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时代弃儿
“你说什么?姓郗的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一只大手啪的一声拍在郗娆面前的桌子上,震得她耳膜生疼,脑袋也跟着嗡嗡响。
郗娆顺着这只手看上去,是一条粗壮的花臂,图案似龙似虫,大概因为年代久远,线条已经黑里透蓝,像她小时候用过的蓝黑墨水。
“屈先生,”她清了清嗓子,“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公司因为经营原因,需要大规模裁减人员,裁员方案已经上报到劳动部门……”
“我不管你这些,”花臂在郗娆眼前一挥,带起一阵微风,“我就告诉你,老子在这个地方干了好几年了,今天你一句话就想赶老子走,做梦!”
“那你要怎么样?”郗娆抬起头,冷冷地问。
“不怎么样,你裁你的人,我上我的班,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花臂哥说完,扯了扯自己身上胡乱穿着的工作服衬衫,“也省得大家不痛快。”
“那如果我偏要裁掉你呢?”郗娆又问。
“姓郗的!”花臂哥脸色一变,一把抓起桌上的马克杯砸下,“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下不了手!”
马克杯落在灰色地砖上,碎成了几片。
郗娆目光纹丝不动,“我没这样想过。”
“不过我建议您冷静一下。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我没说错吧?这条法律我想您比我熟悉。毕竟您十几年前,就是因为这个罪被判刑的吧?听说被判过刑的再次犯罪会加重处罚,是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出口,花臂哥的脸色更难看,几乎是红里透紫,“你查老子?”
郗娆不置可否,“别说公司这次裁员,并不是针对您个人。就算是针对您个人,您怕也不是那个有资格喊冤的人吧?”
说着她把一叠纸推到花臂哥面前,“这是您今年的考勤记录。您这个班上的可真是逍遥自在,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原公司一分钱也没有扣过您的。换成我是您,我也舍不得这么一份工作。”
“只可惜公司老板换人了,现在没您的地方了。所以,您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她话音未落,花臂哥冷笑一声,“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
他一边说一边拉过旁边的椅子,抬脚跨坐在上面,“老子今天就不走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能把您怎么样?”郗娆一手转动着签字笔淡淡地说,“无非就是取消工牌和考勤,停发工资,您爱来就来,爱待多久待多久,反正公司的裁员通知书会快递给您的。”
“臭娘们,你给老子玩阴的?”
花臂哥正要爆发,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条缝。
“郗经理,您下一个是不是要和李玥谈?”前台妹子语气焦急,“可是李玥不见了,我亲眼看见她从门口跑出去的。”
跑了?郗娆的眉头皱了起来。
“哈哈,”花臂哥突然放声大笑,“姓郗的,你要是有本事把这女的给赶回家,老子就给你签这个字。”
“一言为定。”
郗娆说完,转头看向了窗外。
郗娆这次接的案子,是一家跨国公司。公司成立已经十几年了,做的是停车场管理的生意。
几个月前,他们陆续收购了本市多家停车场管理公司,就在这些公司的员工期待着跟在有实力的大老板后面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公司突然投入上百万元,购买了一套停车场无人收费系统。
这就意味着,他们再也不需要人工收费了。也意味着,近八十名收费员即将被裁员。
“我知道人工智能替代人类从事一些重复性劳动,这是大势所趋,”郗娆一边说一边抬手给对方续茶,“只是师兄,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被她称为师兄的男人叫许川,比郗娆高几届,和郗娆的关系一向不错。他毕业以后就进入这家公司做HR,目前已经任职中国区的人力资源总监,裁员的事情,就是由他在总体负责。
“说实话,”听到郗娆的问题,许川笑了,“年轻的、工作时间短的,我们自己已经陆续处理了。剩下这二三十个,要么是签了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要么是一家人就指望这一个赚钱养家,不管是协商还是劝退,你知道的,公司都不太方便出面处理。”
这倒是实话,郗娆微笑看向他,“这可是个大案子,师兄,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许川连忙摆手,“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只要你能顺顺当当把这些人给我裁了,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那预算呢?”郗娆问。
“N+1。”
“师兄,”郗娆垂下眼,用杯子盖拨弄着飘在茶水上的嫩叶,“你说的这几类人,都属于法律规定经济裁员的时候不能裁减的,一定要裁他们吗?”
