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只要一颗糖
试纸浸湿，一分钟，顶端慢慢出现两条红色的横线。
唐静盯着看了一会儿，转头嗤笑。
有的人想要孩子，各种折腾也怀不上。到她这，连安全期都能中奖，而且一次又一次。
这算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另一种惩罚？
随手给你，却从不关心你是否真的想要，和某些人一样。
她走出卫生间，林嘉正坐在餐桌边，一边刷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粥。
“今天要出差？去多久？”唐静问。
“两周吧。”
“能不能早点回来？”
“那是工作，你以为呢？”林嘉哼了一声，“除非哪天我做了老板。”
“可是，”唐静叹了一口气，指着自己肚子，“我又有了。”
“又有了？”林嘉一怔，眼里飞快闪过不耐烦。
“嗯。”
“哎呀，对不起宝宝，”男人顿了顿，站起身绕过餐桌抱住了唐静，“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要不你还是尽快找人陪你去医院吧，早点做手术，拖久了更遭罪。”
“不能留下吗？”想起上次医生说的话，唐静有些犹豫。
“我也想留下啊，”林嘉拍着她的背，“可这不是条件不成熟吗？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就让你生吧，那也太委屈你了。乖，再等等，等着老公事业有成，风风光光娶你。”
“好。”听见这话，唐静忍不住笑了。
“那你在外面注意安全哦，还有，少喝酒。”她说。
忙了一上午，跑三家医院替外地大爷打印病历，莫小可决定犒劳一下自己，中午的方便面加根火腿肠。
正吃着，手机“滴”的一声，新的派单到了。
她点开，上面显示看诊人“唐女士”，看诊科室妇产科，再一看联系方式，果然是她。
唐静，莫小可的“老客户”。
“喂，”莫小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打电话给运营组，“方方，这个唐女士的单子，能不能帮我转给别人呀。”
“为什么？”
“就是不想接，”莫小可抿抿唇，“要不我明天请假吧。”
“哎呦姐姐，”方蕾拔高了声音，“请假要提前三天晓得不？而且你以为做陪诊这行容易呢，现在社会认可度这么低，还有说咱们就是医托黄牛的。公司搞了多少推广，又是医院摆台又是短视频，好歹折腾来这点流量，你给我在这矫情什么？”
“我知道你们也难，”被她这顿诉苦，莫小可立刻蔫儿下来，“……最近不是进来好几个新同事吗？唐女士这种情况应该比较简单，而且她自己对挂号看诊那些流程都很熟悉，我觉得他们也完全能够胜任……”
“胜任也不行，”方蕾斩钉截铁，“人家是VIP。晓得啥子叫VIP不？就是你吃食堂大锅饭，人家可以点小炒。那人家点了红烧肉，你能告诉她红烧肉给别人了，我给你换个小炒肉味道是一样的？”
“而且小可，我就不理解了。唐静不就是多做了几次人流吗，她自己都不在乎，你替她操什么心？咱就是个服务业，客户要生，咱们陪着产检；客户要打，咱们陪着手术。干这行别想那么多，想那么多都不够你难受的。”
“孽缘呀，孽缘。”莫小可一边嘀咕，一边进了电梯。
“呦，”一个同事打趣她，“小可这是说谁呀？渣男？”
“我估计不能，”另一个也跟着开玩笑，“就咱们小可，想渣她，那也得看看自己抗不抗揍。”
一电梯的人都笑了起来，莫小可却有些发愁。
她该拿唐静怎么办呢？
莫小可和唐静的缘分，始于半年前。那时候她刚转行做陪诊，因为经验浅还没有医护背景，单子少得可怜。所以莫小可怎么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自己能被一个VIP客户翻牌子。
这个客户就是唐静。
莫小可当即背着双肩包，甩着马尾辫，兴高采烈地去接人。
唐静家住在城南一个年轻人都喜欢租住的公寓。莫小可赶到的时候，她站在楼下，身边还陪着个和她身高差不多的年轻男人。
“对不起宝宝，”男人说，“我临时有个重要客户要去沟通。如果确定了，你就做了吧。多休息几天，晚上我给你煮枸杞小米粥，补一补。”
唐静点点头，又有些委屈，“都怪你。”
“可是戴那个也太没意思了……我还不是想和你零距离……”男人贴着她耳朵小声说。
“咳咳，”莫小可轻咳两声，弯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唐小姐是吗？我是陪诊师莫小可。”
唐静转身打量了她一下，点点头。
后来莫小可听说，之所以会选择自己，是因为唐静看照片觉得她脸色红润，应该身体健康；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大概脾气好。
