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进退
星期一上午,我开完总经办晨会,一回到办公室,李嘉文就风风火火地找上了门。
“苏总,”她把一份简历放在我面前,“刚刚王首席塞了个姑娘给我。”
我被她的用词逗笑,于是问,“漂亮吗?”
她一噎,有些急了,“什么漂亮吗?我是说,他要把这姑娘塞进咱们公司。”
还有这种事?
我拿起面前那单薄的一页纸看了看。
确实是个姑娘,齐刘海,眼睛不大,和王旭升长得有几分相似,名字叫王春艳。
“学英语的,应届大专毕业?”我不解,“我们公司有合适的岗位吗?”
“没有。”李嘉文摇头,“我也告诉王首席了。可他说,那就做他的助理吧,反正他也不经常在公司,需要一个人上传下达,这姑娘正合适。”
“那你有没有和他说,我们公司所有高层都没有助理?”我问。
李嘉文苦笑,“说了,没用。王首席说他自己去和薛总说。”
其实就算她不说我也猜到了。
这个王春艳,从长相到姓氏,任谁都能看出来,十有八九就是王旭升的亲戚。他能把简历直接递到李嘉文这里,就说明在他看来,安排他一个亲戚进公司,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我是从大公司出来的,这要是在大公司,或许也真的司空见惯。反正公司规模在那里摆着,总能找到些简单的工作给这类人做。
可我们云纵只是个创业公司,多一分成本,就意味着少一分利润,我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对了,苏总,”李嘉文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王首席说了,工资他建议按照六千来定。您说这怎么行呢?让我们部门小鸥方晴她们怎么想?”
原来连待遇都替我们想好了,我一时有些无语。
就在我和李嘉文商量着怎么回绝他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苏耘,”薛仲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难得带了些犹豫,“你那边说话方便吗?”
我看了李嘉文一眼,等她转身出去了,才问,“是不是王旭升的事儿?”
“你知道?”
“简历都在我手里了,”我有些无奈,“我能不知道吗?”
薛仲沉默了几秒钟,“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承认你是对的。可是苏耘,你也清楚师兄他家里的情况,何况他之前那样帮我……”
又是这些话,我突然就不耐烦起来,于是打断他,“薛总,这是在公司,我们谈的是公事,所以没有师兄师弟,只有王首席和总经理,你明白吗?”
大概听出来我生气了,薛仲笑了,“好,我道歉。”
然后又好脾气的和我商量,“就这一次,下不为例。给那个姑娘找些事情做,尽量多教教她,如果她有能力出去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她自己就会走,行不行?”
王首席叫王旭升,是薛仲的师兄,也是云纵科技的首席顾问。他本身是一名大学老师,对大数据行业发展趋势有一些研究。
薛仲创业的初期,经常在产品方向上和王旭升交流,也得到了他很多帮助,因此少走了不少弯路。
薛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他给了王旭升股份。
可王旭升并不愿意只做个在股东会上举手的角色,他提出想要参与到公司的经营中来。
“师兄对公司的感情,和我们每个人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能拒绝。”薛仲是这样向其他人解释的。
于是,有了首席顾问这样一个职位。他是公司高管,参与总经办会议和决策,但不用日常打卡。
我觉得这很适合王旭升——可以在擅长的领域产生一些价值,获得不错的收入、同时也能满足他个人的成就感,甚至虚荣心。
是的,虚荣心。
这就是我不太喜欢王旭升这个人的原因。
作为一个小乡村里那几年唯一考出来的孩子,他在原来的环境里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但走出来以后,王旭升接触到的人不同了,包括薛仲在内的每个人,可能都非常优秀。
而与这些人相比,王旭升除了出身,最大的短板就是本科学历——虽然后来考取了国内一流学府的硕士和博士,但他本科确实毕业于一所普通院校。
在我看来,英雄不问出处,普通院校毕业生能走到今天,更是值得骄傲的成长。但王旭升自己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他从来不会提起自己的母校,甚至连母校校庆邀请他,他都不屑地拒绝了。
也正是因为王旭升的这种性格,他谈过几个女朋友,最后都没有走到一起:喜欢他的,他嫌人家学历低或是工作不好;而有幸被他看中的,基本上都可以归为白富美那一类了,人家自然也会有更好的选择。
所以王旭升就一个人过到了现在。
薛仲曾经想让我帮他介绍个女朋友,可王旭升一听说那姑娘老家是农村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很有点被辱没了的感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干过这种多管闲事的事儿。但免不了在心里给他贴上了一个自视太高,不好相处的标签,能不打交道就尽量不打交道。
但薛仲和我不一样,我有时候太过爱憎分明,而他对人比较包容。这种包容在王旭升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
