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剩女”的焦虑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是我和老公薛仲约会的日子。
当年他求婚时,我说:“薛仲,我不要嫁给你,我要和你谈一辈子的恋爱。”
他笑着把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到耳后,“那不如我们订个规则吧,不管生活怎样柴米油盐,薛仲永远做苏小妞的星期五情人。”
我想了想,欣然接受。
这家叫“红尘小调”的餐厅我是第一次来。它有个非常浪漫的设计——每个卡座都被薄薄的轻纱环绕着,空间半掩半露,配上低垂的暖黄灯光,很适合约会。
落座后,穿着西装马甲的侍者很快就来帮我们点餐,为了方便,他挽起了一侧的纱帘。
就是在这时,透过邻座纱帘的缝隙,我看见化了淡妆的钟灵。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发量略少,长相普通,神情严肃。
男人两手放在桌面上,手里拿着一张纸,他的目光落在纸上。
我听见他用一种类似于审问犯人的语气说,“你刚刚说你父母的职业是事业单位职工,他们的收入怎样?生活费需要你来负担吗?”
钟灵怔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摇头,“不用,他们在县城,生活成本很低……”
不等她说完,男人就打断她,“那你在本市买了房子吗?”
“买了。”钟灵的神情已经不太好,但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去年已经交房了。”
“哪个区?面积多少?有贷款吗?”
我皱起眉,她这是……在相亲?现在的男人,相亲都是这么直接了吗?
薛仲拆了餐具包装,给我一一摆放好,正要说话,见我神情奇怪,就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认识?”
“嗯。”我点头,压低声音,“公司同事,女的那个。”
他听了两句,淡淡说,“这男的不怎么样。”
何止是不怎么样!
我第一次遇到有人能这么直白地问女孩子,“你虚岁都三十了,为什么还找不到对象?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真是奇怪,你自己不也没找到吗?否则你来这干什么?
这种情况下,女孩子大约没有几个会忍着不怼回去,可一向要强的钟灵竟然忍住了。
她的脸有些红,却仍勉强维持着礼貌,“大概缘分没到吧……”
“有过几个男朋友?还是处女吗?我这人可是很自爱的。”男人不大的眼睛直直盯着钟灵,好像要判断她会不会说谎。
钟灵终于站了起来,端起面前的一杯柠檬水,扬手泼到了对方脸上。
“臭娘们!”那人恼羞成怒,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等我一会儿!”对薛仲扔下一句话,我起身大步走过去。
从小看武侠小说长大的女生就这点不好,骨子里侠气太重,具体表现为爱管闲事,这是薛仲对我的评价。
可是没办法,改不了。所以从小到大,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没少干,包括这一次。
“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意识到我旁听了她令人尴尬的相亲过程,钟灵涨红了脸。
“不出来你要怎么样?和他撕打?钟灵,你打不过人家。”我有些生气她的不知好歹,要不是我旁边还站着薛仲,今天我和她都很难全身而退。
她把脸扭到一边,抱着胳膊靠在洗手间的墙壁上,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一声,“嗬,这都什么人啊?这就是网站给我匹配的最适合我的男士,合着我钟灵一个211毕业的知识女性,就和这样的货色相亲?”
大约是觉得委屈,说到后面,钟灵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要我说,相亲可以,多认识些人,合得来的就聊聊,不怎么样的,比如今天这位,你转身就走就是了,何必听他那些话?”
不管怎么说,我和钟灵也算共事了多年,多好的朋友谈不上,几分交情还是有的。
“你以为我不想转身就走?”她苦笑,“苏耘,你这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个有老公有孩子的人,知道现在想找个能结婚的男人有多难吗?”
“单身的吧,条件稍好点的,嫌你年龄大。不嫌你年龄大的,自身肯定就是要啥没啥。有过婚史的吧,不是心里还惦记以前那个,就是拿婚姻不当一回事了。所以你说,除了把握每一次机会,我还能怎么办?”
