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颗糖
周五晚上7点40的晚自习下课铃在一片死寂里突然响起来。
物理老师抬了两下自己那副圆圆的眼镜,扫视了一圈已然骚动的学生,慢吞吞道:“课代表收卷子。”
话音将落,教室就闹腾了起来,白花花的卷子满天飞,小组长收得满脸不耐烦。
“丛蔚,你选择题的答案还记得吗?对一下。”
姜杳杳收着笔袋,凑过去了问丛蔚,刚刚做卷子的时候,余光见她下笔如有神助,笔尖都不带在纸上停顿的,姜杳杳心里暗叹的同时又有些羡慕,多好使的脑子啊。
裴寂的位置离她们近,听见姜杳杳说话,耳朵“噌”就竖了起来,心里也是抓心挠肝地想对答案。
这张测试卷,是物理老师根据月考卷子母题变换出来的一张新卷子,所有的题型设置都和月考卷子一模一样,就看他们有没有把月考内容完全消化。
饶是这样,还是有部分学生做到最后几个题的时候觉得头疼。
丛蔚顺手在草稿纸上写了一串字母,递给姜杳杳。
按顺序背下来的选择题答案,姜杳杳惊了一瞬,然后捧着对了半天,脸上表情从凝重到松了口气再到开心,跳起来就是一个熊抱:“我答案跟你一样,稳了稳了。”
后座的唐飞连忙半个身子探了过来:“学霸,给我对对呗。”
姜杳杳拿着纸条递过去:“给,让你看看标答在身边是个什么感受。”
唐飞生得贼高,一站起来都快一米九了,听说他初三毕业的时候还只有一米六,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就这么一两年居然暴长二十多厘米,由于他长得高看得远,一双眼睛视力极好,耿越一见到他就让他当了班上的纪律委员,每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就坐在讲台上,一双眼睛跟雷达似的扫视着。
裴寂趁着机会瞟了一眼,ACCBDADCBB。
好些都不一样啊。
裴寂脸黑了黑,也不抓心挠肝了,肩膀塌着,似是有几分泄气,拎着书包就走。
一边出校门一边开手机。
十月中旬的傍晚终于开始渐黑了,沿路的路灯依次亮起。
手机刚开机,就进了一通电话。
“哥,我在你学校门口。”清爽爽的一道少年声音。
裴寂一张黑脸缓了缓:“知道了。”
三中门口的路灯柱子底下站着一群男生,有瞧着十七八的学生,闹哄哄挤在一起,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还有一些看上去就像个社会人。
放学的学生有人认出来,什么职校的、七中的、十九中的,都不用刻意去辨认,随便看上一眼都知道,全是附近一片的校霸们。
害怕,不敢议论。
中间有个男生长得尤其好看,一张娃娃脸,眉弓高山根笔挺,衬出两团极深邃的眼窝,一双眼睛泛着浅棕,就像那透明的琉璃珠子似的,天生的卷发堆在头顶,路灯照着,泛着蜜糖色。
典型的混血长相。
他远远就瞧见了裴寂,右手抬高了猛挥一阵,就像是要把手给挥断了似的。
“哥!”
