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棠棠涉险 ,避见世元
惠姨娘的姐夫伊贝勒,是个富贵闲人,不问正事儿,早年在广州混了一个不大的官,但却是海关肥差,又辅以自己悄咪咪地经营实业,不出几年便聚集了大量的财富,便速速称病辞官。
返京之后,置业造园,只交酒肉朋友,日子过得极其闲散。唯一出格的事情,便是不顾反对,将独女淑辰送入洋人教会学校。这一举措为王室宗亲所不齿,骂他放着天朝上学不钻研,偏偏热衷于那些奇技淫巧,实乃宗族败类。
伊贝勒高兴起来,喝够了酒也能说两句忧国忧民的话:“朝廷如今重用的,都是些食古不化之人,过去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现在挨打了,也不思进取,一味痛恨洋人,不睁眼看世界,如今竟然仰仗起了妖法,真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
每逢周末,伊贝勒府家中经常举办各式读书会、游园会,邀请的人杂,或是志趣相投者,或是投机附会的,一众人聚集一起高谈阔论,每每言语越界,伊贝勒都要出来打圆场,“人生苦短,只谈风月,大家读书人,说说举业也成,再不济,来看看我从广州带回来的那些奇技淫巧。”
总之,来往之人鱼龙混杂,沽名钓誉者居多。
伊贝勒乐得做这个主人,但圆场打不过来了,干脆贴个条“莫谈国事”。这话倒是让一帮心怀救国思想的维新人士倒吸一口凉气,绝了争取伊贝勒的心。伊贝勒也为革命党人所不喜,放弃争取,提到他就摇头:酒囊饭袋,无法成事。”伊贝勒还为宗亲所排挤,无他,有钱招人恨。
当日一众近臣,忽悠老太后:“不过月余,便能拿下各大使馆,杀得洋人片甲不留。”如今洋人自天津往京内增兵,已经到了通州,老太后焦急万分,召集这帮弄权小丑责问:“白莲教到底能否成事?”
“老佛爷,不是白莲教义士无能,而是架不住有叛徒,日日瓜果蔬菜粮食往使馆教堂送,要不然,别说打,就是围而不打,他们早饿死了!”
“叛徒是谁?”老佛爷震怒,“无论是谁,一律拿下。”
“老太后,就是伊贝勒,仗着花园大,隔着使馆近,秘密修了通道,通向使馆。淑辰格格在洋人学校读书,与洋人关系甚好,到今儿也没有回家,仍和洋人一起共进退呢!”
“何以见得,是他接济洋人?”老太后想了想,似乎伊贝勒是个阿弥陀佛的良善人。
“太后,伊贝勒府才多少人?每日买的瓜果蔬菜,猪肉粮食,要足足拉好几马车,若不是给外人消耗,光贝勒府的人,从早上吃到晚上,也吃不完呐。”
“此话当真?”老太后开始动摇。
“太后,有没有地道,一查便知,冤枉不了他,至于伊贝勒爷安得什么心,白莲教的张老师设坛做法,一探便知。”
“行吧,你们去办吧。”太后下令。
大阿哥的爹便是最看不上伊贝勒的,尤其是听说伊贝勒嘲笑大阿哥吃饭像猪拱白菜,又听说伊贝勒骂自己人如其名,是条狗,便怒不可遏,发誓要教训伊贝勒,平生最恨人家说他小名犬儿。
犬儿带着张老师来到伊贝勒府,声称是奉旨查验,伊贝勒爷冷笑一声:“今日若没有皇上圣旨或太后懿旨,我看谁敢动我贝勒府!”
犬儿额头冒汗,今日莽撞了,大声喝道:“我有太后口谕,你敢不从?”