我想说,要相伴一辈子的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是自己喜欢的。可最后我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到底没说。
现在的钟灵,可能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走路带风的钟灵了。
在我从集团总部调过来之前,钟灵就已经在公司了。
那时她还只是一名会计助理,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协助会计审核装订票据,做一些简单的数据统计。
钟灵基础好又勤奋,一年后碰到一个机会,开始做费用会计,然后是总账会计,直到原来的财务主管离职,她接替了这个职位。
作为一个女孩子,钟灵虽然算不上多成功,可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这一步,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她自己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钟灵虽然长相普通,但举止从容做事干脆,还是很有职场女性的知性气质的,所以当年也曾有合作的银行或者兄弟公司的男生对她产生好感。只可惜她那时心思都在升职加薪上,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对此她似乎也并不在意,除了工作还在忙着考注册会计师,每天不是加班就是上课,劲头很足。
钟灵的变化,我后来仔细回想,应该是从王婷婷入职开始的。
王婷婷是两个月以前客户推荐过来的,具体关系总经理没细说,我从只言片语推测,客户那边的领导应该是她老公家的什么亲戚。
商务部本来只有一名经理,最后为了她,直接增设了一名主管。
王婷婷入职那天,我带着她在公司里走了一遍,商务部和大部分部门都要打交道,互相认识一下对谁都方便。
走到财务部时,钟灵正好不在。我介绍了财务经理和其他同事,又解释说还有一位主管。
王婷婷听到钟灵的名字,漂亮的脸上露出笑容,“哎呀真巧,我大学有个室友也叫钟灵,就是钟灵毓秀的钟灵。”
话音还没落,钟灵从门口走进来。
更巧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此钟灵正是王婷婷口中的那个钟灵。
对有的人来说,他乡遇故知是极好的,可对有的人却未必。
开始的那段日子,我常常看见午休时间一到,王婷婷就兴高采烈地去找钟灵一起吃饭。
偶尔下班时,也能见到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在等电梯。
可渐渐的,钟灵似乎比以往更忙了。午休时不是还有流程要审核,就是有报表赶着交,至于下班,则基本每天都不能按时走,两个人在一起的次数渐渐少了。
有几次我听见有人问王婷婷怎么没和钟灵在一起,她总是心无城府地笑着说,“她忙呀!”
不知怎么,我的直觉告诉我,钟灵并没有那么忙,她只是在躲王婷婷。
没过几天,税务局组织一个培训,因为也涉及到个税部分,财务部吴经理让我和她一起去听一下。
路上闲聊,话题转来转去还是在工作上。
“你们部门最近怎么突然这么忙?”我随口问。
“没有啊,还不是和往年一样?”她话刚出口,突然恍然大悟一样,“你是说钟灵?”
见我点头,吴经理笑了起来,“她现在啊,完全就是没有活儿也要找点事做,巴不得自己忙一些。”
我露出不解,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觉得,她这是在躲着王婷婷呢。”
“躲什么,不是同学吗?我看关系还挺好。”
“好是好,”吴经理边说边哭笑不得地摇头,“不过王婷婷那人吧,说话有点不注意。你说她当着那么多人问人家钟灵结婚没,人家尴尬不?更何况据我所知,读书时候钟灵是学生会主席、优秀毕业生,而王婷婷也就是勉强没挂科而已。”
“结果现在呢?人家嫁得好,老公体贴孩子活泼。现在又空降过来,和钟灵平级,换你是钟灵,你什么心情?”
我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吴经理继续说,“这就算了,偏偏我还听见王婷婷絮絮叨叨地劝钟灵赶紧找一个对象,年纪再大就只能找二婚的了,又说女人过了三十岁生孩子不好。当时我看钟灵那脸色,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自从我在“红尘小调”遇到钟灵以后,她一反常态地开始频繁请假。
四月,集团要例行对我们公司进行内审,以往这项工作从资料数据准备到审计过程陪同都是由钟灵在负责,结果今年审计组入场前一天,我去找吴经理沟通几个人力成本的数据,正遇到她在和钟灵谈话。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钟灵出来以后才敲门进去。
吴经理正端着水杯叹气,“怎么了?”我问她,“钟灵出了差错?”