当时她对这两点还是很认可的，自己就是身体健康，脾气好。
可莫小可也没想到唐静这么气人呀。
一次意外怀孕流产也就算了，毕竟任何避孕方法都有失败的可能性，也不能仅仅因为怀孕就草率结婚。但是人家医生都说了要注意避孕，再刮宫会影响以后妊娠，她一个成年人听不懂吗？为什么一个多月后，还会再一次来做流产手术？
“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也和您男朋友商量一下，”开了手术单，莫小可忍不住劝她，“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有什么问题再后悔可就晚了。”
唐静脸色平淡，“不用，我心里有数。”
结果这个心里有数的女人，从手术床上下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莫小可半扶半抱着送她回家，开门的正是上次的男人。
“这位先生，”把唐静交给对方，莫小可忍不住板着脸说，“作为男朋友，您这样是很不负责任的。”
“流产手术有多受罪先不说，怎么可以刚做完一次又来一次呢？我看您对唐小姐也挺关心的，那就更不应该……”
“你谁呀，”林嘉不耐烦地打断她，“在这多管什么闲事呢？”
“这怎么是闲事？”莫小可较起真来，“唐小姐是我的客户。”
“而且医生也说了，她这样做不利于以后怀孕……你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呀。”
“算了，莫小可。”唐静靠在男人身上，有些无力地笑了，“一看你就没有男朋友，你不懂。”
走出小区的时候，莫小可还在想，她到底从哪儿看出自己没有男朋友的？
但很显然，唐静真相了。
她还真就没有。
而且已经没有很多年了。
之后有好几个月，莫小可都没有再接到过唐静的单子。
随着她的陪诊评分越来越高，客户也越来越多，她也就渐渐把唐静忘了。而且在莫小可看来，唐静都做了两次人流手术，以后肯定会万分小心的，毕竟这种事，谁疼谁知道。
却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唐静又翻了她的牌子。
她觉得很无力。
第二天按时接到了唐静，莫小可除了填写预问诊信息之外，基本上一言不发。
但唐静应该也不在乎，她在忙着打电话。
“不是礼物不礼物的问题，”唐静说，“本来想等你出差回来陪我去的，也让你看看这种罪……算了，你忙你的吧，我找了陪诊……”说到这，她扫了莫小可一眼，“嗯，还是那个妹子。她就是有点较真，其实人挺好的。”
我才不要你的好人卡呢，莫小可心里嘀咕。
门诊又遇到了前两次那个女医生。
“小姑娘，”她皱眉指着B超报告，“你看看你的子宫壁，已经薄到什么程度了？这样薄的子宫壁，其实已经不太容易怀孕。更不要说月经量减少，宫腔粘连甚至闭经，哪一个都不是闹着玩的。”
“嗯。”唐静点头，神情却很淡。
“所以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再刮宫了。”医生苦口婆心，“不但不能刮，后期可能还需要药物辅助来降低自然流产风险……”
“医生，”唐静打断她，“这个孩子我没打算要。”
女医生一顿，语气随即严肃起来。
“小姑娘，”她说，“子宫是女性很重要的器官，就算现在无痛人流减少了手术过程的痛苦，但并不意味着减少对子宫的伤害……我们每年都遇到因为反复流产，最后子宫穿孔不得不摘除的情况，你还年轻，作为医生，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不用考虑了，开单子吧。”
“等一下，”莫小可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对不起医生，麻烦给我们几分钟，我们沟通一下。”
说完，她不顾唐静的反对，拉着她出了诊室。
“我只是请你来做陪诊，你以什么立场和我沟通？”唐静抱臂靠在墙上，神情有些不耐烦。
“对，我们非亲非故，我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来干扰您的决定。”莫小可抿着唇，“但是唐小姐，既然您多次选择由我来为您提供陪诊服务，那至少说明您对我也是有些信任的吧？”
“我们陪诊都是希望能帮助客户，能看到客户得到有效治疗，身体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您呢，每次让我陪着干伤身体的事，我心里很难受您知道吗？”
“何况您才二十七岁，万一以后您想要了……我陪诊过好几位治疗不孕的，我知道她们的痛苦。这是一辈子的事呀，唐小姐。”
