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可的陪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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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至暗时刻

“啪!”

一个记事本被重重摔在面前,将顾康平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安静的办公室里,十几双眼睛或直接或隐晦地落在他身上,惊得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逸哥,”顾康平嘴唇动了动,僵硬地开口解释,“我……努力控制了……”

“所以呢?”部门经理姜逸双手插兜,神情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都是一样拿工资,你看看其他同事一天做多少事?你说你治病要请假,已经够照顾你了,什么都得适可而止,要不然对别人也不公平。”

“我知道……逸哥,我不是故意的,那个药确实有镇静成分……”

“这跟我有关系吗?”姜逸皱起眉,“我只问,上次你答应我如果上班时间再睡觉,你就主动离职,这话我没记错吧?现在怎么说?”

顾康平指尖死死抠住办公桌边沿,原本清秀白皙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如果换做以前,他大概会直接走人。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公司,没必要这么不给人留余地。

但话说回来,以前的顾康平也不可能上班时间睡觉。毕竟曾经连续加班四十多个小时,飞三个城市还能神采飞扬做产品培训的拼命三郎,怎么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这样遭人嫌弃呢?

自尊心不只是一种心理状态,更是一种资格。对于失去这种资格的人来说,再多骄傲,剩下的也只有低头而已。

“能不能,”顾康平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舌头不听指挥,说出的话便有些模糊难辨。

“说什么,”姜逸不耐烦,“大点声。”

不远处,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又很快收住。

顾康平胸腔起起伏伏,唇角也抖得更厉害,却到底提高了声音,“麻烦逸哥,再给我一次机会。”

姜逸嗤笑,“公司要求各部门控人,不出就不能进,这你是知道的。就现在这种情况,你少干别人就要多干。让我给你机会,那我问问你,出差跟不上,影响了业绩,谁给我机会啊?”

电梯停在七楼,顾康平推开右侧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漆黑而安静。

他打开灯,第一时间发现,女朋友孙薇的背包和发卡都不见了,只有一把钥匙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上面还拴着他们在迪士尼买的情侣钥匙扣。

顾康平顿了顿,抿着唇快步走向卫生间。

果然,洗手台上,原本属于孙薇的所有东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就好像过去的三年,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你现在,是要分手吗?”拨通电话,顾康平艰难地问。

那边传来轻而急促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孙薇哽咽着,“康平,对不起。”

七年感情,最后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原来人与人之间,曾经可以多炽热,现在就可以多凉薄。

顾康平没有再打电话过去。

他不怪孙薇,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痛。

莫小可按响门铃的时候,顾康平正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一罐啤酒。

“顾先生,您在家吗?”见没有人开门,莫小可提高了声音,“我把药给您取回来了,您检查一下对不对。”

顾康平想起,因为最近姜逸脸色难看,自己不敢随便请假,就叫了一个陪诊师去代问诊和取药。

只是现在,这些药还有什么用?

吃了将近三个月,自己不还是这副鬼样子吗?

他举起易拉罐,用力猛灌了一大口。啤酒一半进了嘴里,另一半则顺着他抽动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身上已经有些皱了的白衬衫。

顾康平突然笑了起来。

太TM可笑了,这操蛋的人生!

太TM可笑了,这被人生玩弄的小丑!

作为村里最会读书的孩子,顾康平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他考上了名牌大学,一路读完研究生,在几百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进入业内前几的公司,二十九岁没用父母一分钱就实现了买房买车的小目标。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如果没有这场病的话。

顾康平的病来得奇怪。最开始,他只觉得舌根僵硬,说话发音有些奇怪,以为是睡觉时受了风,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等出差回来,孙薇发现他一侧肩膀不自觉抽动,催了好几次,顾康平才趁着休年假去医院挂了个专家号。

“很像迟发性运动障碍,”听他描述完自己的病情后,五十多岁的老医生神情凝重,“你有过精神病史吗,或者有没有长期服用抗精神病类药物?”