比如别人开会,都是员工等领导,下级等上级,到了他这儿,十次有九次是薛仲等王旭升。再比如别人发言,都是下级说完了,上级适当补充一下。
可薛仲为了表示对王旭升的尊重,在我看来其实更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常常请王旭升做最后的补充。
这样一来,王旭升渐渐表现出一些志得意满来,甚至有时候会当众打断或者反驳薛仲说的话。
我对此不太认同,不过薛仲不放在心上,我便也觉得没必要计较。
两个星期前,因为一个技术合作项目,公司需要召开一次总经办临时会议。方晴一早就通知了王旭升,他表示要参加,但希望会议推迟一个小时。
考虑到薛仲会后要出差,为了避免误机,我建议他安排一下时间,或者事后把会议记录发给他,有问题再反馈。
可王旭升很坚持,他直接打电话给了薛仲。和我预想的一样,薛仲同意了他的要求。
会议开始进展顺利,大家很快达成了一个基本一致的意见,最后薛仲习惯性地看向了王旭升,“师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我感觉,”王旭升并没有就事论事,反而略一沉吟,对会议本身表达了不赞同,“咱们这个决策方式有点问题。”
然后他就开始理论联系实际地讲起来其他公司的决策流程设计是如何完善,报告编写是如何详尽,表决又是如何严谨科学。
而相比起来,我们公司这样,显得草率而匆忙,实在是有待改进的地方太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薛仲摸出手机,偷偷看了一眼。
他教养相当好,一贯不会在别人发言的时候去看手机,这次应该是实在着急了。毕竟距离他的航班起飞,只有不到2个小时,而他赶去机场,至少需要40分钟。
“王首席,”我笑了笑,不得不出声打断了王旭升,“您说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我认为有必要找时间做个专题来讨论。”
他看向我,我继续说,“那么,对今天的问题,您如果没有意见,我们暂时就到这里?”
王旭升终于点了点头,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因为我自己也有些工作要做,我没有送薛仲去机场。
等忙完了,我正准备要去买杯咖啡提提神,李嘉文神神秘秘地钻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刚刚去买咖啡,”她递给我一杯拿铁,“听见了一些议论,来和你打个小报告。”
这就是我最喜欢李嘉文的一点,她耿直。
原来刚刚开完会,蒋铎跟别人抱怨王旭升什么都要插手,不懂装懂。而其他人则劝他忍耐一下,毕竟连薛仲对王旭升都是那个态度,他绝对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甚至有人开玩笑,叫王旭升“太上皇”。
“昨天王首席私下里让研发那边给他开账号,他想去看看代码库,蒋总没同意。好像两个人弄得不太愉快。”李嘉文解释说。
我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王旭升并不负责研发,他如果需要,应该向薛仲申请,而不是直接去找蒋铎。但他这样做了,而且做得理直气壮,这只能说明一点——他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
从今天这个会议的情况来看,问题在薛仲。是薛仲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
我决定和薛仲谈一谈。
第二天晚上,薛仲出差回来,十一点落地,我去接机。
他有些疲惫,上了车就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
“怎么办?我有些你不喜欢听的话想说。”我的目光落在前方的路上,轻声问。
薛仲转头看我,笑了笑,“在我这里,你不是一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哪里管过我爱听不爱听。”
“可是,以往和你说难听的,我谨代表苏耘,今天我代表的是云纵的副总经理,你是我的老板。”我继续铺垫。
他直接笑出了声,“矫情。那就别说了。”
怎么能不说呢?可薛仲那么累,我确实不想让他不开心。于是我给他讲了个故事。
“你知道汉文帝吗?他刚登基的时候,有个诛灭诸吕之乱的大功臣周勃是他的丞相。汉文帝很敬重周勃,于是每次退朝,都目送周勃出去才离开。”
“周勃一看,皇帝都对我这个态度,那说明我牛啊,于是他就飘了,满朝文武没有能让他放在眼里的。其他大臣因此都很为难,有什么不该周勃过问的事如果他过问了,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和处理……”
“苏耘,”薛仲打断我,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分开了三十多个小时,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嗯。”我点头。
“那你想先听我说什么?想不想你,还是这件事?”他问。
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瞪他。
“唉,没有你在身边确实睡不踏实。所以你看,我都有黑眼圈了。”薛仲扮可怜,然后话题一转,“我不是皇帝,师兄也不是周勃,你能不能不要对他抱有成见?”