“差错倒没有。”她皱着眉,“只不过最近她对工作的投入太少了。钟灵的考勤你也应该看到了,没几天晚上不早走的。”
“她在忙什么?相亲?”结合那天所见,我猜测到。
“相亲我不反对啊,”吴经理点点头,放下杯子转过电脑屏幕让我看,“快三十了没有对象她着急了,这个我理解,为了照顾她,你看这几张表都是我自己在动手做。可明天就要内审了,这是多重要的事儿?你相亲晚两天还能怎么样?结果人家说要请假,晚上已经约好了,你说气不气人?”
我回想了一下,刚刚擦肩而过时,钟灵勉强对我笑,眼睛下面一片青黑。
这世上,谁都不容易。
于是我忍不住劝道,“她可能压力有点大吧,现在的父母都比本人还着急,何况还有个王婷婷在旁边,处处都和她比较。”
“我明白。钟灵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能不了解她吗?”吴经理苦笑,“原本还打算好好培养一下的。我也不年轻了,过两年肯定要调回集团去等内退,想来想去,也就钟灵最合适接手。”
“可照这样下去,也不知道她的心思,还能不能放在工作上……”她摇着头叹气,“可惜了。”
“吴经理,要不,我先和钟灵谈谈吧。”最后我说。
我去办公室找钟灵,她人没在,几分钟后却在距离工区较远的洗手间遇到了她。
钟灵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夕阳微光里,她每梳一下,就有发丝飘落下来。
我低头看了看米色地砖上散乱的淡黑发丝,心里微叹一口气。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我,先是一怔,继而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没有多少笑意的微笑,“吴姐让你来找我谈的?”
我的视线和她的交汇,“不是,关注公司骨干员工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钟灵带了点自嘲地笑了一声,“骨干员工?有什么用?”
“吴经理在培养你。”我看着她,“你知道的吧?你很有机会的,钟灵。”
她转过身,靠在洗手台上和我对视,“知道。可是苏耘,我是一个女人,我最终是要结婚生子的。吴姐、你,你们的生活都很好,还有……婷婷。可是你看我,我有什么?”
钟灵忽然哼笑了一声,“嗬,与我相比,你们每个人都是人生赢家,所以你说我是不是得抓住青春的尾巴,努力赶上去啊!”
她说完,回身利落的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对着镜子涂上口红,然后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笑容,“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虽然心情复杂,却还是笑着说,“很不错!祝你好运!”
然而,钟灵的运气显然并没有那么好。也可能是她抱了过高的期望,所以失望更大一点。
一周后的晚上,我刚给女儿小安然洗过澡,把小家伙哄睡了,手机里就进了一条语音微信:“苏耘,出来喝一杯?”
竟然是钟灵。
“这么晚出去?”薛仲皱眉看着我换衣服,“要不我陪你去?”
我笑笑摇头,“巧了,她就在老肖那儿呢,已经喝上了。”
老肖是薛仲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不大的清吧,距离我家不远,薛仲这才放下心来。
我赶到时,钟灵正坐在拐角处的一个卡座里,桌子上摆着几瓶我叫不出牌子的啤酒。
“别的酒我不敢乱点,怕被宰,就这个,凑合着喝吧。”她斜斜靠在沙发里,随手指了一下,“你随意。”
我在她对面坐下,叫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没事,这里的老板我认识,保证不宰你。”
钟灵笑了笑,“那我可就尽兴了,反正买不起单有你。”
她真的就一声不吭地喝了起来,我也不打扰她,小口小口喝我自己的白开水。
一瓶啤酒喝完,钟灵突然开口,“苏耘,你说,这世上的好男人是不是都被你们这些先下手的抢光了?不能好歹留一个给我吗?你看我遇到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原来,她这段时间相亲一直不顺利。
一号先生,三十二岁,公务员,没有婚史,有房有车。可俩人见了面,话还没说上两句,对方就问她能接受和婆婆同住吗?钟灵想了想,很委婉地回答,住得近一些可以,小家庭最好还是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结果就这一句话,对方就从儒家思想到上下五千年地训了她一个多小时,中心思想就是她这样是不孝顺,根本不配为人。
第二个,三十五岁,国企职员,短婚无孩。见面的地方在一家小奶茶店,人均消费十五块钱。这也就算了,人家还没看上钟灵,在婚恋网上说她从头到尾没有付钱的打算,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把男人为她们花钱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呢?
