素描教学与中国深厚的文化土壤结合的成效性,也可以让我们看到它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展览提供了中央美术学院在各个历史时期不同学科和教师对于素描教学的主张,为我们在今天和未来进行素描教学的改革提供了范例和依据。

上图:徐冰《素描技法》(四)原载于 《美术向导》第4册 1986

下图:徐冰《素描技法》原载于《美术向导》第7册 1987

“事实上东西的当代艺术教育各有所长也都有各自的误区。我们梳理自己的轨迹,既是帮助自己看到过去历史进程中的得失,也是获得思考未来发展的依据。真正当代的态度是不排斥任何有益的文化营养的。如何处理技能训练与当代的关系是观照当代问题不可缺失的部分,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课题,这也许是我们在将来可以给世界提供的经验。”

某一种教学方式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过时”,对造型能力、观察方式和工作态度的培养在任何时期的艺术教育中都有不可被替代的意义。素描作为一种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培养艺术基础能力的教学方式,本身不存在问题,而应当更新的是我们对它的认识和具体实施的手段。长期以来,素描教学大多以写生方式进行,在大量的教学实践中不免出现机械化和概念化的倾向。

“素描基础课训练成了一次又一次完成一套同样的制作程序,训练时间越长,每一个程序完成得越熟练,隔膜就越固定化。这样得到的是概念化的技术,损失真正的灵性。”

一旦我们明确了素描的价值、意义和其当下的位置,就可以有针对性地对其进行调整。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徐冰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教授素描课程。教学实践中,为了避免将素描教学局限在机械性的重复劳动中,他运用多种方式更新教学手段,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以更加主动的姿态介入课程,在训练学生绘画能力的同时,也培养学生形成主动思考的习惯和认真细致、具有条理的工作方法。目前,许多院校也开始了对素描教学新路径和新方法的探索。比如在艺考中将素描从传统的写生转向更具创作感的考察方式,在检验学生造型功底的同时考察其思维的活跃度和可塑性;有的学校更新了原有素描课程的教学体系,帮助学生以实践者和研究者的身份介入具有一定难度和挑战性的课程练习之中。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第八届暨2017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 鲁迅美术学院 2017

对于素描以及其他曾经在特定历史时期发挥过重要作用的教学方法和手段,我们不用抱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心态将其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也不需要把它完全否定,推倒重来。两种极端的手段都无法解决这些课程在今天面临的问题。仔细梳理、深入研究并从中提取对今天的艺术教学有价值的部分,继而对其不断打磨和塑造,在传统与现代中寻找一种微妙而有效的平衡,也许是这个展览给予当代艺术教育最大的启示。

二、积跬步,至千里:“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毕业生优秀作品展”

除了“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这样具有回顾和反思性质的展览外,徐冰也聚焦青年艺术家的成长,发起策划了“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毕业生优秀作品展”“心有灵犀”两个系列教学展。这两个旨在展示青年艺术家作品、研究中国新生代艺术发展和探讨艺术教学规律的展览,得到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也给我们提供了观照并研究当代中国艺术教育的绝佳范例。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第八届暨2017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 鲁迅美术学院 2017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毕业生优秀作品展”脱胎于中央美术学院历届优秀毕业生作品展,于2010年演变成每年一届的全国性年度优秀毕业生作品巡展,在全国九所美术院校交替举办。每年毕业季,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湖北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天津美术学院、西安美术学院和鲁迅美术学院这九所美术院校遴选出优秀、具有代表性的毕业作品并集中进行展示。徐冰在展览前言中写道:

“此展每年以授旗接龙的方式,传给下一站承办学校。参与学校从年度本科生毕业作品中,遴选出代表该校教学特色,体现学生创作实践水平,同时适合长途运输的优秀作品,汇集到承办学校。由项目组委会和该校领导班子领衔,教务处和美术馆组织实施,并根据当下艺术、艺术教育敏感话题,在展览期间展开由学生组织的各类研讨及交流。”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第十届暨2020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 湖北美术学院 2020