“我对他抱有成见?”恰好红灯,于是我转头看他,“那请问,我为什么要对他抱有成见?”
“你知道的,”薛仲指的是上次介绍女朋友的事,“师兄一路走来不易,挑剔一点也很正常。”
“可现在的问题是,你的那位师兄和周勃一样,飘了。”
我把今天李嘉文告诉我的事说了一遍,又问薛仲,“现在你还觉得是我对他抱有成见吗?”
薛仲沉默了一瞬,“也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不是误会。”我语气坚决,“是你给大家传递了一个错误的信号,所以王旭升现在不把职责分工当回事,甚至都开始干涉其他老总的工作了。”
“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性格稍微执拗一点。”薛仲说着软下语气,“苏小姐,苏总,我以后会注意的。一整天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真的累了,能不能让我先歇歇?”
我看了他一眼,确实眼角眉梢都是疲惫。到底是自家男人,我心软了,话就说不下去了。
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吧,我想。
可没过多久,当李嘉文把王春艳的简历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王旭升,到底还是往周勃的方向又进了一步。
“把这个姑娘带到我这里来,无论如何,我还是看一眼吧。”我对李嘉文说。
“您绝对不会满意的。”李嘉文很肯定。
结果也是如她所说,我确实不满意。
其实虽然学历差了些,但既然到了面试环节,我还是能做到不先入为主的。但这姑娘形象也不好,皮肤黑,头发油腻也就算了,坐姿还松松垮垮歪歪扭扭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尽管真的不想录用她。可想到薛仲的话,我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把王春艳放在了人事行政部,特意交代李嘉文,除了做王旭升的助理之外,行政上那些跑腿打杂、复印签字、缴费开票的工作也可以交给她来做,毕竟我们公司现在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养闲人的。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王春艳入职不到一个星期,李嘉文就来找我诉苦了。
“你看嘛,苏总,”李嘉文把手里的几张发票递给我,“让她去开了两次票,人家一去就是半天不说,还都是打车去打车回。这不是,找我报销来了。”
“小鸥方晴他们一直都是坐地铁去,就三站路,你说我要是给她报了,那别人会怎么想?”
“那就不报,”我直接说,“公司制度规定的,出去办事就是公共交通。你告诉王春艳,要么就按照要求做,要么就自己花钱,违反制度的事情,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有这个权利。”
李嘉文乐呵呵地走了。
下午,我请人事行政部的女孩子们喝奶茶。奶茶送到时,是方晴去楼下取了给我端过来的。
“苏总,”她撇着小嘴和我说,“那个王春艳怎么那么讨厌啊,她刚刚在办公室里怼李姐,说既然不给报销打车费,那以后这种跑腿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她又不是来打杂的。”
“她这样说?”我有些吃惊。
“嗯,”方晴更委屈,“好像打杂的事儿都该我们干似的。她一个新来的,有必要这么高人一等吗?”
太神奇了。
我简直想不明白,王旭升到底是怎么和这姑娘说的,为什么感觉她是来做小公主的呢?