其他的,钟灵摆摆手,“不说了,长得能达到普通人水平的就算好的了,有两个身高还没有我高呢。就这,网上硬写着一米七,你矮点没关系,你诚实一点不行吗?”
“那你和网站提提意见吧,也别着急,不合适的就不见了,缘分得慢慢遇,千万别将就……”我耐心劝她。
“算了……”她摇头,手指抹了一下眼角,仰起头看天花板,“你说得对。我钟灵做了这么多年好学生、优秀员工,可不是超市货柜里的临期蔬菜,不贱卖。”
对于钟灵终于恢复了工作状态这个事,吴经理和我都挺高兴的。
只一样,她还是不太和王婷婷在一起。王婷婷晒了老公又晒娃的朋友圈,她也视而不见,从不点赞。
王婷婷却似乎意识不到钟灵在躲她,每天乐此不疲的往财务部跑,有时候是点了两杯咖啡,想和钟灵一起喝着聊两句,有时候则纯粹是为了去给她看自己老公新送的小礼物。
这还不算,不管说什么话开头,结尾总是一个套路——“钟灵,读书时候我就劝你别光学习,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你看现在,被你这么一拖,好男人都早就有主了,你可怎么办啊?”
开始我以为,这姑娘八成是个心机婊吧?表面上和你好,实际上就是为了在你面前刷优越感,你堵心她就爽了。
后来我才发现,人家王婷婷还真不是。人家就纯粹是一个单纯直率的性子,还真是想什么说什么,实打实的在替钟灵担心。
也许是她每次去钟灵都忙得头都不抬,王婷婷也渐渐觉得挺没意思的,就去得少了。但我听说她在发动她家亲戚给钟灵物色合适的对象,也算是为了同学的幸福操碎了心。
六月初,集团那边下了要求,统一切换财务管理系统。
这意味着财务部要对多年的数据进行整理,以便把原始数据导入新系统。
钟灵这次是真的忙了起来,有几次在走廊里遇见,感觉她连上厕所都在小跑。
结果忙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数据顺利导入了,系统也上线了,终于可以休息一下的时候,我却收到了OA抄送的一条钟灵的请假流程——她妈妈不小心摔伤了,她急着回老家看看。
吴经理那边已经批准了,我只发了一条微信给她,“你先回去,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很久,她回复,“谢谢。”
一周以后钟灵回来,我们中午偶遇,恰好大家都因为忙错过了饭点,就一起找了个面馆随便吃点。
期间我问起她妈妈情况,她说万幸只是轻微骨裂,已经出院,修养就行了。
我正和她一起庆幸,钟灵突然打断我说,“苏耘,你有没有适婚的男性朋友,给我介绍一下。有无婚史都没关系,没有小孩就可以,我想争取今年结婚。”
“怎么这样急,家里催你了?”我微微吃惊。
隔着面条热腾腾的雾气,钟灵的笑容里夹杂着一声叹息,“没有,他们一向纵容我……只是平时不觉得,一旦有事,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孤立无援的活在这个世上。”
“你看婷婷,她父亲生病住院,她只顾着掉眼泪,跑前跑后的是她老公,找关系联系专家的是婆家人。你再看看我?”