顾康平摇头。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就是这个名字听起来一点都不可怕的罕见病,会把自己好好的人生搅和个稀巴烂。

后来顾康平一直在想,如果自己这辈子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一种病,那该有多好啊。

父母给他起了康平的名字,满心希望他能健康平安。可三十岁,他把这一切统统弄丢了。

“放在门口吧。”莫小可见敲不开门,正准备摸出手机拨过去,就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语调怪异地说。

“顾先生,按规定我们必须亲自把药交到客户手上,服务才能结束。”她提高声音解释。

窗外天已经黑了,顾康平揉了揉脸,深呼吸几次,还是起身晃晃悠悠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顾先生,”莫小可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医生特别强调了,服药期间您必须严格禁酒……”

话没说完,顾康平突然从她手里抢过那袋子药,跌跌撞撞地向阳台冲去。

“哎,您干什么!”

莫小可一怔,急忙追进去。可惜晚了一点,只来得及看见一团东西从男人的手中抛出,划出一道弧线落了下去。

“那是您的药!”她跺脚,转身就想往外跑。

“不用去了,”顾康平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咬得吃力,却又显得格外坚决,“既然没有用,还捡回来干什么?”

“怎么会没有用呢?”莫小可急了,“而且就算医保报销了75%,您自己这部分都还要三千多呢……医生也说,您的病虽然暂时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措施,但很多人坚持服药以后症状都逐渐好转了……”

“逐渐好转?”顾康平笑起来,笑着笑着,原本清秀白皙的脸上便淌满了泪。

“我吃了两个多月药,可你看看我现在,”他指着自己,“这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哪里看出来在好转?还有,我这张嘴,喝水稍不注意就会漏出来,像中风了一样……是不是很可笑?”

“那也不能放弃治疗呀!”莫小可抿着唇,“我不管,药是我辛辛苦苦排队开回来的,说什么都不能就这么扔了。”

话音未落,她马尾一甩,人已经没了影子。

顾康平摇摇头,后退了几步。

他租的这是一间老房子,地板大概泡过水,有些地方翘了起来。因为明年交房便要搬走,顾康平也就没有修,最多平时走路注意点。只是现在,他连自己都不在乎了,哪里还记得几块翘起来的地板?

于是,等莫小可返回的时候,就看见了仰面躺在地上的顾康平。

他脚上的鞋子已经不知道甩到了什么地方,整个人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顾先生,您怎么样?”莫小可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药袋去扶他。

顾康平一只手臂搭在脸上,没有说话。

“摔到哪里了,能起来吗?”莫小可上下查看,终于发现他裸露在外的脚踝有些泛红,而且似乎肿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在这时,她听见男人低而模糊的声音。

“事业、爱情、父母的骄傲和未来……一切……都没有了。”

“这就是我从小好好学习,长大拼命赚钱的结果……”

话落的时候,顾康平尾音轻颤,带着哽咽。

莫小可没见过男人哭,尤其是这样一个处于困境中的年轻男人。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

也许是多年练武刻在骨子里的侠气,也许是曾同样感到绝望,莫小可再一次决定,顾康平的闲事,她管了。

连拖带拽,把顾康平送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华灯初上,外面一点点安静下来,医院里倒不分时间,照样人来人往,急诊甚至比白天更忙些。

顾康平脚不方便,莫小可怕他被人撞到,只好让他坐在门口等,自己则拿着身份证去租轮椅。

穿过大厅的时候,莫小可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她胸口一跳,突然停住了脚步。

刚刚那种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乎一下子得到了证实,莫小可回过头。

男人背影清瘦,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亚麻色衬衫。衬衫袖口卷起,他的一只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另一手则推着点滴架,懒洋洋慢吞吞地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叶栩。”莫小可说。

那个背影一顿,却没有停下。

“叶栩!”莫小可跑了两步,绕过男人挡在他面前,目光笔直地落在他脸上。

“嗯。”叶栩原本低垂着的眉眼漫不经心地一抬,“有事?前女友同学。”

男人的语气平淡,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甚至没有一点惊讶。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就被噎了回去,莫小可嗫嚅了好半天,只挤出一句,“你生病了?”