“你慣会错会太后意思,不如你回去请示她老人家再来。”伊贝勒府嘲笑道,“一心不要二用,摇尾巴的时候也要想着事儿。”
这下把犬儿给惹毛了,张老师硬闯贝勒府,于院中设坛,大喊一声:“伊贝勒,跪下,太上老君有话问你,你跪下承接。”
伊贝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刚要去跪,突然醒悟,便吼道:“我堂堂皇室宗亲,何来跪你个装神弄鬼之人。”
犬儿今日来了,就没打算空手回去,早听说贝勒府财宝堆积如山,只要伊贝勒死了,一切都是他的了。
伊贝勒只顾面上逞强,却忘了双方如今实力悬殊。伊贝勒爷被强行带走,押入大牢候审。贝勒夫人既担心夫君,又忧心女儿尚无音讯,急火攻心,连吐了几日血,便不大中用了,这日黄昏,犬儿派人来园子里借口搜查证据,不过又是趁机搜刮钱财一番,夫人又惊又怒,便发起了高烧,傍晚时分已是弥留,喊着淑辰、老爷,便走了。
犬儿忙不迭把消息递进大牢,只说贝勒爷夫人都招供了。贝勒爷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夫人不这么想,压力大得很,竟畏罪自杀了。”犬儿阴笑。
“你!”伊贝勒心中发凉,“犬儿,我告诉你,要定我的罪,必须刑部审理,你休想一人说了算。”
“老伊,我看你是愈发糊涂了。”犬儿冷笑,靠近伊贝勒,低声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天下都是我的,还要什么刑部?”
“你!狼子野心!”伊贝勒吼道,“你欺上瞒下,毫无才干,把朝廷、百姓都害成这样,你不得好死,你是爱新觉罗的罪人,是大清国的罪人。”
贝勒府已经被搜刮了好几次,钱财皆无,不过是个空园子,伊贝勒爷不死的话,回来怎么办?犬儿急急忙忙找了个罪名,把伊贝勒拉到菜市口砍了。
贝勒府突失了主人,仆人或死或伤或飘零四处,又有白莲教进去扫荡,能换钱的带走,不能换钱的一把火烧了,如此,偌大的伊贝勒府便葬身火海。
世元赶到,只见一片火光,几天几夜不休,再见时,伊贝勒府已经夷为平地。
世元懊恼不已,又是迟了一步。世元找到岑家阶,借酒消愁,越喝越怒,盘子摔碎了一地,岑家阶也不拦他,世元崩溃大哭:“为什么又晚了一步?”
“世元,发泄完了,就该起来做正事了。”岑家阶一句安慰的话也无,甚为严厉。
沈世元跌跌撞撞,往住处走。天降大雨,世元心里的火,岂又是这瓢泼大雨能浇灭的!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这可是几千年的京城古都呀!世元留学德国多年,到访过无数古堡,但是他梦里的,从来都是这些宏伟宫殿,巍峨城墙和雕廊画柱。国人讲:故土难离。这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人们要抛弃家园?
世元倒在大街上。次日清晨,世元醒来,溪娅便吩咐人端水进来,自己拧了帕子,给世元擦拭,一言未发。
世元叫住溪娅,“溪娅,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士兵发现了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溪娅,你不该让我在你的房间里。我昨天喝多了,是因为我心里痛得狠,但是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还是知道的,以后不要这样,于你名节不好,三小姐年幼,但若日后有知,恐伤两家情谊。再者,令尊大人与岑大人有同袍之谊,也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伤了故人情份。”
溪娅点点头,“世元,你昨日喝多了,我担心有事,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说了,我不要名份,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如果三小姐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了,你只要现在别让我走。”
世元心里难受,“溪娅,你是官家小姐,纵然陈大人不在了,但陈大人的英灵,自有欣赏他懂他的人守护,你切不可自降身份。”
“我带你回来,不是我缺伺候的人,而是敬重陈大人,守护他的后人。”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送你去我山东老家,我姨娘膝下有个妹妹,与你年纪相仿,可相伴读书。”
“我还要去找伊贝勒府的淑辰格格,届时可同你一起回山东。”
岑三小姐在广州本是过着不知愁的日子,因与岑家军管带钟洪之子泽年年纪相仿,日日一起上学堂。
阿宁那日去文澜书院议事,恰好广州九大善堂也在此聚集,便留下来听了一耳朵,原来是明心学校扩建要募集资金。
明心学校为收留盲女而建,随着收留的盲女增多,教舍短缺,急于扩建。阿宁有意捐助,便前去考察,刚进了校门便吃了一惊,棠棠和泽年居然也在。
“棠棠,泽年,你二人为何在此?”阿宁好生奇怪,“棠棠,你不是说去军营玩耍,如何来了这里?”