见莫小可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唐静微微勾了勾唇角，明明是笑，看起来却像是带着自嘲。
“没关系，”她说，“生不生孩子其实没那么重要。不是每个人都配做妈妈，也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被期待。”
“如果是这样，您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怀上他。”莫小可生起气来，“这不是小猫小狗，这是一个流着您血液的小生命。您不要他您可以避孕呀，这样折腾您都不心疼的吗？”
唐静没回答，把头转向了另一侧。
“给我买一杯奶茶吧，甜一点的。”许久，她低声说。
“唐小姐，就算您对避孕药过敏，但至少还有小雨衣呢……”莫小可看着她，“其实您有没有想过，一个连避孕都不愿意为您做的男人，或许根本就不在乎您？”
“所以呢？你想劝我分手？”
“不能吗？爱情再好，也要遇到对的人……”
“什么是对的人？”唐静的声音冷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遇到对的人？你又遇到对的人了吗？”
莫小可还想再说什么，唐静却摆摆手，“去买奶茶吧，我不想和一个没有男朋友的人讨论我的爱情。”
这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莫小可转头就走。
她知道自己又来那个多管闲事的劲儿了。
其实就像方蕾说的，人家自己都不在乎，你跟着难受什么呢？咸吃萝卜淡操心，回头人家念你好吗？
她憋着一口气走到电梯间。
几米外，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正垂着眼睛打电话。他白衬衫的袖口卷起，一手插兜，脸上神情冷淡，说出的话却客客气气，甚至还带了几分礼节性的笑意。
“没问题，我和厂家确认清楚，一定保证您这边的交付时间……好的林院长，我明白……”
莫小可停住脚步。
胸腔里像是被谁关进去一只小兔子，咚咚乱跳个不停，震耳欲聋。
所有画面都是静止的，只有那个人，随着“叮”的一声响，慢悠悠收起手机，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画面和莫小可一起惊醒。她跑过去猛按向下的箭头，发现自己慢了半拍后，又转身急匆匆冲进一旁的安全通道。
通道里没有人，莫小可甩着马尾健步如飞。
毕竟是从小练武术的姑娘，跑个四层楼毫无压力。只不过，当她顶着一头毛毛汗站在一楼电梯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要找的人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一如从前。
有些人总喜欢出现的时候势如破竹，攻城略地，消失的时候突如其来，干干净净。
真的很让人讨厌。
莫小可站在电梯口怔愣了好半天，才抹了一把汗，呼出一口长气。
唐静在家休息了几天，血总算是干净了。
她打电话给公司销假，挂断电话就听见开门声。很快，林嘉推着行李走了进来。
“不是说还要一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问。
“唉，别提了。昨天我们领导女朋友突然发现怀孕，他风风火火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就订了机票往回赶，搞得我登山计划也泡了汤。”
林嘉围着浴巾，一边擦头发一边抱了上来。
“先别，”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唐静推了推他，“你们领导女朋友怀孕了？那他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怀了就结呗。这不是，一回来马上去女方家了。”
“哦。”唐静咬着唇，神情有些失落。
林嘉打量她的神情，耐着性子低下头凑上来哄，“都怪我没钱，要不我不是也去你家了吗？”
其实这不重要，我能赚钱，而且我家经济条件还可以。
唐静想说，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家的情况，别人不知道，她自己最清楚。
说到底，即使家里有钱，那是父母的，是唐乐的，却唯独不是她的。
五岁以前，唐静也曾经以为，父母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的。直到妈妈怀上唐乐，又因为身体不好把她送到奶奶家去，她都还在期待一觉醒来他们就来接她回家了。