该系列展览在开办后即获得了各大美术院校的共同支持和全社会的广泛关注。正如徐冰所说,展览“顺应了天意”。所谓的天意事实上是一种“共识需求的意图”。艺术教学不能封闭在象牙塔内,而应当面向社会和大众,而院校之间也需要在加强交流的过程之中互通有无。

在校的学生也珍视这一平台,并将入选和获奖作为自己艺术探索道路上收获的莫大荣誉和鼓舞。在此之前,还没有同类展览像“千里之行”一样能够将如此多不同院校教育背景各异的学生的毕业作品集合在一起,这也使其成为具有极强代表意义和鲜明特征的研究性系列展览。

首先,展览不仅仅是学生优秀毕业作品的大汇总,更是整个中国当代艺术教育的直观写照,极具参考价值。在展览中,学生们的艺术作品既会直观地反映艺术教育多年来积累的成果,也会暴露其中存在的问题和缺陷。正如徐冰在展览的前言中所言:

“此展为我国美术教育研究提供了一个学院与学院之间、学院与社会艺术生态之间比照的平台。这个‘之间地带’的平台,给当代艺术教育领域提供鲜活、准确的信息,并使艺术教育中的经验与误区得以浮现。”

事实上,不同学校在教育中所遇到的问题往往具有共通性,这些问题不仅直观地反映一代人的思想状态和行为方式,也映射出今天艺术教育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发展时整体呈现出的不足和缺失。

“东西方艺术教育各有所长,各有弊端(这里不多说)。我们的艺术教育到现在是被动的、美院体系的,因为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比哪儿的都繁杂……我们目前艺教体系的核心,基本还是西方19世纪的训练方法,在此之上,又捡回些残破不全的传统院体的传承方法和夹生的西方当代艺术的教育法。由于‘体’的破碎,学生完成了不少老师臆想出来的某种样式的作业,获得了零碎的技巧,却往往不知道学了这‘本事’以后到底做什么用。毕业了也说不上来作为一个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做什么的,面对未来现场自己应该具备什么。”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第八届暨2017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展览现场 鲁迅美术学院 2017

与此同时,展览也能让我们看到不同院校在面对这些问题时做出的回应,看到教师和学生们为之付出的努力,亦看到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下艺术教育生态多样的可能性。“千里之行”给予艺术教育工作者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和相互交流的宝贵机会,并据此不断打磨教育理念和方式,推进学院艺术教学的发展。

其次,“千里之行”为初出茅庐的青年艺术家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优秀作品的平台,让我们看到青年一代蕴含的巨大能量。展览多年来形成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能够让其中的优秀作品脱颖而出,得到更多的关注,有很多崭露头角的毕业生的作品已经被美术馆、艺术机构展示、推广和收藏。

“‘千里之行’展作为一个系统,其特点在于:它像推荐优秀艺术家一样,郑重地将这些从学画起就在现实的‘晋级’模式中,经过各层筛选最终脱颖而出的青年才俊推荐给社会,在他们将要进入更高一级的社会艺术参与之时助其一臂之力,他们一定代表未来。他们的想法和作品也许眼下还不成熟,但从中能看到比那些已被样式化、符号化的‘大师’作品更珍贵的部分——具有未来生长空间,并带有种子性质的东西。”

“不少参展者得到了国际重要双年展的邀请,得以与各地美术馆及艺术项目接触;作品被美术馆及收藏家了解和收藏,或是获得国内外各种奖项。如今他们遍布世界各地,作为具备独立探索能力的人,投入更大的艺术创造空间之中。”