她缓缓摇头,“苏耘,我以前太天真了,还想着嫁给一个喜欢的人,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喜欢?年轻时候遇到了是运气,没有也算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找个人结吧。”
对于她这种观点,我其实是不赞同的。可我不是钟灵,我体会不到她的压力和焦虑,作为她眼里的人生赢家,我的劝说只会令她反感。
于是,我答应了给她留意合适对象,最后诚恳地请她答应我,不管怎样,别为了结婚而结婚。未来很长,耐心一点,总会遇到值得的那个人。
后来有个相亲平台,搞了个二十四小时微信相亲。在二十四小时内,群里的男士打开摄像头,做自我介绍或者直播自己的生活,女孩子看到合眼缘的可以直接私聊约走。
钟灵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在外企工作的姓孙的男士,开始谈起了恋爱。
开始的那段时间,她的状态明显不错,眼神里总是带着光,说话做事从容自信,再也没看见她眼下的青黑。
有天晚上,我加了一会儿班,下班时候在地下停车场遇到钟灵。她身边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模样俊朗,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很有精英范儿。
我看见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向一辆奥迪,男的给女的打开车门,还弯下腰细心地扣好了安全带,女的则温柔浅笑。
一切都很好,我替钟灵开心。能遇到喜欢的人,谁愿意凑合着嫁了呢?
十月,我们部门要组织各部门经理做了一场主题为“非财务经理”的财务管理培训,由钟灵担任培训讲师。
我找钟灵确认培训准备工作,却发现她脸色很差,甚至比她疯狂相亲那段时间还差。
原来十一期间,她去了孙先生家里。本来相处不错,后来因为一点小事,孙先生的父亲竟然当众抬手把他的母亲打倒在地,而孙先生对此却完全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据说家暴也是有基因的,钟灵有些忧虑,便和孙先生做了沟通,结果他坚持认为没有不打架的夫妻,女人做错事挨打是很正常的,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还没想好。”她神情苦涩,“苏耘,你说我怎么这么不顺呢?好不容易遇到个合适的,都计划明年结婚了。现在这样,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也许他本人不会像他爸那样呢?要不你再观察一下,别急着决定。”我安慰她。
钟灵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然而我们都过于乐观了,也低估了家庭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力。
培训那天,课程结束得比预期晚了些。我下班的时候,遇到孙先生在公司门口等钟灵,不停地拿手机看时间,原地转来转去很焦躁的样子。
我正想告诉他钟灵在做收尾工作,很快就会出来,就见他向着我的身后快步走过去,大声说,“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电话?”
“在上课,静音了。”我回头,看见钟灵带了点笑容小声解释。
“约了我同学吃饭,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孙先生脸色不善,“有事你不能早说?全部都等你一个人,你觉得好意思?”
“这不是临时情况吗?我也不是故意的。”见他这样咄咄逼人,钟灵也沉下了脸。
“什么叫临时情况?时间你都控制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孙先生说着去拉钟灵的胳膊,被钟灵甩开了。
“我不能干什么,那你别来找我了。”
周围有同事停下来看他们,我正想过去解释一下,就见孙先生忽然抬手抓住了钟灵的头发,举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力气很大,钟灵尖叫着猛地往地上摔去。
“你看看我打了多少遍电话?你不接还有理了是吧?还给我脸色看,我看你是欠教育了!”他嚷嚷着,用脚去踢钟灵的脸,“就是对你太好了,把你惯的!”
我反应过来,跑过去想拉他。周围有男同事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钟灵捂着自己的脸,在地上躲闪着。
“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孙先生挣扎着还往上踢。
“保安!”我大声叫着,用手里的包去砸他的头,“你住手!”
终于有两个保安跑过来,治住了孙先生。我蹲下身去扶钟灵,“你怎么样?我们报警吧!”
“算了!”她自己坐起来,始终捂着脸,“孙晓光,我们分手吧。”
孙晓光还在骂骂咧咧让保安放开他,声称男人管教自己老婆天经地义。
“我们分手!”钟灵突然拔高了声音,几乎是尖叫着大喊道。
“还是报警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脸红脖子粗的男人,“她还不是你老婆,你有话去和警察说吧。”
最后事情还是协商解决的,钟灵住了院,轻微脑震荡,由孙晓光承担医药费。
这件事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我去看钟灵,她沉默不语。
王婷婷的父亲病情加重,她这段时间没上班,钟灵特意嘱咐不要告诉她,免得她跟着难过。
我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别太往心里去了,谁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儿,过去就好了,咱们往前看吧。”
“我想辞职了,苏耘。”钟灵捂住眼睛,“在公司这么多年,现在什么脸都丢光了,还不如走了算了。”
“你别这样想……没有人会看你笑话的,那天大家都很愤慨。”
“是我自己……”她打断我,“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大龄剩女想嫁人想疯了,找个这样的对象,被人当街暴打。苏耘,我这是有多失败啊?”
