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每一天水都会盛在大玻璃瓶里,放在桌子上。完全的干净、透明,自身无形。假如我往孩子们的玻璃杯里倒水,它立刻就会沿着杯壁塑形。如果我把水洒在桌子上,那么它会流过整个台面,微微鼓起,然后滴落在地板上,毕竟这就是水最典型的特征,它总是会想方设法寻觅整个空间里的最低点。如果屋外下雨,雨滴会沿着窗户缓缓滑到窗框上,慢慢聚集成块状,然后分散并落在下面的石板上,而盛在玻璃杯中的水,则被孩子们贪婪地贴在嘴唇上,慢慢地流入他们的喉咙里。水这种液体,无色无味无形,如此易于掌控,完全受周围环境的摆布,很难相信它与每年秋冬季节冲过海岸线,并用巨力冲击陆地的海浪有所关联,那是泡沫构成的地狱,充满咆哮与轰鸣。水和海浪之间的关系,就同蜡烛烛芯上静静升起的小火苗与绵延数千里、将整片森林扫荡成废墟、所及之处无一生还的大火的关系一样,难以置信,但的确就是如此。水可以流淌在桌子上,也可以从水龙头里奔涌而出。水能让街道发亮,能把土地的色泽调暗,能让草地闪烁着微光。水在小溪里汩汩流淌,从悬崖上冲泻而下,静静地栖息在森林中间的巨大水潭里。水还将七大洲环绕起来。孩提时,当世界对我们而言还是一个新事物时,我们会被有水的地方吸引,去池塘、小溪或是小水塘玩耍。那时候没有人会去想水到底是什么,但它用某种东西填满了我们的内心,一种悬念,一种奇特而又戏剧化的东西,一种黑暗。水是边缘,是我们的世界结束的所在,即使它只是离灯火通明的房子几百米外的森林里的一个水坑,或是在小码头边的混凝土桥下,三月的夜晚我们在那里从一块浮冰跳到另一块浮冰,带着奇异的兴奋穿梭在蓝色的黑暗之中,靴子和裤子因为潮湿而沉重,手掌因寒冷而发红。过了三十多年后,我回到那个地方,遇见了当时最好的朋友。我问他是否记得我们当时在浮冰上蹦跶的情景。他冲我点点头,和我一样惊讶我们真的做过这件事,其实我们很可能会死在那里。接着他告诉我一件前一年发生的事情。那天他还是沿着同样的路回去,当时是冬天,夜里挺晚了,天空下着雪,能见度很低。他正好在过桥,没想到黑黑的水底深处居然有光。他探了探身子,这么晚水底究竟有什么东西会发光呢?原来是一辆车,脱离了道路,应该刚刚沉下去没多久。他打了救护车的电话,车到了,潜水员跳下去找车,最后把司机抬了出来,可惜那人已经溺水身亡了。第二天车也打捞上来了,尽管我没有亲眼见到,但脑海里可以清晰地浮现,水流如何从悬吊的车身开口处喷涌而出,溅起的水花打在黑色的冰面上,雪花旋转着落下来,融化然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