然而，这一等就是八年。
奶奶说，静静也该上初中了。县城能有什么好学校，而且我年纪大了照顾不动她，干脆就让她回锦城上吧。这样说了好几次，爸爸终于一个人开着车，把唐静带了回来。
唐静记忆力好，想起即将见到自己的小伙伴，一路上都很兴奋。可她不知道家早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他们买了新房子，还给妹妹唐乐装饰了一间自己的小卧室，却唯独忘记告诉她。
“你先将就一下吧，”妈妈指着客厅里的一张床，“我给你拉个帘子，也挺好的，还通风。”
“而且你开学就住校了，在家也呆不了几天。”
“那为什么妹妹可以有自己的房间？”唐静想问，但是看着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妈妈，她没说出口。
晚上家里蒸了螃蟹，妹妹唐乐喜欢吃。
妈妈也给唐静夹了一只，可她大概忘了，唐静对螃蟹过敏。
爸爸说静静长大了，买几件新衣服吧。妈妈随口答应着，过了一周，带回来两条裙子，粉红色，是唐乐喜欢的颜色。可唐静，从小就喜欢天蓝色。
唐静开始疯狂地想念奶奶。
于是她要求回县城读初中。妈妈抱怨学费已经交了，又说她一会儿想回来，一会儿又要回县城，瞎折腾。
后来爸爸找了关系才好不容易把钱退回来，而唐静又在县城读了三年书。
原本她也想在县城读高中的，只是没想到初三的寒假，奶奶走了。
唐静只好又回到了这个陌生的“家”。
父母对她很客气，该交钱也给交，甚至从来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逼过她学习。但他们不认识她的老师和同学，不关心她在学校都做了什么。
那时候唐静就知道，无论是这个家还是父母心里，再也没有她的位置了。
只是，人总没有那么容易死心。
大学毕业第三年，唐静想创业，开一家咖啡馆。
她把所有规划都做好了，带着一颗滚烫的心向父母借钱，却被他们断然拒绝，转身就倾尽全力送唐乐出国留学。
她想借的钱，还不到唐乐一年的学费。
最伤心时，是同事林嘉走过来，递给唐静一杯奶茶。
“别难过了，”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杯奶茶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就两杯。我请你。”
那天阳光很好，年轻男孩笑容闪亮。
唐静接过了那杯奶茶。
她想，多好呀，终于有人知道她的难过了，终于有人愿意哄她了。
于是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林嘉会在办公室隔着几个工位偷偷对她笑，也会趁着递文件的时候塞给她一颗糖。
唐静找到了久违的被爱的感觉。
几乎是心怀感激的，她想要对林嘉好一些，再好一些。只要是林嘉说的，她都听。只要是林嘉想要的，她都给。
就算朋友们渐渐疏远，就算自己活成了圈子里著名的“舔狗”，唐静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只要林嘉还在，还愿意请她喝一杯奶茶。
至于流产手术，这没什么。林嘉曾说过，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彼此。
何况，她自己都还渴着，也没有多余的爱可以给出去。
第二天，唐静下班。刚走到小区门口，母亲发来消息。
“静静，晚上回家吃个饭吧。”
“有事？”唐静淡淡地问，心却控制不住跳了起来。
“乐乐收到了工作Offer，是一家很出名的外企。你爸爸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我还有事，你们吃吧。”
说完，唐静收起了手机。
曾经有一瞬间，她以为母亲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唐静勾起唇角，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笑。
回到家，餐桌上放着一束玫瑰花。
“当当当当，林氏祖传手擀长寿面。”林嘉从厨房里端着碗出来，“快来尝一尝，我擀了好久。”
“嗯。”唐静在餐桌边坐下。
“怎么样，好吃吗？”隔着氤氲雾气，林嘉眼神闪亮。
“嗯。”
其实，小手指粗的一根面，还粗细不均，能好吃到哪儿去？更别说有的地方还没煮熟。
可唐静吃着吃着，眼圈就红了。
“唐静，生日快乐！”林嘉把玫瑰花推过来，“先吃面，晚上带你去吃大餐。”
“嗯。”
唐静想起那些劝她和林嘉分手的朋友。