“谁说的?”我抱住她肩膀,“首先,‘剩女’这个词我就不同意。有的人二十岁遇到爱情,有的人三十岁才遇到,凭什么晚一点的就成了剩下的?”
“再说了,想结婚有什么错?这次遇人不淑,我们以后擦亮眼睛就好了,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她摇着头,病号服下骨架单薄,“可我遇不到了,最好的年华我已经错过了……却偏又不甘心找个不喜欢人的凑合。”
“杨绛先生说得真对,有的人就是读书太少而想得太多。我就是这种人。”
我正准备再劝劝她,手机却响了起来,是一条视频通话请求。
“姐!”舅家的妹妹飞飞的脸出现在视频那边,笑得肆意张扬,“我考到潜水证了!”
“不错,很棒!”我竖起大拇指,又逗她,“怎么晒得这么黑,像非洲土著。”
她哈哈大笑,“每天都在海边撒野能不黑吗?对了,我爸妈前几天是不是去你那了?说了什么?”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钟灵,说,“说你三十了,还不结婚,他们都要愁死了。”
钟灵果然回头看向我,又去看镜头里的飞飞。
“哎呀,他们说了多少年了,这不是还挺活蹦乱跳的吗?”飞飞丝毫不在意,“总说要我嫁人,是风景不好看了,还是东西不好吃了,我非要把自己困在一个围城里?”
“你看我现在多好,自己赚钱自己花,有空就出来玩,滑雪和潜水我都玩过了,明年想学滑翔机,姐你看怎么样?”
钟灵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我无奈地笑,“那你也不能光玩啊,该谈恋爱还是得谈,爱情也是人生很美好的体验。”
“我没说不谈呀。”她调皮的眨眨眼,降低了声音,“姐我跟你说,我遇到个法国的帅哥,二十二岁,身材超棒,那腹肌跟豆腐块似的,今晚他约我去篝火晚会,哼哼哼。”她夸张地笑起来,“说不定我这头老牛,还有机会吃几口嫩草呢。”
挂断电话,我摇摇头,“看见没,我家的另类。”
钟灵的目光还落在我的手机上,呆怔怔的,半天才幽幽地说,“真羡慕她。”
“她比你还大一岁呢,没男朋友没结婚,你羡慕她?”我故意说。
“不一样。”钟灵摇头,“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不知道。”
“这就是了。你现在明白了吧?结婚不一定就是幸福,有的人你看着很好,可也许她也有她的糟心事。有的人生活得可能和我们认为的标配人生不一样,比如飞飞,可她自己觉得快乐。”
我想起曾在一个朋友发的聚会图片上看到过王婷婷老公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看起来挺亲密的,也不知道王婷婷知道吗?
“现在没有什么比找到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更重要的事情了。”我最后说。
钟灵出院后请了一个月假,我听说她去了外婆家,想看看自己从小生活过的小镇,和一起玩过的小伙伴。
她偶尔会发照片给我,是外婆家的老房子,很有年代感的年画娃娃,外婆手工编织的竹筐,或者镇上她小时候爬过的那座山。
后来,她发来的照片里出现了一个男人,黝黑的皮肤,戴着草帽,笑容灿烂地站在一大片葡萄园里。
钟灵说这是她儿时的伙伴,在大城市里奋斗多年,前年得了抑郁症。后来他辞职回家,承包了一大片地,种植了三个品种的葡萄,现在已经成熟了。
我问她,“你和他,有故事吗?”
钟灵笑笑,“也许会有吧。”
“互相有感觉?”
等了很久,她发来一条消息,“在一起很开心,我想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我笑了。又去仔细看照片上那个男人,眉眼普通,却质朴温暖。
这也许是钟灵的良人,也许不是。但这不重要了,钟灵已经明白了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也走在了寻找的路上。
这样的她,某一天,我相信,会遇到更好的自己,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