“夫人,是我带棠棠来的。”泽年连忙解释,“我是玛希大夫的学徒,日日都是要来练习的,棠棠手巧,也想试试,便一起来了。”
“岑夫人。”玛希大夫是明心学校的修女,也是一位资深的眼科医生,与阿宁打过招呼,立马意识到,棠棠原来是岑家的女公子,不由有些歉意,“对不起,岑夫人,我未问清来由,便自作主张教了岑小姐。”
“哦,玛希大夫觉得棠棠是可塑之才吗?”阿宁倒是又吃惊又骄傲。
“夫人,棠棠和泽年都是一等一的好苗子,又好学,手又巧,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大夫。”玛希大夫夸赞道。
阿宁心中感慨,棠棠生母疏清便是擅长西医的大夫。冥冥之中,她的女儿也要继承她的衣钵。
“夫人,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棠棠可以和泽年一起来学习。”玛希大夫诚恳说道。
“玛希大夫,我不仅不反对小女跟你学习,我还要资助你扩建校舍,帮助更多的盲女。”阿宁承诺,“明日我就会派管家把银子给您送过来。”
“夫人,您真是个好心人。”玛希大夫感激不尽。
“跟您比,我还差得远,您远渡重洋来帮助我们,我们身为国人,更应尽一份力。”
自此,棠棠每日随着泽年一起来学习。阿宁嘱咐道:“棠棠,当医生要懂的知识很多,除了跟玛希大夫学习,学堂里的课程也不能落下。”
“夫人,您这是在教小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鞭策公子呢?”管家笑道。
“赵伯,我也是来了广州,才知道女儿家也可以做事情,甚至成大事,也许以后,那女子地位又不一样了,棠棠她们就更有作为了。
“跟夫人一样,嫁得好夫婿不就好了。”林妈妈笑道。
“妈妈,爱己者人恒爱之,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恐怕要失望呢!”阿宁也笑道。
“我看我娘就不会失望,爹去了上海,没有一日不发电报问娘好的,从来就不问我们姐妹三个,我看啊,我爹盼我娘的心比我娘盼我爹的心不知要强多少倍呢!”棠棠边说边不满。
“他自找。”阿宁心中一动,脸兀自红了,岑家阶去了半年,每每夜深人静,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便会担心他胳膊疼有没有再犯。
如今到了京城,棠棠第一时间打听到玛希大夫的好友斯密大夫在崇文门开眼科诊所,趁着她娘去伺疾,偷偷从后门溜走,去给斯密大夫送从广州带来的药品。
世元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伊贝勒之女淑辰。世元隐约听说淑辰在幕贞女校,便先去学校,待赶到,学校不仅是人去楼空,且已只剩断壁残垣。世元一众人四处搜寻,未见尸体,料想学生们应该已经外逃了,交代众人沿途寻找。
世元知道传教士还是诊所大夫,赶紧又调转方向奔向崇文门诊所。及至到了诊所,正是一片慌乱,有人喊着快跑。世元望去,果然有人持刀乱砍,口里嚷嚷着“这里有大毛子,快来,别让他们跑了,还有一群二毛子,三毛子。”
世元命士兵站成一排,以大刀为武器,喝退白莲教,又以洋文告诉大夫,他是军人,保护平民是他的天职,一切听他指挥,他会确保安全。大夫点点头,恢复镇定,匆忙收拾药品,表示听从世元。
诊室简陋,世元环顾四周,无可躲之处。其他士兵已经从马车里取回了长枪,世元吩咐手下不要鸣枪示警,敌众我寡,又有病人,还是先撤退。