裴寂看过去,对这小子浮夸的举动十分嫌弃。
瞧着裴寂走近了,男孩一个助跑,就要往他身上蹦:“哥、哥,想死你了。”
一只手伸出去挡在他胸前:“离远点儿,老子不搅基。”
话虽这么说着,但他还是从书包里掏了个包装十分粗糙劣质的纸盒,往他怀里一塞,“生日快乐。”
柏粤抱着礼物两眼泪汪汪:“我就知道我哥不会忘了我的生日。”
裴寂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越过他,走进那一群男生里,同他们抬手击掌,一边唇角高高挂起:“走吧。”
“听三儿说,你这回考得不错啊。”
裴寂嘴角一抽,那十个字母又从眼前闪过,他拨了拨胸前的青蛙:“还行吧。”
“啧啧啧,谦虚,太谦虚了。”谢放调侃了两句,“趁今儿柏粤过生日,定了KTV和台球室,走吧,我们的裴大学霸。”
周五的晚上总是有些放纵的,不必担心第二天早上就要交作业,不用想着早自习还得背古文和英语单词。
裴天成因着裴寂这次上了五百分,心情格外好,收到了裴寂的微信后,只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也就随他去了。
丛蔚和姜杳杳出校门的时候,正撞见裴寂混在一群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男生里,勾肩搭背地往前走。
姜杳杳压低了声音贴进她的耳朵边上:“瞧见了吧,裴寂不是什么好人,那群人里,不是打架闹事的,就是混道儿的,咱们惹不起。早上瞧见裴寂跟你说话,我心都提溜到这儿了。”姜杳杳比了比自己的脖子。
却见丛蔚轻轻摇头。
姜杳杳一时也猜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身后有人撞过来。
丛蔚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还是姜杳杳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回头第一眼就瞧见满头的脏辫,浮夸又嚣张。
纪敏的校服半褪,像个披帛似的吊在两只细细的胳膊上,手里拎着个花里胡哨的书包。
她生得明艳,又喜欢浓妆,一双眼睛画着眼线贴着假睫毛,衬得极大,眼尾上翘,跟猫儿瞳似的。
她半弯着腰贴过来,离丛蔚极近。
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丛蔚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你是丛蔚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似一般女孩儿那样清亮高亢。
丛蔚不明所以,姜杳杳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臂,拉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戒备:“纪敏,你干什么?”
纪敏站直了,眼神依然在上下打量丛蔚,最后目光与她直直相交。
那是一双很干净很平静的眼睛,没有任何攻击性情绪,平和得就像是枯水期的河面,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没什么,认识一下。”纪敏看了她半晌,轻笑,然后带着身后一群女生就那么潇洒地离开了。
姜杳杳松了口气,又有些茫然。
“大姐头,怎么突然这么平易近人了。”
她看看丛蔚,丛蔚看看她,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
回家先换了身衣裳。
丛文晏坐在厅前的红木桌子后头炼蜜,蜜香味儿充盈着整间屋子,在大釜里重汤煮了一天的白沙蜜,就着磁罐在炭火上煨煎数沸,出尽水气,每斤加上二两苏合油,中和蜜气。
加苏合油这一步极重要,加多了气味就浓郁甜腻,和香的时候和不匀,少了又让蜜气占了上风,味道不正。
她换了衣裳出来,就蹲在那小红泥火炉前看她爸炼蜜。
嗅着那醇厚的味道,一双眼睛微微眯了眯,鼻翼小幅度地开合着。
一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然后拇、食指在鼻孔前捻动,再伸出拇指。
【好香】
丛文晏笑笑:“以前教你炼蜜,你不是嫌麻烦不肯学。”
这里说的以前,该是很久以前了。
从前的丛蔚较之现在更活泼些,也更天真无邪一些,总归当年还是年纪小,整日里都过得无忧无虑。
丛蔚也不接话,就蹲在那乖乖瞧着炭火上熬着的蜜。
“老板?”