林嘉出身于县城的单亲家庭，长相一般，在一家很小的互联网公司做售前，他们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唐静死心塌地的。
可唐静自己明白。
这一刻，比以往更明白。
她想要有一个人，记得她的生日。想要有一个人，能给她一点爱。
所以，她可以忍着痛，跟林嘉出去吃饭。
也可以在流血刚刚干净的时候，不顾医生不能同房的嘱咐，接受他的亲密要求。
只是就连唐静自己也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她会突然高烧，整个小腹痛得像被人拿刀搅合。
恰逢有客人投诉，说他们的销售忽悠他老婆办了一万多的SPA年卡。
唐静一边和对方解释，一边用手使劲儿掐着腰，冷汗打湿了她的工作服。
“唐姐，你脸色不好。”等客人走了，前台妹子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唐静只以为是流产的后遗症，喘着粗气硬撑着往休息室走。
莫小可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
“唐小姐，我是莫小可。按规定，我需要对上周陪诊情况做一下回访。”她说。
“您有没有按时按量吃抗生素？”
“嗯。”
“吃了几次？”
“两三次吧。”
莫小可一顿，“那您这个服药量不够呀？”
唐静重重喘了口气。
“别说了行吗？还有事没？”
“您怎么了？”莫小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声音不太对，“不舒服？”
“没事……”
话音未落，唐静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莫小可的车上。
“抱歉，又让你见到我了。”唐静凉凉地说。只是因为语气虚弱，这话便少了点讽刺意味，显得可怜巴巴的。
莫小可抿着唇。
都要到医院停车场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因为没有提前挂号，这次接诊的，是个年轻的男医生。男医生短发竖立，看着脾气就不好。
果然，他一拿到检查单就黑着脸问，“流产后同房了？”
唐静一手撑着小腹，白着脸没说话。
“真有你的！还是无防护吧？”
“啊？”莫小可突然反应过来，“上次医生不是说一个月内不能……”
“医生当然会说清楚，”男医生脸色更黑，“可听不听在你们自己呀。你们自己激情四射，难道医生能守在卧室门口，看苗头不对随时叫停？”
这话说的，莫小可脸都红了。
“对不起。”唐静还是低着头。
“医生，要不先想想办法治疗吧，”莫小可看了她一眼，感觉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挺疼的。”
“疼更好，长记性。”男医生说着，开始噼里啪啦开药。
“急性盆腔炎伴随脓肿，先输液，如果72小时内没有缓解，或者发生脓肿破裂，就要立刻入院手术。”
“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身体是可以随便糟蹋的？”
他们话音未落，唐静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整个人也佝偻下去，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来。
“唐小姐，您怎么了？”莫小可急了。
“肚子疼。”唐静咬着牙。
男医生忽地站起来，一边掀开帘子往里面走一边交代，“再躺到检查床上去，快点。”
可唐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觉得肚子里的那把刀突然搅合得分外嚣张，只恨不得立刻一头撞死。
莫小可无奈，正准备发挥出自己退役武术运动员的特长，把她抱过去，已经走了一半的男医生就折回来，先一步伸出了手。
唐静躺在他怀里，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真是时候。”检查后，男医生咬咬牙，“打电话给家属吧，脓肿破裂了，准备手术。”
唐静没有联系给父母，她硬撑着，自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你男朋友呢？都住院了他总该过来护理一下吧？”办完手续，莫小可有些不满地说。
“他忙呢。”
其实唐静打过电话了，可对方那边始终无人接听。
林嘉的朋友她一个也不认识，只要他不接电话，她就无法进入他的世界。
一直到唐静进手术室，林嘉也没有回电话。
莫小可在门口等着，许久以后，唐静的手机一亮，跳出来一个消息。
“临时出差，过几天回来。”