“陪你该陪的人去吧,”叶栩没有回答,朝着洗手间抬了抬下巴,“急呢。”

莫小可想说,顾康平只是自己的客户。可男人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头都没有回。她便又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解释了,似乎有点像个笑话。

过了这么多年还一头热的小傻子,可不就是笑话吗?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朝外走。

莫小可不知道的是,那边的叶栩却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女孩的背影,又看向另一边坐在椅子上的顾康平。

长得还行,就是比自己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说起来,莫小可自始至终喜欢的好像都是同一个类型,高高瘦瘦,浓眉,有白皙的皮肤和流畅的下颌线。

那年在学校里摆出心形蜡烛向她表白的男生是这样,今天这个靠在她手臂上的也是。

他又看了一眼莫小可。

挺好的,晃悠着马尾,矫健得跟头小马驹似的,活力满满又明亮耀眼,似乎心里半点阴霾也没有。

“一直这样下去吧,莫小可。”叶栩弯起唇角,眼角眉梢却染上深重的悲伤。

“我的姑娘啊。”他说。

顾康平的脚踝问题不大,只是拉伤了筋,到底也不能马上走路了。

他无奈,发了一条消息给姜逸,说要请两个星期假。等到下午,没等到姜逸的回复,却等来了对方亲自上门。

“逸哥。”顾康平不太熟练地扶着一根以前去峨眉山时候买的拐杖,给姜逸倒了水,才有些忐忑地问,“您来有事?”

“不然呢?闲的?”姜逸抬眼看他。

顾康平心里更不安,“我不小心摔伤,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什么的我倒是不怕,不过顾康平,”姜逸哼笑一声,“大男人,占这个便宜,low了点儿吧?”

“占……便宜?”顾康平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公司病假期间要发60%工资,他这是觉得自己在有意泡病假了。

“逸哥,我脚真伤了……医生的病假条您也看见了……”

“所以我说呢,伤的可真是时候。要是其他同事也有你这么聪明,我这部门经理也不用干了。”

这话点燃了顾康平的怒火。

“您是说我故意摔的,就为了拿那60%的工资?”他抖着嘴角问。

姜逸冷笑,“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部门总共就那么几个人,你要么就像个男人一样,干干脆脆辞职腾地方,补偿金我会帮你和HR商量。要么,你就跟别人一样干活,该出差出差,该做培训做培训。别跟我说你有病,什么药物有镇静成分这些乱七八糟的,这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跟其他同事有一毛钱关系吗?难道活该我们倒霉摊上你?”

“你!”顾康平气红了眼睛,死死抓着拐杖扶手,“没有人愿意生病,逸哥。要是这病长你身上,你也这么说?”

“你不用咒我,我没这个命,”姜逸站起来,用一根手指指着顾康平,“不过我今天还就告诉你,要是我真得了什么一时半会治不好的毛病,我是绝对不会赖在这拖部门后腿的。你也三十来岁的人了,辞个职多大个事儿,至于这样吗?”

还真就至于。

毕竟不管他业务能力怎么样,以他现在连说话都不清楚的状况,想要重新找一份工作,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没有工作,他要怎么生存下去?

先不说每个月五千块的房贷,就是吃药,也总得有钱吧?

医生说这病如果不好好控制,后面可能会出现吞咽和呼吸困难,甚至有很高的致残率。

顾康平可以死,但不能残。

他不能从全村的骄傲,沦落为左邻右舍可怜的对象。

“逸哥。”顾康平咬着牙,指节捏得发疼,却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降薪行吗?公司好歹把医保给我交了……如果没有医保,医药费就报销不了,那我现在根本无法负担……工资不用一万五,一万,或者,每月八千也行……”

说到后来,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卑微的恳求,“看在我在公司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的份上,逸哥,拜托您帮帮忙……”

“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顾康平?”

扔下这句话,姜逸走了出去。

顾康平跌坐在沙发上。他把头埋进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所有委屈咽进肚子里,而不是像个小可怜一样,躲在角落偷偷哭泣。

其实生病以前,顾康平一直觉得自己和姜逸关系不错。他们两家住得近,平时打个球约个饭是常事,就连孙薇都和姜逸的老婆很熟。而且过去几年每次调薪和年终奖,他拿的也都是部门里前几名。

正因为这一点,去年有猎头联系顾康平,说一家同行业的外资企业想挖他过去,工资至少涨30%,顾康平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

毕竟遇到合得来的领导不容易,钱这东西太少不行,却也没必要过分看重。

可直到现在顾康平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天真了。

职场里哪有什么兄弟感情,姜逸对他所有的好,不过是因为那时他有用。而现在对他弃如敝屣,也只是因为他没用了还碍事而已。

真蠢,蠢到家了。

顾康平揉了一把脸,正准备起身收拾杯子,电话就响了起来。

看着手机上的那个“老顾”,他指尖颤了颤,最终和以往一样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回过去一行:爸,在开会,有事?