等方晴走了,我打电话给李嘉文。她正生闷气呢,一听是我,就态度坚决地恳求我把王春艳弄到别的部门去。说这么一位姑奶奶放在眼前,实在影响人事行政部的士气和工作效率。
“你让王春艳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吧。”我压着火气,“如果情况确实是你们说的那样,我负责让她离开。”
王春艳这姑娘真不是省油的灯。
如果她不出来读书,在村里估计也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从进我的办公室开始,我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人家自己说了二十分钟。
从李嘉文怎么不重视她,到同事们怎么看不起她挤对她,再到她这几天怎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最后说到李嘉文狐假虎威,拿公司制度压她,不给她报销交通费。
“苏总,您说有这样的吗?我出去是办公司的事,凭啥让我自己花路费?”王春艳问我。
我笑了笑,“你说完了?”
她点头。
“好,那就该我说了。”我慢慢收了笑容,“不给你报销打车费这件事,是我的意见。”
话音刚落,王春艳就涨红了脸。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被我摆手制止,“公司制度有规定,日常公出办事,在交通便利的情况下,优先选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你去的地方地铁直达,完全在选择范围内,我说的这点没错吧?”
“嗯。”王春艳闷闷的应了声。
“那么,你要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与公司有什么关系?我要求你乘坐地铁,我自然只报销地铁的费用,是不是这个道理?”我又问。
“可是,现在天气那么热,地铁人又多……”她辩解道。
“王春艳,”我的脸色严肃起来,“你是出来工作的,不是来玩的。如果想要事少钱多离家近,那你可能来错了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春艳被我的气势压制着,到底还是低下了头,“那也不能总让我干这些活儿吧?都没什么技术含量。”
我忍不住嗤笑,“有技术含量的你会吗?谁不是从这些事做起?”
“可我叔叔说让我多学点东西,积累一些经验,”她大概终于想起来搬出王旭升了,顿时就挺直了腰杆,“跑腿有什么可学的?”
“是吗?那公司确实没有能达到你叔叔要求的岗位了。所以,只有请他把你带回去,看哪儿合适,就放哪儿去吧。”
说完,我打电话给李嘉文,“王春艳达不到录用条件,让人给她办理离职手续,今天就离开公司。”
“你要赶我走?”王春艳急了,仍试图用王旭升说服我,“这公司我叔叔也有份的,你这样做我叔叔知道吗?”
我笑了,“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权,至于王首席那里,我自然会通知的。”
王春艳出去以后,我先打电话告诉了薛仲。
薛仲沉默片刻,还是认可了我的做法,并且主动要求由他去和王旭升沟通这件事。
我猜他是怕我不给王旭升留情面。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确实是了解我的。如果要顾及到王旭升的面子,我当然有的是办法圆滑的去解决这件事。而我选择了这么直接干脆的方式,就说明我对王旭升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不知道薛仲是怎么和王旭升说的,总之后来在公司开会碰到,他虽然还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但并没有来找过我什么麻烦。
能不和王旭升打交道,我乐得不和他打交道。
而且,薛仲被我说了几次以后,也有了一点自觉,再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没有让王旭升做最后的发言。
虽然每次王旭升还是会说“我补充几句”,但最起码,薛仲的态度开始转变了,该传达出来的信号,也已经传达出来了。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要王旭升慢慢意识到这一点,逐渐摆正自己的位置,其实我还是很乐于和他共事下去的。
毕竟,我了解薛仲,不想让他对王旭升心怀愧疚。
可王旭升再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
那天是周六,薛仲约了客户吃饭。
晚上十一点多,我见他还没回来,正有些担心,接到王旭升电话,让我去餐厅接薛仲,他喝多了。
薛仲喝酒向来有节制,这次竟然连打电话给我都做不到了吗?我顿时心慌起来,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家门。
餐厅灯火辉煌,我的薛仲半弯着腰靠在大门右侧的墙边。他头垂得很低,手若有若无的撑在腹部,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甩上车门,快步跑到薛仲身边,一把抱住他,把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小声问,“怎么样?哪里难受?”
薛仲紧闭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你可来了。”旁边传来王旭升的声音。
我这才看见他。王旭升站在距离我们一米左右的地方,一只手掐在腰上,看起来倒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他怎么喝这么多?”我问,手搭在薛仲的额头上,心里有些焦灼。
“那能怪谁?他自己愿意喝呗。”王旭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了老总,就是不一样了,我这个师兄的面子,说扔在地上就扔在地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从何说起?