她赶紧拨了语音过去，好嘛，又无人接听。
莫小可简直不明白，唐静这个男朋友是用来干嘛的。惹事儿时候是他，扛事儿时候找不着人了。
她第二天还有陪诊，等唐静醒过来，安排好护工就走了。第三天下午，莫小可正好在这家医院有个陪诊服务，忙完便转去病房看唐静。
唐静刚排了气，医生说可以下床活动了。她抬眼看到莫小可，便挑了挑眉，“憋死我了。医院你不是熟吗，找个清净点的地方陪我遛遛弯。”
医院哪有清净的地方啊？
你看现在哪个医院不是随时跟春运火车站似的？
但这么一想的功夫，莫小可还真想到一个地方——停车场背后，有一条穿过院区的小河。小河离住院楼很近，风景也不错。但来看病的人谁还有心情看风景呢？所以这里反而成了个清净地儿。
只是如果她知道，还真有人在哪里都可以搞暧昧，而且这个人还是唐静的男朋友林嘉，莫小可绝对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唐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不远处的男人，一手端着奶茶，另一手扶着个年轻女孩的胳膊。
女孩脚上缠着纱布，走得很慢，男人便时不时弯下腰和她说话，然后女孩就笑起来，偶尔还亲昵地抬手拍他一下。
唐静拿出手机，拨了出去。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果断挂断。
莫小可一向是个慢半拍的人，可她不傻。
“那不是你男朋友吗？”她问。
唐静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又拨了出去。
挂断，再拨，两个人像是在较劲，就看谁会先放弃。
最后林嘉直接关了机。
“好，很好。”唐静咬着牙，突然转头对莫小可冷冷地笑了笑。
“你不是一直说他不够爱我吗，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清楚？”她说。
“我发现了一家宝藏火锅店，等你的脚好了，我带你去吃……”林嘉一边笑着对女孩说，一边把奶茶递了过去。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臂，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他手里抢过了奶茶。
林嘉一怔，转头就看见唐静冷冰冰的脸。
“还是奶茶，这么多年没什么进步呀，林嘉。”她说着，一抬手。奶茶在空中画出一道流畅的弧线，落进了两米外的垃圾桶。
“你谁呀，凭什么扔别人的东西？”年轻女孩急了。
唐静下巴一抬，“林嘉，告诉她，我是谁。”
林嘉抿着唇，脸色尴尬。
“你说话呀，林嘉。”女孩打量了唐静两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哦，我知道了。那个一直缠着你的舔狗，就是她吧？”
“谁舔狗？你放尊重点，”唐静拔高了声音，“我是他女朋友！”
女孩也不甘示弱，“你问问林嘉，他承认吗？我们认识快一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林嘉有女朋友！”
“你！”唐静转向林嘉，“你说，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林嘉皱起眉，“公共场合，吵什么？”
说着，他伸手过来拉唐静的胳膊，“你先回去，晚点和你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是你女朋友这话很难说出口？”唐静的眼圈慢慢红了，“我为了你流产多少次呀，林嘉？我在这里做手术，你却借口出差照顾别的女人，你真对得起我！”
“哦，流产呀，”一旁的女孩嗤笑，“所以想拿这个道德绑架？真够可怜的！”
“你说什么？”唐静气急了，伸手去推女孩。
“都让你不要胡闹了！”林嘉突然大声说，同时把唐静狠狠往外一推。
唐静踉跄着倒退两步，正要摔倒，被莫小可拦腰扶住。
“有女朋友还和其他女生暧昧，你这人人品真差。”莫小可皱着眉，“现在竟然还动手，”她摇摇头，语气认真，“要是打人不犯法，真的好想打你。”
林嘉一怔，随即涨红了脸。
“你谁呀，多管什么闲事？”他说着，哄苍蝇似的摆摆手。
莫小可身形稍稍一动，抬臂，扣住林嘉的胳膊肘往后一扭。
“啊！”林嘉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放开！”
“好，”莫小可很听话，说放开就放开，然后眨眨眼，“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要打我，所以稍稍自卫了一下。”