“不然呢?我留下一堆老弱病残养着?”许川摇头,“我们做的是企业,不是福利机构。其实有的人,我个人也很同情,但是话说回来,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早晚会被社会淘汰,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郗娆沉默了。
从某种程度上,她认同许川的观点。对于有些人,抛弃他们的是时代,不是某一家公司,更不是她这个裁员顾问。
“好,这个案子我接了。”她最后说。
一哭二闹三上吊,谩骂威胁挥拳头。
实际上进行裁员谈判的时候,对方这些反应郗娆已经司空见惯。你都要让人家卷铺盖走人了,难道还指望人家对你彬彬有礼吗?
只是以郗娆的经验,大多数人谈到最后,不过就是个补偿金多少的问题。而就算是在这个问题上,与那些只听到过“n+1”这个名词甚至连具体怎么核算都不懂的普通员工相比,郗娆的专业性也可以全面碾压他们。
所以到了第三天,裁员清单上的人,只剩下最后两块“难啃的骨头”——花臂哥和李玥。
用许川的话说,“花臂哥”是个出了名的危险分子,犯起混来真的会打人,否则前一家公司也不会一直留他到现在。而李玥,许川皱眉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你和她沟通以后就明白了。”
郗娆倒是想和她沟通,可这边花臂哥还没搞定,那边李玥跑了。
“她为什么跑?”郗娆问来报信的前台妹子。
前台妹子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郗娆拿起手机,正准备按照员工信息表上李玥的电话拨过去,妹子却又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李玥跑出去之前接了一个电话。我隐约听见好像是刚刚被裁掉的一个同事打过来的。”
郗娆想了想问,“他们很熟?”
“算不上,最多也就是认识。”
那这个时候,他们之间会说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之前为了避免被裁员工联合起来和公司对抗,公司把裁员这件事做得非常隐秘。恰好这些员工大多数都分散在不同的停车场,彼此之间毫无交集,所以消息一直没有被扩散出去。
而今天,郗娆猜测很可能就是有的人拿了赔偿,又担心别人拿得多了自己吃亏,所以想打听一下。
结果恰好这个人认识李玥,就把电话打到了她这里。而这通电话使原本对于裁员一无所知的李玥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想接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她逃了。
“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回来和您沟通吧?”听了郗娆的分析,前台妹子拿起手机就准备拨号。
“不用了,”郗娆摆摆手,“我自己去找她。”
事实上,李玥跑都跑了,又怎么会再接公司这些人的电话呢?至于一个电话把她找回来,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李玥所在的停车场在一家高端写字楼负一层。
郗娆开车进去,经过道闸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收费亭。
收费亭里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微低着头,长发柔顺的披在肩上,侧影看上去温柔小巧,和员工信息表上的照片很像,只是似乎略老了一些。
郗娆转个弯,找到最近的车位把车停好,拿起《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朝着收费亭走了过去。
距离收费亭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李玥突然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的投向郗娆。两个女人在昏暗的灯光里对视了几秒钟,出乎郗娆预料的,李玥迅速起身推开收费亭的门,毫不犹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李玥,”郗娆稍稍提高了声音,“你这样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李玥背影微微顿了顿,落下的脚步反而更快。
她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郗娆抱臂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她离开的方向,半晌,轻轻笑了笑。
自己这只大灰狼把小白兔给吓跑了,还得想办法把她给找回来。
毕竟是已经签了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的员工,而且和花臂哥不同,人家以往工作中没出过问题,除了协商解除劳动合同,郗娆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员工信息表上登记的李玥的住址是距离停车场十分钟车程的一个小区。
郗娆在对面的咖啡厅坐到晚上7点,估计着李玥怎么也应该到家了,才带着微笑敲开了门。然而,令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开门的年轻男孩只说了一句“什么李玥,不认识”,就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郗娆再次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李玥家地址,没错,就是这里。
“李玥,你躲着我是没有用的。”她靠在门边,提高了声音,“就算你躲着我,公司也不可能留下你。与其那样,还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这样不好吗?”
门里鸦雀无声。
郗娆再接再厉,“当然,如果你坚持不肯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公司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毕竟公司在全国各地有那么多停车场,总有需要你的地方,你说是不是?我听说你孩子还小,到时候调动你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你要考虑好。”
这一次,话音未落,门应声而开。
还是刚才的年轻男孩,眉头拧成个疙瘩,满脸的不耐烦,“我想起来你说的李玥是谁了,这个房子的前房主。两年前她把房子卖给了我。”
郗娆有些吃惊,“您确定?”
“确定啊,三十多岁挺瘦一女的吧?”男孩说。
郗娆点头,又问,“那您知道她搬到哪去了吗?”
