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家门,我爸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草莓。
我妈原来在企业工作,现在已经退休。我爸在司法局,因年纪大了,也不是领导,工作不算忙。每到周末,他们就会去逛早市。
这草莓鲜艳欲滴,大概是从早市买的,我便道:“草莓不错呀。”
我爸点头:“你来尝尝。”
大席的饭菜加一杯奶茶,我的胃早已满满当当,于是赶紧摇手:“吃不了了。”
“尝一个,尝一个。”我爸不由分说,拿一个塞我嘴里。
草莓挺大,我“咔嚓”一咬,只觉得腮帮子骤然抽紧,五官瞬间皱成一团:“怎么这么酸……”
“这个也酸啊?”我爸睁大眼睛,一脸正色,“我刚才洗时吃了一个,牙差点倒了……”
他说着,端着草莓又回厨房:“看来是都酸,这不能吃了,回头让你妈做草莓酱吧……”
片刻他出来,见我捂着腮帮子站着,诧异道:“还不吐了?回来你牙也倒了。”言语间,尽是对缺心眼人士的同情。
我一阵恍惚,刚才不是你叫我吃的?!
我妈刚才在看电视,这时也迎上来:“婚礼怎么样啊?吃饱了吗?”
我点头,我妈又道:“刚才赵姨来电话说,上午见那人,你不同意?”
这才是重点。
我挂了赵姨电话到现在,不过十分钟,看来我妈已经掌握了第一手材料。
我很抱歉:“嗯,不同意。”
“啊……”我妈眼中希冀的小火苗,“噗”,灭了。
我挺不好意思。我虽然一回恋爱没谈,我妈,倒仿佛经历了无数次失恋。我小时候没考好,都没有现在这般自责。
“哪不行啊?”我妈还是不太死心。
哪不行?
其实这个问题我思考过很多次。
迄今为止,我也见过不少人。他们不缺胳膊不短腿,遵纪守法无犯罪前科,可是,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就像学生写的作文,看上去是齐齐整整的一篇儿,一深究,语法词汇拼写,哪哪都是问题。
我只好说:“就是,不行。”
我妈见此,也不再说什么,只最后表达一下遗憾,作为总结:“赵姨说,人家对你还挺满意的呢,说一看你就是贤妻良母。”
我妈话未落音,我爸道:“贤妻良母?我们家闺女辛辛苦苦上到研究生,给他当贤妻良母是吗?他倒挺会想。”
我妈道:“这也是好话,你别这么较真。”
我爸冷哼一声:“那小子也够不开眼的,他从哪看出陈小茉贤妻良母呀?”说着,向我道,“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买了个磨刀石,刀刚磨好,你拿着削苹果皮,把手切了。你说你吃苹果,八百年也不削皮,一磨刀,想起削皮了……”
哎?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氛围不是还挺温馨感人吗?我的眼泪刚要夺眶而出,画风怎么就成这样了?
我妈呵呵笑:“陈小茉这生辰八字大概跟厨房犯冲,一干活准受伤。”
我爸又道:“不干活也不行呀,你忘了她上初中时,吃带鱼,愣给卡着了。让她喝醋还喝不下去,去医院拔的刺·。那盘鱼二十,拔刺三百多……”
平时也没见我爸记性多好,可对于我的窘事,却是如数家珍。有些细节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怀疑根本是他编的。
我的嘴已经噘起,我妈见此,连忙向我爸道:“你赶紧择菜去吧,晚上包饺子。”
我爸很诧异:“这才几点,择什么菜?”
一回头看见我,笑道:“哎呀,陈小茉从小就这样,心眼小,不识逗。”他说着要走,却又停下,“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一到过年让你给亲戚朋友表演个节目,你那个为难,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这大了,倒当上老师了,你给学生讲半截课可别钻桌子底下去……”
我悻悻回自己屋,心想暴力催婚固然不可取,你这随意拿人找乐,也是不对。我找对象,一定得选个温柔绅士的。我爸这样自以为幽默的搞笑男,绝对不能要!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早点,在班车站等车。
今天似乎又热了些,我看看手机,已经七点四十,平时不到七点半班车就到了。
我给小孟发微信:到哪了?