回病房的路上，唐静一直不说话。
莫小可转头看她，她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你就那么喜欢他？他害得你反复流产，这次要不是他，你至于住院吗？”莫小可越说生气，后悔自己下手太轻。
她觉得网上那句话说得真对，这种男人不踹了，留着过年吗？
唐静叹了一口气。
“小可，你谈过恋爱吗？”她问。
莫小可一顿，“嗯。”
“喜欢他吗？”
“喜欢。”
“那怎么分了？”
莫小可没说话。
“他不喜欢你了？”
这话问的真烦人，莫小可忍不住瞪她一眼。
唐静的神情却很认真，“那你呢，还喜欢他吗？”
“嗯，”莫小可想了想，“喜欢的。”
唐静弯了弯唇。
“我和你不一样，”她说着，眼圈却红了，“我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他爱我。”
说着说着，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蹲了下去。
这是这么久以来，莫小可第一次看到唐静情绪崩溃。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他记得我的生日，就算他不想和我结婚，我以为……至少这世上，他是唯一一个，只爱我的人……”
莫小可想问，你父母呢？可才一开口，她就顿住了。
她记得，唐静家就在本市。而她做人流，甚至住院，都没有给父母打一次电话。
莫小可原以为，这是唐静的坚强独立。
却原来，只是她的脆弱无助。
“你知道吗？有人说心里苦的人，要吃很多糖才会觉得甜。但其实不是。心里苦的人，只要有人给她一颗糖，就会义无反顾地跟人走，哪怕明知道是自欺欺人。”
唐静仰起头看向莫小可，“所以以后，我该怎么办？谁还会给我这颗糖？”
莫小可想了想。
“大白兔九块九一盒了，”她说，“你可以给自己买一盒。”
唐静住了两周院。
这期间，征得医生同意后，她给自己买了两盒大白兔。大数据比有些人更靠谱，买过一次，下次就会记得你的喜好，随时提醒你“再次下单”。
唐静盯着手机看了好半天，勾唇笑了笑。
出院后，她重新租了房子，趁着林嘉上班搬了出去，顺带把给林嘉买的名牌衣服和鞋子打包塞进小区里的“捐赠箱”。
又发了消息给前段时间介绍给林嘉的几位大客户，帮他们推荐了更靠谱的供应商。
至于林嘉手里那张她信用卡的副卡，既然他都有钱给其他女孩买奶茶，当然也就用不上了。
没多久林嘉就打来了电话。
唐静接了，很平静地说分手。
“静静，我可以解释……”着急的却是林嘉。
“不用了。”
“我是爱你的。你不是想结婚吗，我马上和家里说，我们结婚……”
唐静只是笑笑，“太迟了。”
店里新员工培训，有人开小差偷溜，被唐静直接开除。
新员工不服找她理论，她只是冷冷看了对方一眼。
“你就算想给自己买一颗糖都需要钱。所以，你确定要对工作这么不走心？”唐静说。
她做事越发努力，用了半年从几十个SPA中心店长中脱颖而出，调入总公司做市场部经理，一年后再次升职，成了市场总监。
一次回家，父母正在张罗给唐乐买房。对于这些，唐静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感觉。看着自己崭新的购房合同，她甚至还有些骄傲。
她一个人出国旅游，想吃火锅的时候就去海底捞。没有人问她好不好，却也没有人逼婚，唐静觉得很自在。
许久以后，莫小可陪着客户产检，在妇产科门口遇到过唐静一次。
她以为她又来做流产，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也没给她个笑容。
唐静却笑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脾气多好呢，温温吞吞的。结果芯子里块石头，倔得很。”
莫小可不说话。
“我不是来做手术的，我等人。”
“等谁？”莫小可不信。
“等我。”
是上次那个坏脾气的男医生。
莫小可傻了。
这两人关系似乎不一般呀？
不得不说她真相了。
其实唐静从前在县城读初中那会儿，这位男医生恰好也在，高她一届。
他打篮球赢了全县比赛那次，她是啦啦队的队长。
她还在篮球场边给人家递过水。
他也在比赛后送她回过家。
只是再见面时，两人都戴着口罩，谁也没有认出谁。后来唐静来做子宫内膜修复治疗，这位成了她的主治医师，于是接触多起来，发现原来竟然是当初那个少年。
这一次，终于有人把她捧在了手心里。
恰如她把他捧在手心里。
某一天，唐静偶然想起莫小可说的那句话。
爱情再好，也要遇到对的人。
她忍不住失笑，原来单身狗，有时候也可以是个情感专家呢。
自己还嘲笑过她，真是打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