世元带着洋大夫和病人从后院逃跑,世元强扯了一个人的外套,命洋大夫穿上,又以头巾缠住金发,带领大家往使馆方向跑。
使馆方向已被围堵,乱成一团,世元只好带众人往民家小院处躲藏,沿途有没来得及关门的卖吃食的,世元吩能拿全拿,把银子藏在柜子下面。
及至一处荒芜小院,众人终于能停下,但仍旧惊魂未定,有病人眼角渗血,大夫幸好手中有药品,立即做止血治疗。
大夫问世元:“发生了什么?为何如此,这是些什么人?”世元不知如何作答,只说:“我定当拼尽全力,护大家平安。”
食物有限,很快被消耗殆尽,外面始终不太平,众人又累又渴又饿,世元不敢轻举妄动,每次仅派一二人外出打探,情况始终不如人意,恐怕京城已经涌入几十万人。
天色渐晚,外面的嘈杂声渐稀,世元交代大家稍安勿躁,及至夜半时分,世元方叫醒众人趁着月色出发。
好好的京城,一夜之间如遭蝗虫浩劫,断壁残垣,沿途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未烧尽,随处可见被烧焦的尸体,众人吓得连连后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世元和几个兵士,背起行动不便的病患,特别交代洋大夫们一路不可发声。
世元护送大夫们进入使馆,使馆此时也没了秩序,不过都是逃难的人,外加惊弓之鸟一般的洋兵。世元答应大夫,择日再来送粮,除此之外,无法再为承诺。
突然,逃难人群中奔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抱住世元,世元一看,居然是淑辰。这才发现,原来学生们已经跑到了使馆。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淑辰见到世元,已是双脚瘫软,嚎啕大哭。世元任由淑辰抱着,连声安慰:“淑辰,没事了,没事了。”
世元带着淑辰回到住处。
“表哥,不回贝勒府吗?我想回去看看我阿玛和额娘,他们肯定担心死我了,学校被围攻,我也没法回去,我心里又怕又急,没想到,居然等来了表哥。”淑辰劫后余生,絮絮叨叨。
“淑辰,……。”世元欲言又止,“淑辰,我带你回山东吧,你姨娘也在等你。”
“表哥,我阿玛额娘呢?”淑辰察觉端倪,心中顿时大为不安,“我阿玛额娘怎么呢?表哥,你倒是说呀。”
“淑辰,你听我说,你要冷静,你阿玛额娘……,他们,他们都去世了。”世元艰难说道。
“表哥,为什么?我阿玛额娘本来还好的。”淑辰泪如雨下,“表哥,那我阿玛额娘如今又葬身何处?”
“淑辰,如今列强打进了北京,白莲教又兴风作浪,京城也没有一处安稳,老太后都要离宫避难,你万万不能留在京城。京内局势说变就变,或许就在这几天,总归也过不了这个月,但往往这个时候,又最是混乱,我还有事情要做,也不一定能护你周全,何况你姨娘牵挂你,要我立刻把你送到她身边。你父母的仇,还有舅舅的仇,我都答应你,都交给我。”
世元把淑辰带到溪娅住的客栈,溪娅迎出来:“表小姐,世元。”
“这是?”淑辰望着世元。
“表小姐,我叫溪娅,表小姐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不等世元回答,溪娅抢先说道。
“淑辰,溪娅是陈士列将军之女,比你年长,喊姐姐吧。”世元又说,“溪娅,这些安排下人做就好了,不用亲力亲为。”
“溪娅姐姐,喊我淑辰就好。”淑辰一眼便看出,溪娅对沈世元的爱慕,不动声色,徐徐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