“也没什么急事,”老顾打字慢,敲了半天才发过来一条,“就是村里出去的孩子,不管是上学的还是打工的,哪个都比在家强,这阵子左邻右舍都比着翻修房子。”

“我和你妈一琢磨,大伙儿都觉得你最有出息,人家修房子咱们不修,瞅着好像脸面上不太好看。再说到时候你和薇薇结婚,不也得回家办喜事吗?房子太不像样,叫人看着也笑话。”

见顾康平没接茬,老顾接着解释,“也不用花多少钱,我手里有五六万,你再拿几万,就能整差不多。以后你叔叔大娘们过来,家里也有地方住。”

顾康平一字字读完,用力抹了抹眼睛。

村里人都要面子,可父母从来没有开口提过钱,这还是第一次。

偏偏就这么一次,他这个儿子,给不起。

死死抿着唇,几个字输入又删掉,删掉又输入,最后顾康平勉强说,“不急,爸,以后再修吧。”

等了好一会儿,老顾才回过来。

他说,“行,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别总惦记我和你妈,我们就是随便说说。你要是用钱就告诉爸,爸去银行给你转,可方便了。”

这就是自己的父母。

铺天盖地的悲伤涌上来,顾康平扔掉手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失声痛哭。

莫小可又陪着顾康平换了两次药,却没有再遇到叶栩。

她想着他那天的样子,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偷偷问了几个高中同学。可大家跟叶栩早就没了联系,就连他大学毕业以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就更别提他的近况了。

莫小可有些失望。

“莫小可,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那么死心眼呢?”当初关系不错的女生劝她,“我记得叶栩家里挺有钱的,他又长那样,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围着呢。你再惦记下去,除了把自己给耽误了,还能有什么结果?”

“我也没想有什么结果呀,”莫小可慢吞吞地解释,“就是那天遇见时……他脸色,看着不太好……”

这不还是放不下吗?那女生恨铁不成钢,干脆不再搭理她。

莫小可等了半天,见手机没有反应,叹了一口气,转而打给顾康平,做售后回访。

“脚差不多好了,”顾康平说话仍然不清晰,“我打算明天回公司销假。”

“嗯。上次你们经理不是还逼着你辞职吗,现在怎么说?”莫小可问。

“说是已经和HR商量好了,可以调岗,但必须降薪。”

“会降很多吗?”莫小可有点担心顾康平的治疗费用。

顾康平一顿,“嗯。不过没关系,现在对我来说,医保才是最重要的。”

“这倒也是,”莫小可想了想,“那他们给你调整到什么岗位?”

“还不知道。但是不管是售后还是其他的,我都感谢公司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小可,人到了绝境,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莫小可沉默下来。

顾康平却笑了。

“好在舌头虽然还是不听话,但终于能自己走路了。要不然再找你做几次陪诊,以我眼前这点微薄的收入,恐怕真的会破产。”

“顾哥,其实如果你一个人不方便,我也可以帮忙的,”莫小可认真起来,“至于服务费,你可以先欠着。”

“反正等你好了,就能重新做回售前工程师,工资也会涨上去。到时候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说是不是?”

希望吧,顾康平扯扯嘴角,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即使真的有那一天,自己和姜逸,恐怕也永远回不到过去了吧。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顾康平刚下地铁,姜逸的电话就先打了过来。

他语气很差,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质问,“顾康平,上次让你配合客户做的那个招标文件,你做的是什么玩意儿?现在客户对接人被他们领导狠批了一顿,你马上过来,把问题解决了。”

顾康平吓了一跳,顾不上脚刚好,赶紧一路小跑冲到了公司。

“我就奇怪了,做了这么多年售前,连怎么控标都不会吗?人家客户的领导说了,这招标书也太假了,从技术指标到资质要求,就差把咱们公司名字写上了。”

走到门口,他听见姜逸在里面大发脾气。

“逸哥,”顾康平僵硬开口,“是环视的那份招标书吗?”