半天没回复。
我看看手机,已经七点五十。
我心里一阵慌,别是车已经过去了吧?
我赶紧给小孟打语音,半天,终于接通,小孟匆匆说了句“堵车了”,就把电话挂了。
又等了十多分钟,班车才缓缓驶来。
我上车,小孟在第一排,他旁边坐着个人。
那女孩看上去年纪跟我差不多,不戴眼镜,脸上化着淡妆,人很瘦,长卷发扎成马尾。她穿白衬衣藏蓝短裙,颈间一条金色链子,似有若无地一闪一闪。
他们两人举着手机,一脸凝重。
实习以来,我很多时候都是在教室里听别的老师讲课,课听不懂,我就看学生。依据这小半年的观察经验,如此专注,肯定是在打游戏。
我心中暗笑,这座位校长来了都占的住,现在美女来了,就占不住了。
隔着过道有个座位,我坐下。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一局结束,小孟叫我:“陈小茉,我早点呢。”
我把袋子递过去,却见那个漂亮女生在看我。
这么近距离一对视,我觉得她很眼熟。
“茉茉,不认识我了吗?”
声音温柔清脆,十分熟悉。
“漂漂?我的天,你是漂漂?”
小孟满脸诧异:“你俩认识?”
“她是我大学同学,她叫韩旭,她是我们学生会主席呢。”我惊喜地说完,又向韩旭道,“你坐这个班车干吗?”
“上班呀,我跟孟老师一个教研室。”
“啊……真的啊……我的天,这也太巧了吧。”
小孟又插嘴道:“你们俩怎么还能同学呢?”又看看韩旭,“你刚不说你也是北师大的吗?”
韩旭点头道:“我本科是本市上的,研究生北师大。”
我趴在座位扶手上,对韩旭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上班呢?”
“跟我导师做了个项目,刚结束。”
“啊……”我点头,“咱俩也就一年多没见吧,你现在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刚才都没认出来。当然了,你以前也挺好看的。”
韩旭只是笑,小孟却道:“要不咱俩换换,你坐这说。”
“啊,不用了。”我向韩旭道,“咱回头聊,你来我们办公室,平时没人。”
韩旭点头,继续跟小孟聊起来,大概是针对刚才那一局游戏的战术交流。
我不禁感叹,游戏的魅力如此之大,老师都抵挡不了,又怎么苛责学生……
我跟韩旭不同专业,但住在一个宿舍楼,还是一层。
她当年可是个风云人物,校学生会主席,广播站站长,辩论会最佳辩手,青年歌手大赛第一名,逢年过节各种联欢会,她肯定是主持人之一。
她那时就很好看,所以她的绰号,叫“漂漂”。
但凡领导讲话,稿子肯定不能自己写。学生会主席是大领导,这个排面自然得有,于是,她便找到我——我当年也是领导,外国语学院文学社社长。
外国语学院的文学社,听起来就不是个机要部门,我们的日常业务也不多。写了几回,她挺满意,我就成了她的御用写手,各种文艺晚会的串词,各种演讲的讲稿,她的业务多,给我的活也不少。
漂漂这人做事特别讲究,虽然不会每次写完都立即回报,但是她隔段时间就会请我去食堂吃个小炒烤鱼火锅,有时也会给我买点零食水果。实质是礼尚往来,但是,让人感觉很舒服。
我听她说过,她父母都在企业,很早退休了,她家条件,不算甚好。但每次请我吃饭,虽然不浪费,却绝对不会扣扣搜搜。当然,我也不会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总让她请客,时常回请她一顿,还请她来家里玩过几次。
我找她帮忙,她都十分爽快,结果也特别让人满意。电脑坏了她给修,修完连系统垃圾都给清理干净。本科毕业论文我找她帮忙排版转PDF,她按着提交要求一式三份打印装订好给我,还给做了个铜板纸的封皮。
怎么越说越像校园恋情呢……
我还真是觉得,她要是个男生的话,我是愿意让她当对象的……
她净身高就有172,加上常年健身,身形挺拔肌肉紧实,挽着她走路,我总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本科毕业之后,我在本校读研,她则去了北京。每年寒暑假她回来,我们也会约逛街吃饭。这一半年,大家都在找工作,我跟韩旭,也几乎没有联系,却没想到,竟成了同事。
我挺高兴,可是,里里外外都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居然也找了这么个没编的工作,我又有点替她不值。
这一路上都很堵,班车走走停停,终于到站。
车站离学校门口还有一段路,很晒,我跟韩旭脚步不自觉加快。
小孟忽然说:“陈小茉,你有塑料袋么?”