“千里之行”的举办使美术院校的毕业生有了一次宝贵的和社会接触的机会。学生们在学校里按照教学大纲的安排完成一门又一门必修课和选修课,其中不乏有深厚积淀或是实验性的专业训练,却鲜有指导学生如何与社会接轨的课程,比如青年艺术家对作品的定位和定价,如何与艺术机构合作,青年设计师如何在满足甲方要求的情况下保持自身的独立性,青年策展人如何收取合理的策展费,等等。大部分的经验都需要在工作之后不断摸索,有时还会伴随挫折。事实上,我们现在的艺术教育重在训练技术和培养理念,在艺术与社会关系的处理上存在着不足。被培养作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学生在走出校园后,却很难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定位以及自己的专业对于社会的价值所在。作为一个展览,“千里之行”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么多问题,但却给了学生一次自我探索的机会,让他们在与机构和个人的合作中逐渐成熟。与此同时,也让我们看到顺应时代发展,修正教学方式和体系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第八届暨2017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展览现场 鲁迅美术学院 2017

再次,展览如同一个竞技场和表演的舞台,在某种程度上也促进了专业院校的学科建设和良性竞争,并推动毕业展乃至艺术教育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

“一个学校的工作千头万绪,但其主要使命是培养出适合当代及未来社会、文化形态,具有艺术理解力、健康的品位、卓越的艺术技巧,并具有执行力的人才。而对从他们进入校园到走出校园时的变化与提高部分的考查,则是显示和检验一个学校作为的重要指标。”

“千里之行”将各个院校的毕业作品集中展示,使得各院校的教学思想、风格技法和学术传承一目了然,而作品的优劣、高低,作品思想内涵的深刻与浅薄,技法的纯熟与生涩也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每个院校自然都不会甘心在每年一次的直接比拼中落于下风,因此展览会反过来促进院校教学工作的开展和教学改革的进行。

除提高毕业展质量、促进专业院校艺术教育建设发展之外,“千里之行”最显著的影响就是使美术院校每年一度的毕业展变成全社会的焦点。近些年来,各大美院都会在毕业季投入极大的精力,这不仅仅体现在对作品质量的把关上,同时也体现在对毕业季相关活动的策划、组织和实施上。

每年5月开始,各大美术院校都会精心推出毕业展览,随之而来的系列活动像一个盛大的节日,掀起整个毕业季的高潮。活动的覆盖面不限于美术院校和艺术圈,整个社会都会参与其中。比如中国美术学院的毕业展已经发展为“之江国际青年艺术周”,2021年第三届“之江国际青年艺术周”的主题为“现在史”,由中国美术学院、浙江音乐学院等单位共同打造,展场包括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浙江音乐学院、浙江美术馆、浙江展览馆和西湖美术馆等十余处,几乎覆盖了杭州市所有重要的艺术场所,有超过2000位青年艺术家、设计师、作家和学者参与其中。在展览中,社会大众可以直观地接触和感受艺术作品,了解艺术发展的动向和趋势,学生也可以借此机会推广和宣传自己的优秀作品,学院与社会的多元互动让毕业展成为一次社会美育的绝好范例。

在2020年之后,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很多学校无法正常开展线下展,各大美院积极探索线上展览的方式,用“云端”代替现实。比如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联合清华大学-阿里巴巴人机自然交互体验实验室和阿里云共同开发了具有很强体验感的线上展系统,身处不同地域的观众可以在移动终端随时随地观看和欣赏作品,技术革新使毕业展变成一场“永不下线的展览”,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拓展了其覆盖面和时效性,很多学生通过线上展得到了工作和与社会机构合作的机会。

三、以小见大的试验田:“心有灵犀”系列展览

“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和“千里之行”规模较大,集合了众多美术院校和社会力量的支持,堪称中国当代艺术教育整体面貌的呈现。与此相比,“心有灵犀”则可以看作徐冰艺术教育思想和实践的最直接反映。展览是一个生动、具体的教学现场的呈现,尽管规模相较前两个展览较小,但其研究的对象和呈现出的意义是具有共通性的。每一位学生都是独立的个体,在尊重其特殊性的同时,我们也不应忽视共性的特征和问题。