“你说呢?”见是他,姜逸的脸色更难看,“你这两个星期一共写了几份?”

“可是逸哥,那份招标书最开始我写的不是这样,后来这一版是按照您的意思改的……”

“这么说是我的问题?”

姜逸冷笑,又看看周围其他售前工程师,“我确实强调了要完全控标。可你问问大家,控标需不需要好好设计?你自己能力不行,写的东西让客户挑出毛病来,现在是想让我给你背这个锅?”

“不是……”顾康平有些着急,可越是着急说话越费劲,“真的是逸哥你当时说,不管那些技术指标和资质证书分量怎么样,都要比着我们有的列出来……而且我发出去的时候,您也审批过……”

“我审批怎么了,”姜逸提高声音,“我一天审批那么多东西,每个都要像小学老师一样给你们检查,那还要你干什么?”

“自己做事不行就赶紧想想怎么改,在这里推卸责任,难道还想让别的同事给你收拾烂摊子?”

“逸哥,您误会了……”顾康平满头是汗,“我马上改……我只是想把事情讲清楚……”

“顾康平!”正在这时,人事部的实习生艾玲在门口叫他,“我们经理让我带你去新工位。”

顾康平看看姜逸。

“算了算了,我用不起你,”姜逸摆摆手,转头又对另一个人说,“那个招标书等会儿你来改,没问题吧?用心点,别像有些人似的,做的东西傻子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

顾康平以为,这就是今天最难过的事了——锅从天上来,百口莫辩,灰溜溜地离开自己工作了六年的部门。

可还有更让人难过的。

顾康平的新岗位在行政部,只是他的办公位,设在茶水间门口,那个一米多宽的墙边。

“我们经理说,其他岗位都需要对外沟通,你现在这情况也不太合适,”艾玲指着那张又小又旧的条桌,“你就坐这吧,负责给会议室倒倒水,中午再帮同事们热一下饭。”

倒水,热饭?

顾康平有些不可置信。

“我不能还是做技术吗?或者,至少沾点边。”他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艾玲耸耸肩,“反正我们经理是这么说的。对了,我这里有一份劳动合同变更协议,你签一下字,回头我还要交给管档案的姐姐呢。”

顾康平低头看着对方递过来的一页纸。

他不愿意接受,可他没有选择。

上午会议室要使用,这个位置没安装座机,行政部的同事就在大群里艾特顾康平,一会儿要泡茶,一会儿要点咖啡。

全公司所有的同事都可以围观他的狼狈。

没关系,男人的胸怀是委屈撑大的,顾康平对自己说,然后烧了一壶水,送进去之前,还没忘对着玻璃门调整一下表情。

“人呢?”等他出来,刚才被安排修改招标文件的那个同事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见到顾康平,他屈起手指,关节把桌面敲得啪啪响,“顾哥,我们那边的咖啡什么时候送过来?”

“你们那边?”顾康平拿起手机,看到对方果然艾特过自己说有客户要到了,赶紧答应,“我马上就冲。”

“那你快点,”那人说着,哼笑了一声,“不过这地方挺清净的呀。你要是想睡觉,往茶水间里面一躲,别人轻易还真发现不了。省得像以前似的,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还得听你打呼噜。你说一样上班拿工资,忙闲这么不均,搁谁心里能舒服?”

顾康平拆咖啡的手一顿。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解释。

“逸哥不总说吗,看结果。”那人还在笑,“不过你现在就好了,没多少事儿,压力也小。不像我,光你惹的那个烂摊子,就够我收拾的。”

“就是,恼火,”另一个头顶有点发亮的同事从不远处走过来,“真要有只动手不动脑的工作,我也愿意做。你看看我这头发,都要掉光了。只可惜没有顾哥这么好的命啊,公司成立这么多年,除了顾哥,还照顾过谁?”