男孩靠在门边,抱臂打量她,忽然笑了,“本来看你挺漂亮的,想告诉你来着。可你干嘛要做砸人饭碗的事儿呢?还说什么调动,招儿挺损,那不就是逼人走吗?现在啊,我忘了,你自己慢慢找吧。”
说完,他转身就要关门。
郗娆伸脚挡住了门。
男孩回头,“几个意思?”
“我找到李玥,她可以拿钱走人。找不到她,公司很快就会进行调动。到时候如果她不去,那就只能她自己辞职,一分钱补偿也没有。你觉得你现在不告诉我李玥在哪,是帮她还是害她?”郗娆冷冷地说。
男孩再次上下打量她,“真的?”
郗娆和他对视,“你说呢?”
“康晏路165号。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自己去找吧。”沉默了一会儿,男孩说。
“谢谢!”郗娆扔下这句话下了楼。
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回她倒要看看,李玥还怎么躲开自己。
同一时间,刚进家门的李玥也在想这个问题,自己该怎么躲开那个看起来很难说话的,叫郗娆的女人。
“妈妈,”刚上一年级的女儿欢快的迎上来,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的字写得最工整,让全班同学都向我学习呢。”
“那当然,我们家冬雪最棒了。”李玥心里有事,随口夸了女儿一句,转头问,“爸爸呢?”
小姑娘朝着房门努努嘴,有些委屈,“在屋里,灯也不开,我和他说话也不理。”
看来老公又闹情绪了。李玥本来想把裁员这件事拿出来和他商量商量,听到女儿这样说,又打消了念头。
和他商量有什么用呢?他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替她挡风遮雨的人了。说出来,也不过是两个人一起发愁。
“明天就到我轮休了,也许等再上班,他们就会改变主意。毕竟我干了快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应该不至于就多我这么个人吧?”李玥尽量安慰自己。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刚刚在餐桌边坐下,就有人敲响了房门。
“谁呀?”李玥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一边问一边准备开门。
那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我,郗娆。”
她竟然找上门来了!李玥全身一抖,本能地回头看自己的老公。
男人端着粥,整张脸面无表情。反而是一旁的女儿放下筷子跑了过来,“妈妈,有人找你吗?”
李玥咬了咬牙,“嗯,单位里有点事,妈妈出去一下,你和爸爸赶紧吃饭,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随即她把门拉开一条缝,自己挤了出去。
郗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一米之外,目光冷淡地看着她。
“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就不能放过我吗?”李玥双手握拳,止不住地颤抖,眼圈也慢慢红了,“像赶苍蝇一样想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待我?”
“没有人把你当成苍蝇,李玥,公司只是不需要你了。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所以你得另找出路。”郗娆平静地说。
李玥的脸白了。
“可是,我需要这份工作。”她说着眼泪落下来,“我真的非常需要,郗经理。我求求你,能不能和领导说说,把我留下来。”
倒退几年,李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低三下四的求人。
她从小性格安静,听父母的话,不招灾不惹祸。学习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属于班级里老师最容易忘记的那一类人,甚至除了玩得好的一两个伙伴,其他同学也常常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顺顺利利读完高中,李玥勉强考上了一所建筑专科学工程造价。
上学的时候想的少,等真工作了,李玥才发现,自己这个专业这个学历,只能从每天跑工地开始。
风吹日晒不说,工地上环境杂乱,人更是什么样的都有,她也是父母宠大的,没跑几天,李玥就受不了了。
“不是我娇气,郗经理,”李玥抹着眼泪,“大热天带着安全帽,一天下来头发都湿了几次,脸上也全晒得起了皮。而且那些工人,什么荤话都说,我一个小姑娘,真的干不下去……”
“你那些同学呢?”郗娆问。
李玥摇头,“男生都还在做这行,女生坚持下来的只有一少半。”
至少,那一少半坚持下来的女生,大概都不会有今天。一技之长是安身立命之本,你丢了,就不能怪生活对你残酷。当然这话郗娆没有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她只是来谈裁员的。
之后,李玥遇到了她现在的老公,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司机的王勇。
王勇比李玥大了六岁,为人开朗热情,对李玥也很照顾,两个人很快就谈起了恋爱。
结婚后,李玥说自己不想跑工地,王勇心疼老婆满口答应,这样一个往后退,一个在后面接着,自然就没有了坚持的动力,于是李玥辞了职。
之后,她换了几份工作,最后来到一家停车场管理公司,做起了收费员。
“这个工作比较轻松,离家也近。工资虽然不算高,但是看起来很稳定。而且那时候我老公开始跑长途,收入挺不错的,我也就是找个事儿做,家里也不指望我,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啊。”
说到这里,李玥哭得更厉害。