“心有灵犀·雁渡寒潭不留影——徐冰和他的学生们作品展”海报 诚品生活苏州 2017

“心有灵犀——徐冰的研究生作品展”展览现场 台北诚品画廊 2013

“此展看起来是我自己的博士生、硕士生的展览,其真实用意是在这一小块特别的试验田里测试并探讨艺术、艺术教育领域共同的难题。”

展览自2012年启动,迄今已在台北诚品画廊、北京悦·美术馆、武汉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大学城美术馆、澳门教科文中心和诚品生活苏州成功举办过6次。展览场所中既有国家重点美术馆、画廊、艺术机构,也有其他社会公共空间。展览以文献和作品结合的方式,较为全面地呈现徐冰的研究生的作品,展示他的教学实践成果,反映出学生在各个阶段不同的艺术思考和实践。除了作品的展示外,展览在很多站还配有相关的公教活动,比如2016年武汉美术馆的展览开幕前,徐冰在湖北美术学院举办了名为“徐冰——创造力从哪来”的讲座,2017年在诚品生活苏州,他与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史研究者尹吉男先生进行了关于当代艺术教育的对谈。这些活动配合展览,使人们能从多个维度理解参展艺术作品背后的理念和艺术家的思考,并以此了解和印证徐冰艺术教学的方法和思路。

“我回国后,觉得很多流行、当红艺术家的东西并不是那么有意思,而年轻人的作品却挺吸引我的……我其实也是通过做这些展览,随时在比较我和这一代人的区别,这是一个自我反思与警觉的过程。”

徐冰对学生参展作品有着相当高的要求,即展示最新的和最完善的作品,之前展出过的作品原则上不会出现第二次,他期待每一次展览都能呈现出不同面貌,也让观众看到学生们思想和实践的推进。这样的要求也给了参展的学生们一定的压力,迫使学生们不断思考,并持续推进创作进度,以期在展览中呈现出最新、最成熟的作品。徐冰在教学中特别推崇张光宇先生,这不仅是由于张光宇在艺术与设计领域中有着多面的才华,对后世影响深远,更是由于其对待艺术认真的态度。张光宇曾谈到自己创作每一件作品都会用尽全力,哪怕是一幅尺幅不大的插画。正是这样认真的态度才能成就其在中国现代艺术与设计领域中独特的风格与了不起的成就。徐冰在教学中经常强调对于作品的认真态度和投入的程度,态度和投入除了体现在工作量的积累上,还体现在对作品细节和整体关系的一丝不苟、对作品观念的深入挖掘、对艺术语言的精确度的把控、对展呈方式的反复推敲和对作品的完美追求上。

另外,作为徐冰学生的展览,师门的传承与发展毫无疑问是展览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心有灵犀”中所展现的青年艺术家的作品面貌多样,风格迥异。曾经有一位朋友观展之后和我谈到,这个展览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位同学的作品都独一无二,好像看不出艺术语言上的师门传承。他说得很对,但只对了一半,尽管艺术表现形式如此不同,但如果仔细观看,也许就会发现师生作品中的“不似之似”。徐冰是一个特殊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涵盖绘画、装置、电影、艺术家书和一些目前还无法被分类的艺术形式(比如《徐冰天书号》所代表的“太空艺术”),并一直处于不断生长的状态之中,我们可以从他的创作中摸索到隐约的主线,却难以从艺术风格、材料技法等角度进行总结。因此,他是一位无法被抄袭和复制的艺术家。徐冰的教学思想和方法都可以在学生的作品中寻找到蛛丝马迹,他对学生的影响,更多体现在艺术创作更深层次的核心方面,比如艺术探索的研究性和实验性,在作品完成度上的精益求精,再如作品反映出的对现实社会的观照和青年人应有的野心、锐气等都可以被看作师门艺术思想的传承和延续。说到底,作为导师的徐冰为学生的艺术探索带来指导与启示,而今后的艺术道路怎么走,终归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展览呈现学生的作品和思考,同时也反映出徐冰在教学实践中不断修正和调整教学理念、方式的努力。这来源于不断变化发展的社会现实对艺术教育革新和进化的外在推动力,来源于艺术教育自我更新的内在要求,也来源于逐渐年轻化的学生群体,更新、更活跃的思想状态和创作理念。徐冰曾坦言,自己的创作实际上是在持续塑造一个只属于艺术家本人的“闭环”。在这个系统中,每件作品都在相互注释,相互补充。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又不断会有新的思想、材料和方法补充进这个“闭环”之中,使其处于不断生长的状态之中。实际上,这样的“闭环”也同样存在于艺术教育环节。教学思想、教学手段和教学成果相互印证,从中发现问题,总结得失,再回到教学中不断将其修补和完善,“心有灵犀”系列展览实际上呈现的是这样一个完整的线索。