我正要耐着性子问清楚,薛仲在我的肩上蹭了蹭,贴着我耳边说,“老婆,我难受。”
他声音很小,却像是掐在我的心尖上,让我心疼的同时,点燃了我的怒火。
“王首席,”我提高了声音,并没有叫王旭升师兄,而是用职位来称呼他,“既然是你和薛仲一起见客户,那为什么你这个下属没事,上司却喝多了呢?我在职场这么多年,你来告诉我,有没有这种道理?”
王旭升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客户面前,薛仲是总经理,而你是他的下属,喝酒这种事,应该你来承担。”我毫不退让。
“我来承担?”王旭升干脆转过来面对我,指着薛仲一副要吵架的样子,“你问问你们家薛仲,为什么我答应客户送他们一套试用系统,到他这里就不同意了?他喝多了是因为他要给客户赔礼,可不是因为我王旭升!”
“那么,你凭什么不经过薛仲的同意就答应客户?”我稍微一思考,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既不分管销售,也不是公司总经理,你是代表谁来做出承诺的?”
大概我这话对王旭升来说,是极大的冒犯,他气得胸口起伏,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苏耘,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薛仲的想法?我是公司股东、顾问,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根据公司各个岗位的职权划分,恐怕没有。”我慢慢冷静下来,挂上了一个职业化的笑容,“所以,我说的不是谁的想法,而是公司的规则。”
“规则!”王旭升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扔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和你说,我明天找薛仲谈。”便拂袖而去。
剩下我,看着身边眉头紧蹙的男人,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薛仲吐了大半夜。
在一起的几十年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我也一夜没合眼,一方面是心疼他,又担心他会不会急性酒精中毒,所以只好守着他。另一方面,我在思考怎么妥善解决王旭升这件事。
说实话,抛开薛仲和王旭升之间的关系不提,王旭升也还有用,我不想彻底撕破脸。那么就要想好,怎么样让他做个知进退、懂分寸的顾问,就算不能成为薛仲的助力,至少不要成为他的麻烦。
天亮的时候,我煮了一锅白粥,然后坐在餐桌边等着薛仲起床。
一直等到八点,薛仲才脚步虚浮地从卧室出来。
“对不起,老婆,”他捏着眉心,在我对面坐下,“昨晚确实控制不住……”
“先吃东西,”我淡淡地说,然后起身给他盛了一碗粥,“先少喝一点,要不然胃里不舒服。”
薛仲点头,隔着白粥的热气打量我的神情,“生我气了?”
我看着他,“是。”
他顿了顿,小小喝了一口粥,“我知道,之前是我做错了。”
我没接话,等着薛仲的下文。
“你那次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我听进去了。只是我以为,大家都是搞技术的,不用把职位高低看得那么重,更不需要去学人家的帝王心术。”
“可是也许是我想偏了。”薛仲摇摇头,苦笑一声。
“师兄本来就是个高傲的人,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以前我们在一起,因为师兄弟这层关系,我们也都敬着他。但是你说得对,在公司里,我对他的态度,会影响他的自我认知,以及其他人和他相处的方式。”
他放下筷子,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这一点我确实没做好,苏耘,我向你道歉。”
我叹了一口气,“看在你认错态度诚恳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了。不过眼前这个问题只能是你来解决。你准备怎么解决?”