郗娆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并没有打断她。
李玥把脸埋在纸巾里,“郗经理,我也不想赖在公司不走,我要脸的啊。可是有什么办法,现在一家人吃饭、孩子上学全靠我这份收入……”
让李玥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是两年前的一场车祸。
那次李玥老公王勇接的活是从东北运送一批货物回来。因为天冷,他出车前喝了几口酒。
本来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的王勇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趟,他把别人的车给撞了,而自己的车为了躲避也翻了车。两边都受了重伤,保险公司却不肯赔,原因很简单,王勇酒驾。
为了老公不被判刑,李玥把房子卖了,赔偿完对方,还得支付王勇的住院费。等到王勇从医院里捡回一条命,这个家庭已经一无所有。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王勇的左腿因为伤势严重不得不截肢。这样一来他不但做不成司机,就连一份门卫的工作都找不到了。
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在了李玥身上。
“我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有事也不敢告诉他们。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你说我一个女人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李玥扶着楼道里贴满小广告的墙壁,整个人哭得摇摇欲坠,“如果你们再不让我上班,我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郗经理,你一定要逼死我吗?”
“那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行不行?我死不要紧,可我的女儿才七岁呀,她不能没有妈妈。你就放我们一家一条生路吧,我求求你了。”
说着,李玥膝盖一软,就跪在了郗娆面前。
几米外的楼梯转角处,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了过来,跪在李玥身边,仰起满脸泪痕的小脸,抓住郗娆的衣襟小声央求,“阿姨,求求你了,别不让我妈妈上班,求求你。”
郗娆握紧了拳头。
这场景太出乎她的预料了,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烧,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语言都说不出口,最后,她挣脱小女孩的手,转身逃似的奔下了楼。身后,还传来那对母女撕心裂肺的哭声。
“穗穗,把那瓶酒递给我。”酒吧一角,郗娆抬手指着桌子另一端。
“还喝啊,我看差不多了,撤吧。”王穗穗一边说,一边拿起郗娆指着的那瓶酒,放在了自己身后。
郗娆仰头,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今天就在这儿了,哪儿也不去。”
“你这是和自己较什么劲啊?你不是也说了,是人工智能取代了他们,是公司不要他们,不是你。”王穗穗起身来拉她,“走,趁着你还能迈步,咱们赶紧回家。”
“可今天逼着她走的就是我,”郗娆甩开她的手,转而指着自己鼻子,“是我,大清早找上门去,逼着人家离职。是我,让人家为了份工作跪着求我,连那么小的孩子都跟着跪。”
“中国人,跪天跪地跪祖宗,跪我,我凭什么啊?这要在旧社会,我就是黄世仁!”
“那也不是你逼着她的,谁让她年轻时候吃不了苦?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小时候学游泳怕呛水的人,就活该长大淹死!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郗娆。”
“可是,”郗娆摇着头,“这次我真的做不到了,穗穗,我做不到了……”
“万一李玥真出了什么事,我拿什么赔那个孩子一个妈妈?”
话音未落,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动着许川的名字。
郗娆深吸一口气,抓起电话手指点在绿色的接听键上。
“师兄,有事吗?”她问。
“郗娆,合同已经签订一个星期了,你这边进展怎么样?”
“一共三十个人,现在签了二十八个,还剩下最后两个,我正在做工作……”
“怎么还剩两个?”许川打断她,“规模性裁员就要快刀斩乱麻,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啊。现在总部很关注这件事,下周人力资源副总裁会亲自过来视察。郗娆,无论如何,你赶紧把这两个人给我搞定,要不然不仅是你,就连我也没法交代!”
郗娆再次深吸气,“师兄,合同还有一周到期。如果这两个人签不下来,到时候按照合同该怎么付违约金就怎么付吧。”
“这是违约金的事吗?”许川提高了声音,“郗娆,为什么这个单子我找你不找别人?还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做好!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别到最后告诉我不行,那咱们可就没法收场了。”
挂断电话,郗娆伸手拿过最后一瓶酒,仰头一饮而尽。
“要不找程牧野帮帮忙?”王穗穗试探着问。
郗娆摇头,“找他也没用。他做的是猎头,走的是高端路线。李玥呢,劳务市场能有她一个位置都不错了。这俩人的圈子压根搭不上边。”
“那他总认识一些公司老板和HR呀,没准哪儿就需要李玥这样的人,再说你上回帮了他,他帮你那也是应该的。”说着,王穗穗不由分说,抢过郗娆的电话就拨了出去。
郗娆来不及阻止,那边已经传来男人带笑的声音。
“怎么了,郗娆?”
