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安雪
长安城里最善舞的姜姑娘死了。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姜姑娘的消息。当年一曲名动长安城,说她的舞姿颇有当年贵妃的风采。正因为像贵妃,有和比肩贵妃的名号,也是杀身之祸的由来。
这是安史之乱后的第三年,活下来的富人早就将马嵬坡所发生的事情丢在了脑后,该享乐享乐,该歌舞歌舞,他们已然忘记了在自己坊外的那些流民,还在水深火热中。
听说姜姑娘殁的那日大雪纷飞,下了许久都不曾停歇。她就被随意丢弃在一条幽暗的巷子里,长安城的花魁没有了往日的艳丽。直到被拉泔水的老头发现,报了官。官府没有查验,只是草草叫人通知教坊的孟蓉娘来收尸。孟蓉娘请了长安城中仅剩的小和尚来为她超度,也算是为安魂,这是人间的规矩,希望魂归故里,也希望下辈子,姜姑娘能投个好胎。
“下辈子,别执着了,还是投个好人家吧!”孟蓉娘给姜姑娘烧了些纸钱,残缺了一块的木板上刻着姜姑娘的花名,“这世道不太平,新皇登基,日子也才算好过一些……”
“想来你也是怨我的,这么多年,我从未记得你真实的名字,也不记得你的生辰,若有来世,千万千万,别再遇到我们这样的人……”孟蓉娘叹道,“人间有人间的规矩,立在这人世间,就得守人间的规矩,我也不能例外……”
“这世道,活着没有希望,死又死不掉。”梳着妇人发髻的人走来,跪坐在嬷嬷身边,从自己带来的小竹篮里拿出冥纸蜡烛“我家相公,半夜被抓了去,说是皇帝的旨意,要征兵,你说这命啊,怎么偏偏就是我家这口子,怎么就非得是他堵城门?为何偏偏就是我,我们才成婚三日……”
教坊嬷嬷看着身边的妇人,愣了一下神,“姜……”嘴里艰难地蹦出一个字,反应过来又赶紧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看着妇人苍白的面色,随即将自己竹篮中的纸元宝递了过去,“拿去吧,生时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到了下面,不能寒碜了去。”
妇人接过,连连道谢。
“那场盛宴,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妇人烧着元宝念叨着,“那场景,那样的名流大家,怎么说没就没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妇人拿出火折子,就着纸钱点了。
“你还是这么执着,非得将自己所有的阴德都要消耗殆尽吗?”孟蓉娘终于忍不住,冲着妇人说道。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妇人原本空洞的眼神闪出了一丝光彩,“我只有他了!”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天色不见放晴,灰蒙蒙的一整片。空气中混杂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火烧过的焦糊味。教坊嬷嬷抬头看了看天,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粘上的纸灰,混着洁白的雪花怎么也拍不干净。
“回去吧,雪下得太大,元宝纸钱烧不透了。”
“你若不肯帮我,这世间就没人能帮得了我!”妇人的坚强还是被压垮,此刻的她不再强忍,捂着脸失声痛哭了出来。
“代价,你承受得了?”嬷嬷站在妇人身旁,轻声问。
裴绾步履匆匆,精致的绣花鞋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素净的衣服不沾染灰尘,连飘落的雪花都不曾掉落在她衣服上。沿途全是祈祷哭泣的人,她顾不得留意这些人,头也不回的向前方走去。
鬼差满大街拘魂的情形好了很多,长安城鼎沸的人群,走街串巷的商贩,如今也只剩不到千户。冥府人满为患,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才念起泰山府的好。
“求求大人,将我放了吧!您看看啊,我阿爷,我阿爷还生着病……”已经死在路边的男子胸前被锁上了粗粗的铁链,他在拉扯间跪在地上不住地扣头。
“别啰嗦,耽误了审判时辰,你就没办法历经六道轮回!”鬼差强行拉拽这铁链,“你的阳寿已尽。”
“大人,我真的是无辜的……”男子哭得眼泪横飞。
“无不无辜冥府自由判定。”鬼差用力拽了一下拘魂链,“痛快点,莫要耽搁。”
安史之乱之后过了数年,当年意气风发的李隆基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太上皇。皇帝李亨启用大将郭子仪,成功击败了史思明。收复了河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大战一场,毁了大唐的盛世根基。不知道太宗皇帝要是知道,自己开创的太平盛世被后人这么败坏,还能不能在忘川睡得安稳。
孟蓉娘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站在门口不时地往远处看。
“你在等人?”妇人递给孟蓉娘一个暖手炉,“天冷,你这样吹着风,受不住的。”
“不碍事。”孟蓉娘稍暖了身子,“姑娘要来,一定得等着。”
“日子越发的难熬。”妇人轻声说道,“先进去吧,我煮了茶,你多少先吃些。”
“一会儿姑娘来一起用吧。”孟蓉娘拢了拢披风,“你真想好了,要和姑娘提?”
妇人想也不想的点头,将手里端着的茶碗递给孟蓉娘,打量着眼前几年来容颜都未改分毫的女子。她始终想不明白,岁月怎么就没在她的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自我带你回来,你也知晓了我的许多事。”孟蓉娘轻吹了下茶碗,暖汤下肚,寒气也消散了。
“我知道的。这也是我求您的。”妇人经过时日的调养,在这个乱世之中,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活法。
“我一直想问,明知道我擅自做了承诺,你为什么还要帮我?”妇人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疑问。
“你同他们不一样。”孟蓉娘看着妇人,又苦笑一下,“却也没什么不一样。”
“一样,又不一样?”妇人喃喃道。
“我的夫君,在新婚之夜被征了兵。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我都快要忘记,从他被带走的那刻,直到我再见他,他已经被埋在了白骨累累的长城里。”孟蓉娘抚了抚额,“万念俱灰,只想这世上的一切都随之毁灭。长城塌了,也露出了白骨,白骨的指上,还戴着我们的定情物。”
“有很多人,也想活下去,可是他们没有机会。”妇人喃喃道,抚了抚鬓边掉落的碎发,“我只是想让他活下来,他为什么不能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来了。”孟蓉娘放下茶碗,看向门口,“你的问题,只有她能回答。”
话语间,就见白衣的女子站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