薛仲皱眉想了想,“我找师兄谈一谈吧,表达一下我对他的期望,也要明确一下他的职责和权力。”
“好,”我点头,提醒他,“在你办公室谈,不要在外面。称呼他王首席,不要叫他师兄。”
“另外,先讲利益,利益讲清楚了,我相信王旭升也会权衡得失。不过一定要记得,最后给他个台阶下,让他明白你对他的感激和尊重。”
“你这是恩威并施?”薛仲笑。
“也可以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我无奈,“以后你要记得,你不是做技术的了,你要搞定的,是人心。”
而人心,是最难搞定的。
说实话,我有些同情薛仲了,真是个小可怜。
星期一,公司例会,王旭升还是来了,全程用鼻孔对着我。
一散会他就去了薛仲办公室。
“王首席在拍桌子,苏总。”方晴去给薛仲送一份文件,回来溜进我办公室和我咬耳朵,“不过薛总很沉着,两个人并没有吵起来。”
这一点我事先就想到了。
我的薛仲,对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能够真诚地包容。
谈话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午休时,我正想发消息给他,薛仲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让我和他一起出去吃饭。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他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搞定了。”果然,在餐厅里一坐下,薛仲就笑着说,“那些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真的,你太棒了,快分享一下,让我学习学习。”我赶紧给他戴高帽。
男人有时候和孩子一样,都喜欢表扬,在这方面我向来做得不错。
果然,薛仲马上就事无巨细地把整个沟通过程讲给了我听。
王旭升一开始进去,是告我状的,认为我没有充分尊重他。
“我告诉师兄,你是云纵的副总经理,站在公司立场上,我认为你说的完全正确。”薛仲说。
他的话激怒了王旭升,所以方晴听见他拍桌子。
我想他也可能指着薛仲鼻子骂他忘恩负义什么的,只是薛仲没有告诉我。
等王旭升发完脾气,薛仲把打印好的首席顾问这个职位的说明书推到王旭升面前,请他看完签字,表示他知晓和认可自己的职责权限。
“他肯吗?”我不相信王旭升会同意。
“当然不肯,”薛仲摇头,表情渐渐复杂起来,“所以,我不得不强调,如果他不签字,公司将会立即解除对他的聘用,相关报酬也会停止支付。”
我瞪大了眼睛。我能想到以王旭升那样心高气傲的性格,听到这话该是怎么样的暴跳如雷。
看来薛仲确实是对他失望了。
“后来呢?”我问。
“也许是权衡了利弊得失,也许是基于其他考虑,师兄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了。”薛仲缓缓叹了一口气,“然后,我们聊了很多。”
“我给他讲了我的梦想,也说了创业以来我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困难。然后我说我是个很普通的人,想要做出一点成绩,就一定要有他们这些朋友帮助我。”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带领他们所有人都实现财务自由,可这个前提是,当我们还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必须得拧成一股绳。”
“最后,师兄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到这里,薛仲垂下眼睛,“但我知道他心里生了隔阂。他临走的时候,称呼我为薛总。”
那之后,王旭升来公司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有时候开会,我们发会议通知给他,他会主动问是否有需要他做的事,如果没有,他就不会参加。
而与此同时,王旭升那边做的行业分析报告会及时发到薛仲的邮箱,公司要求他来做分享,他做得也很尽职尽责。
第二年春天,王旭升带的研究生到了实习的时候,我请他帮我推荐人选,王旭升斟酌了再三,才推荐了自己最得意的三个学生过来。
而且特意打电话给告诉我,按照公司的面试流程来,如果他们不能通过面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旭升的这种改变,让我和薛仲都觉得很舒服。
有一次开了股东会之后聚餐,我们两个人一起敬了王旭升一杯酒,感谢他的理解和支持。
王旭升却笑着摇了摇头,指着我说,“薛总,你的夫人比我们都小,却比我们都活得通透啊。要不是她,我差一点就成了别人眼里不知高低,不懂进退的傻瓜了。”
“嗯,苏耘是很好。”薛仲毫不谦虚,眉目温柔地看着我。
我正有些不好意思,王旭升下一句话就惊呆了我。
他说,“看你们都成双成对的,我也想成个家了。算了,薛总,别的我也不要求了,就照着苏耘这样的,给我介绍一个吧。”
这……我转头看向薛仲,又要介绍女朋友?我做不到啊,怎么办?
显然薛仲却淡定地笑着摇了摇头,“师兄,这个我怕是帮不了你了。毕竟苏耘,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脸忍不住红了。
太过分了,这种场合自卖自夸。
后来,公司里流传着一个段子,说好好的股东聚餐,最后却变成了一群中年大叔集体吃狗粮。
只是与此同时,创业元老们对薛仲的态度渐渐有了一些改变——如果说曾经他更多的是他们的兄弟,现在,则成了绝对的权威和领导者。
这对公司的长远发展利大于弊。
所以,我很乐见其成。
当然,狗粮这东西,他们恐怕还得继续吃着。
管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