“其实,我和同学们一样,思想永远处在活动的状态中。社会在变异、艺术在变异,思维的层面一定也在变异。这其实是获取新的思想动力的来源所在。”

每一位师者在教学实践中不断塑造自己的教学“闭环”,共同丰富中国当代艺术教育的系统和生态,这是艺术教育传承延续的基本逻辑,也是其不断向前发展的内在动力。

四、“异”与“同”

三个系列展分别有各自的聚焦点,策展思路、研究角度和组织结构也有不同的特征。总体来说,“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是对原有教学体系的梳理、总结和展望,目的是在重新审视原有课程结构和培养目标的基础上,探索美术院校课程设置的新发展和可能性;“千里之行”呈现青年艺术家在学院教育背景下的发展状态,亦将我们的关注点转移到艺术教育与社会的衔接问题上,同时加强了校际交流,促进院校教学改革的更新;“心有灵犀”作为一个“小课堂”的个案研究,是徐冰艺术教育的成果展示,是教学实践最直观的视觉呈现,也是我们研究其教学思想和理念的重要途径。

“心有灵犀——徐冰的硕博研究生作品展”展览现场 武汉美术馆 2016

展览呈现出的教学课程(素描)、教学检验(毕业展)和教学个案(徐冰的教学实践),分别代表了当代中国艺术教育三个极具代表性的局部,是我们观照中国当代艺术教育的鲜活范例。不同之中亦有共通之处,展览的相似性在于:具有极强的学术性、研究性和不断持续生长的可能,比如从素描教学出发,已有的造型、色彩和构成类的艺术设计基础课程都可以作为我们总结和反思的对象加以研究,从中见微知著,帮助我们更全面地认识和理解中国当代艺术教育,并依据这样的认识探寻其总体性的规律;“千里之行”早已成为检阅院校艺术教学成果的重要方式,并延续至今;“心有灵犀”在不断加入新学生、新作品的同时呈现出不同维度的精彩。

“千里之行——中国重点美术院校第十届暨2020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 湖北美术学院 2020

展览的最终意义并不仅仅是作品的呈现,更重要的是为我们研究和反思中国艺术教育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坐标。这个坐标来自过去,立足当下,同时指引未来,帮助我们据此不断校准和打磨教学思路、方法和目标,带动中国当代艺术教学实践和研究持续深入。

在我看来,三个系列展览实际上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艺术到底怎么教?这是个“要命”的问题,它触碰到艺术教育最核心的部分,不琢磨明白,教学就无法有效进行下去,事实上,徐冰四十余年的教学实践也正是围绕这个问题展开,其教学思想和实践也是基于此不断深化和完善。尽管可能并不存在标准答案,但展览给了我们一个直面这个问题的机会,每个人通过自己的观察、理解和经验形成自己的解读,逐渐做出最合理、最有效、最具时代精神的回应,我想,展览最重要的意义,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