原来这是对他的照顾。

顾康平苦笑。他不是个傻子,公司把他调到这个岗位,无非是希望他受不了自己走。如果经济条件允许,这样的骨气,他也想有。

“咖啡加糖吗?”顾康平想岔开话题。

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

“顾哥你这病要长期服药吧?”头顶发亮的那位说,“那以后你就干这个了?可别把艾玲的饭碗抢了,我看那小姑娘做事挺好的。”

“只不过这工作虽然轻松,但公司也不是天天有人来开会……以后万一不需要人端茶倒水了,顾哥你可咋办?我都替你发愁。”

话音一落,旁边人轻笑出声。

顾康平端起咖啡,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就像我当初手把手教你做技术方案的时候,也没想到过自己会有今天。”

头顶发亮的男人脸色一僵。

“顾哥这是提醒我们他是售前部元老呢。”另一个哼一声,接过顾康平手里的咖啡,“行了,我自己端吧。中午别忘了提前给大家把饭热好。”

莫小可站在前台旁边,刚好看到这一幕。

她早上有个代打报告的单子,顺路帮顾康平取药。对于这个从来没在写字楼里工作过的姑娘来说,根本就想不明白公司为什么会安排这样一个专业不对口的工作给顾康平,更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阴阳怪气地讽刺他。

就算他现在生病了,以前的知识就没用了吗?那感情呢,以前的相处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记得从前在武术队时,一个师姐突发疾病,当时教练就发动大家捐款,说习武之人,首先要有助人之心。

怎么到了他们这里就变成落井下石了?

“你找谁?”身后突然有人问。

莫小可回头,一个穿着职业正装的三十多岁女人正看着自己。

她想了想,没提顾康平,只说,“找你们领导。”

“哪个领导?”

“说了算的。”

那女人皱眉,“推销什么?”

“我不是推销,”莫小可看她这样子就明白人家反感了,赶紧解释,“您是领导吗?我是顾康平的朋友。”

她指了指独自站在茶水间门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顾康平。

“我是人事经理。”女人说。

“那就是说,公司的人你都可以管了?”莫小可语气认真,“经理你看过士兵突击没有?我觉得一支队伍就应该不抛弃不放弃,就算顾康平生了病,他以前总为公司作出过贡献吧?而且他现在也在努力做事。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让他坐在那里上班,也不要让别人欺负他?”

女人挑眉。

“你知道企业是干什么的吗?”她哼了一声,“企业是以盈利为目的的,不是慈善机构。”

“那如果这个人没用了,你们就要赶他走?”

莫小可摇头,“这太不讲武德了。我要告诉别人,都不要到你们公司来。”

莫小可回家后心情一直很差。

孙乐告诉她,人家说的也不全错,公司不养闲人,哪里都一样。

但是没想到,过了几天顾康平打来电话,说自己刚刚被调去了市场部,做竞品分析。

“这个工作不怎么需要对外沟通,而且工作内容对于我以后重新回去做售前也有帮助,就连工资,都给我调回了原来的标准。”他很兴奋,发音就更不清楚,莫小可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们公司还挺好嘛,起码知错能改。”莫小可松了一口气。

要不说归根结底这还是个单纯的姑娘。许久以后,她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集团公司突然新换了领导,而他们总经理担心自己不是对方嫡系,搞不好会位置不稳,于是交代下去,方方面面都注意点,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人事经理一想,万一这个节骨眼莫小可这种愣头青真的去网上胡说,自己少不了惹麻烦,所以不管姜逸怎么要求,她到底还是在公司里找了个适合顾康平的岗位安排了过去,顺便卖了顾康平一个人情,也让其他同事对她的好感度涨了不少。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得一手好聊斋呢。”孙乐听说后,似笑非笑地说。

莫小可不懂这和聊斋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挺高兴的。顾康平工作不错,药费也不用担心了,这才是最关键的。

两个月后,又有一个好消息传来。

有个教授研究中医电针治疗迟发性运动障碍,正在征集志愿者。本来莫小可还挺担心有风险的,纠结了半天。到顾康平这,他只说,自己愿意搏一把。

后来莫小可陪客户看诊的时候,曾经偶然遇到去治疗的顾康平。男人还是穿着白衬衫,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虽然说话还有点不清楚,但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嘴唇也不会再抖动了。

“还在做市场分析?”莫小可问。

顾康平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总经理找我谈过,觉得我做得很好,让我考虑做这一组的负责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肯定能呀。”莫小可认真地说。

打不倒你的,只会使你更强大,网上那一碗鸡汤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那为什么,这个更强大的,不可以是顾康平呢?

莫小可觉得完全可以,太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