有客上门,丛文晏拍了拍丛蔚的头:“瞧着火。”
两人置换了位置,丛蔚坐到小兀子上炼蜜,丛文晏起身迎客。
“随便看看,都是些香制品。”
来客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儿,穿着毛线衣,底下衬着半身纱裙,蹬着一双帆布鞋。似乎是没在城里瞧见过这样的店铺,环顾铺子的时候,模样十分惊奇。
香铺里搁着丛文晏制的香片、香饼、香包,柱香、线香、散香等,还有一些小的香制饰品。
闲来无事的时候,丛蔚也做,近来正值金秋,木樨(桂花)开了不少,风一吹,空气里都漫这那股子香气。
她前些日子捡了回来,做了几串木樨香珠,手艺算不得上乘,但丛文晏还是把那些香珠挂在了铺子里。
价格也不贵,单串儿的标价30,多串儿的标价60。
丛家制香的手艺一向很好,香气纯正,半点不输外面卖的香水,真真是把香道承了下来。
丛蔚一向只晓得丛文晏手艺好,却也不知丛文晏这手艺跟谁学的,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虽然瞧着实体店生意不算好,但丛文晏的生意大多也都不靠实体店,他有他的路子,可从来不跟丛蔚说。
两个女孩儿对那木樨香珠很感兴趣,大约也是因为真的不贵,又香又好看,有些爱不释手,一人买了一串,欢欢喜喜地走了。
——
纪敏进铺子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丛蔚。
她穿着一身麻制的黄绿小格纹外套,对襟、灯笼袖,胸前一对儿嫩黄色的小盘扣,下面一条米色阔腿裤,踩着一双布鞋。
刚转过身,垫着脚,往墙上的木格子里放香片。拆了马尾的头发全散了下去,落在腰间。
纪敏在木门上敲了两声。
丛蔚拧过头。
正对上纪敏。
微微一怔,似乎全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那个放学时候凑过来“认识一下”的女生。
纪敏也是一愣,随即在屋里看了一圈,吊着嘴角笑:“你家的店?”
丛蔚回神,点点头。
旁边的布帘子掀动,丛文晏手里拿了个倒流香的香台出来。一出来就看见这副“对峙”的场面,猜测着两人是否认识。
“知知?”
丛蔚朝纪敏颔首,然后走过去把丛文晏手里的香台接过,熟门熟路地放在架子上。
丛文晏看看自家闺女,再看看这个一身朋克装扮的女孩儿,有些了然。
“你认识丛蔚吗?”
纪敏早脱了那身校服,小皮衣裹着上半身,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本来还十分酷的表情变了变,笑得喜气洋洋,瞧着倒有几分十几岁女孩的开朗:“叔叔你好,我叫纪敏,我是丛蔚的同学。”
丛蔚背对着她,拧了拧眉,不知道纪敏到底想做什么。
纪敏原本也只是在去Bubble Lab的路上经过这家店,瞧着有几分意思,就进来看个新鲜,却也是没想到会是丛蔚家的铺子。
“原来是丛蔚同学啊,随便坐啊。”丛文晏指着屋里的凳子,然后倒了杯水递过来,“丛蔚刚转去学校,以后还是请你多多照顾。”
纪敏接了水,目光落在丛蔚单薄的背影上:“应该的。”
“对了,叔叔,我晚上有个表演,想请丛蔚去看,不知道可不可以。”纪敏笑得纯良,两只手合十,冲着丛文晏眼巴巴地说话。
丛文晏其实拿不太准丛蔚的心思,他既盼着丛蔚可以多跟同龄人玩玩,又怕勉强了她让她心里不舒坦。想了想,还是走到丛蔚身边,摸摸她的刘海,半躬着身子:“知知想去吗?”
丛蔚看着丛文晏的眼睛。
许久,才转头去看纪敏,直直看过去,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要把纪敏看出个洞来。
纪敏挑眉,似乎有一瞬的惊讶,也就随她去看,坦坦荡荡地和她对视着,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倒也不见什么恶意。
然后,她看着丛蔚收回目光,冲丛文晏点了点头。
纪敏有些出乎意料。
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叔叔,您放心,我晚上肯定把丛蔚安安全全给您送回来。”
丛文晏把木格子里的最后一串木樨香珠取了下来,递到纪敏跟前:“那就谢谢你了。这是丛蔚自己做的,不嫌弃的话,就拿着玩玩。”
纪敏没见过香珠,想伸手去拿,可手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侧头去看丛蔚。
这是,她自己做的。
丛蔚看到纪敏的反应,这会儿倒是有了几分和善的笑意,弯弯眼睛,冲她点头。
纪敏把那串香珠戴到手上,凑到鼻子底下嗅嗅,一点点清淡的桂花香味,却不浓郁,有些缥缈,在鼻尖飘来飘去,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