程牧野手里果然也没有这种需求。
事实上,现在这个社会,不需要任何技能的岗位已经越来越少了,就连一些物流公司的分拣工都开始逐渐被服务机器人取代。
更何况,李玥在性别、年龄、体力、经验方面都没有什么优势,想要找到一份可以持平原来收入的工作,谈何容易。
“那算了,我自己想办法。”郗娆说着,就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程牧野叫住她,“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
“在哪里,我来接你。”听筒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不用,我有朋友在……”
“我跟你不顺路。”郗娆话还没说完,王穗穗凑过来大声对着手机报了个地址,然后说,“程牧野,你快点来接她。她这人酒量比不上酒胆儿,万一真醉这儿,我可弄不动。”
郗娆冷下脸,“我说了不用,代驾都下班了还是这里打不到出租车,我需要人接?”
程牧野的脚步声停下,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说的这个人,我打听一下哪里有需求,明天给你电话,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明明人家有意思,这多好个机会呀,你这臭脾气。”挂断了电话,王穗穗开始数落,郗娆侧头看她,“王穗穗,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七,不是七十二吧?我妈都没你这么爱牵线搭桥。”
王穗穗跳起来,“我为了谁呀?我告诉你,有些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大姐。”
“没有就没有,姐姐不住店。”
郗娆说完,起身往总台走。
喝酒这东西最划不来,伤身不说,还伤钱。最后问题一点没解决,都摆在那里,等着明天继续头疼。
程牧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第二天中午,郗娆接到他的电话,说自己认识的一个月嫂中心非常缺人,做得好待遇能达到李玥之前的两倍,但是必须要有证。
“李玥应该没有证,不过她可以去考,这件事我来和她讲。”
挂断电话,郗娆有些兴奋,拿起车钥匙就往李玥家赶。
也许是房屋老旧不隔音,郗娆敲了半天门,李玥家没有什么反应,却把隔壁一位大妈敲了出来。
大妈脸色不好,“大中午的,你砰砰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郗娆指了指面前的门,“不是我想敲,您也看见了,没人开门。”
“人根本就不在,”大妈说着,随手指了个方向,“那女的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一直没回来,手机也没带,男的领着孩子去派出所报案了。”
“什么?”
“你真的想逼死我吗?”昨天李玥说过的这句话,在郗娆耳边响起,震得她脑子嗡的一声。
郗娆一把抓住大妈的胳膊,“你的意思是,李玥离家出走了?”
“我怎么知道,”大妈嫌恶地甩开她,“反正找不着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会的,她还有孩子,不可能出事的。”
郗娆说完,转身就往楼下跑。
不管怎么样,她得把李玥找到。这个人命债她不背,也背不起。
李玥没死。
下午五点半,就在郗娆把附近所有的河边、高楼都找了一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的时候,她和李玥在李玥家小区门口狭路相逢了。
李玥手里提着一小把青菜和几块排骨。
“我说大姐,”郗娆盯着她手里那把菜,胸口的怒火烧到头顶。
“你要去买菜,用得着半夜出门吗?你家人都报警了你知道吗?怎么着,想玩自杀又怕死,回头觉得饿了该回家吃饭了?一把年纪求求你像个正常人吧!”