“塑料袋?”我回头,“文件袋行吗?”
我把听课用本和笔,都放一个文件袋里。我打开书包,拿出那袋子:“这个行吗?你干什么用呀?”
小孟摆摆手,却把手中那个团成一团的装面包的袋子打开,三两步走到一棵树底下,冲着那袋子哇哇吐起来。
我跟韩旭都吓一跳,赶紧走过去:“你没事吧……”
韩旭伸手,拍拍小孟的背。一时小孟吐完,回头看看韩旭,口中道:“没事没事韩老师,谢谢啊……”说着,又咳嗽两声。
韩旭从包里拿出纸巾递过去,小孟道谢接了擦嘴,又把那吐完的袋子系上,走到垃圾桶跟前扔了又回来。
我看得傻眼,不由得道:“是不是煎饼果子放面酱你过敏了呀?”
小孟连忙摆手:“不是,晕车了。”说着,竟又是用手捂嘴,一阵干呕。
我连忙从包里拿出水杯:“你喝点水吧。”这是个无色透明杯子,水里泡着柠檬。
小孟呆了呆:“这……我……能喝吗?”
我看看他:“柠檬你也过敏呀?那别喝了。”
我刚要把杯装回书包,他却一把拿过:“不过敏。”
下午开会,我拉韩旭找个离领导远的地方坐了。
我们部门主任是个五十多的大叔,姓顾,是正教授。
每回听他讲话,我都觉得正教授应该不难评。他很爱讲,每次开会,都能讲到下班。
小孟走过来,把我的杯子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大半杯水。他说:“杯子我洗好了,谢谢啊。这里是打的水。”他顿了顿,“你这柠檬水还挺好喝,能去摆摊了。”
柠檬水并不难做,不过是柠檬加水加蜂蜜。但即便如此,我的水平也很不稳定,不是过甜就是过酸。今天的柠檬水我没尝过,如今他这么说,想来是发挥得不错。我挺高兴,刚想说“那当然”,小孟却又道,“不过你这警惕性可不行,煎饼果子是不是被人下毒了?你这要是摆摊,估计挣不着钱,还得倒赔医药费。”
我喘口气,说不好意思,赶明儿我买个银针,买来吃的先给您测一下。
小孟呵呵笑着走了,韩旭却笑道:“你以后别买煎饼果子了。”
我也笑:“他就开玩笑的。”
韩旭却道:“现在天热了,开空调不好开窗户,那东西味道这么大,车里吃,不太好。”
啊……
我恍然大悟:“还真是!哎呀,还是你想的周到,车里那些人,大概都恨死我了……”
领导开始讲话,我跟韩旭拿出本记笔记。
写了两页,终于听见一件跟我们有关的事。两周后,要举行部门说课比赛,请各位老师做好准备。
韩旭小声问我:“什么是说课?”
“就是讲讲,你这一堂课怎么设计。”
“咱也要参加吗?咱不是还没讲过课?”
“那也得讲,回来我给你发个样子。”
领导的PPT已经改成了学校发展的宏伟蓝图。
韩旭一脸诧异:“这事就完了是吗?不应该说一下要准备些什么内容,讲多长时间,比赛应该怎么比,有什么奖项之类的吗?”
我们部门传统,重要的事,都得自己打听。
韩旭白眼一翻:“这领导说话,跟食堂的包子馅似的,有用的东西就那么一点,一口没咬着,两口没了。就这还正高,花多少钱买的。”
美女翻白眼,也是好看的。
我低头偷笑。
领导讲得很欢。
“我们学校发展,还是大有可为的……”
韩旭冷哼一声:“大有可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