“你说得对,”等她说完,李玥悠悠开口,“我就是想玩自杀又怕死。”
郗娆一惊,抬眼看她。
女人双眼红肿,头发也有些乱了。
“我在河边站了大半夜,都没有勇气跳下去。我知道我自己很懦弱,可是你没有孩子你不懂,我自己一了百了,我的女儿怎么办?他爸爸没有劳动能力,而且整天陷入自暴自弃中,谁来给我女儿一个依靠?我是母亲,我狠不下这个心。”
说着,李玥捂住了眼睛。
郗娆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捏住了一样疼。
那年,父母刚开宠物店,有人送来了一只叫得非常凶的博美犬。母亲给狗洗澡,被狗一爪子挠在了胳膊上。母亲自己用肥皂水洗了洗,谁也没告诉。打疫苗需要花钱,而家里最缺的,就是钱。
等到晚上,父亲还是发现了,他坚决要带母亲去打疫苗。两百多块,够半个月饭钱了,母亲死活舍不得。
多年没红过脸的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流着泪说,万一你真有什么事,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呀。
为这个,十几岁的郗娆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一整个晚上。
如果不是穷过,她觉得自己对于赚钱不会这么执着。有时候,钱就是亲人的命。
“买了什么菜?”郗娆深吸一口气,岔开了话题。
“孩子想吃排骨,说了半个月,我想着,给她做点吧。”李玥抽泣着。
“你再去多买点菜吧,我出钱,一天没吃饭了,在你家蹭一顿。”郗娆说着,接过了李玥手里的袋子。
李玥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郗娆别过脸,“吃完饭,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你老公也最好听听。你不可能一直瞒着他,他是个男人,就算残了也得承担家庭责任。”
“好。”半晌,李玥咬着唇,点了点头。
一顿饭,大人都很沉默,只有李玥的女儿,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郗娆。
“味道不错,小孩子吃饭要专心。”郗娆没抬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小姑娘赶紧把脸埋进饭碗里。
“有什么话就说吧。”李玥的老公王勇放下筷子,转头看了郗娆一眼,“家里没来过什么单位的人,你今天过来不是来吃饭的,是有事儿吧?”
“嗯,有事。”郗娆也放下筷子,看了看李玥,又看王勇,“公司裁员,李玥在名单上。”
王勇脸色一变,“她犯错误了?”
一旁的李玥抿紧了唇。
“没有,她工作很认真。”郗娆说着摇了摇头,“可是公司上了无人收费系统,所有的收费员,公司全部裁掉了,李玥也不会是个例外。”
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公司里还有没有她能干的活儿?你也说了她做事认真。”王勇皱着眉打破了沉默。
李玥也看向郗娆,眼含期待。
“公司里没有,但其他地方,”郗娆顿了顿,“有机会,只看李玥愿不愿意付出努力。”
“我坦白说,她现在站柜台年龄大了,体力活她干不了,又没有什么技能,从长远看,就算今天不被裁员,也只是迟早的问题,除非她有一技之长。”
“可是,我三十好几了……”李玥地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学什么都晚了。”
王勇却抓住了郗娆刚刚的话,“你说有机会,是什么机会?”
“考证,做月嫂。”郗娆把程牧野告诉她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看向李玥,“这个工作你愿不愿意做?”
李玥点头,又犹豫,“可我不会呀。”
“不会就学,比谁笨?”王勇沉默了一会儿,一锤定音,“我残了,出去没人要,在家洗个衣服做个饭还行,以后你就只管出去赚钱吧,这个家总要有个出路。”
“没错,”郗娆笑了,“有人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不这样认为。最好的老师,其实是生存。你说呢,李玥?”
李玥看了看郗娆,又看自己老公,最后又看向郗娆,“那我就相信你这回,你不会骗我吧?”
郗娆挑眉,“现在,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见到李玥签字的花臂哥,痛快地在《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上签了字。后来郗娆听说花臂哥拿这笔补偿金开了个海鲜大排档,生意还挺不错的。
李玥则在收到钱的第一时间去报了个月嫂培训班。
“学得下来吗?”郗娆在微信上问她。
“又要学营养,又要学护理,挺难的,”李玥回复,“但我觉得我能行,你说得对,生存就是最好的老师。”
“我大学同学,一个家里特别穷的女生,现在年收入几十万,给父母在老家买了房。还有一个女生,单亲家庭,跑了八年工地,前几年和老公一起开了一家工程公司,现在买房买车,把妈妈也接过来了。”
“其实人啊,年轻时候不肯吃的苦,迟早都要还给生活的。我现在才明白,还不算晚吧?”
“不晚。你拿了证联系我,我让朋友给你推荐过去。”郗娆说着,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笑什么呢?”一旁的王穗穗探头过来,“是不是那个程先生又约你啊?”
“什么约我,我已经说了,我们就是合作关系。”郗娆白她一眼,起身去拿自己的包,“你自己慢慢吃吧,我还要去和客户谈合同。”
王穗穗一把拉住她,“哎哎哎,透露一下,这回又要砸谁的饭碗了?”
“一个……”郗娆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销售冠军。”
“销售冠军都要裁掉,这老板怕不是疯了吧?”王穗穗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呢?
郗娆摇头苦笑,反正又是个难啃的骨头。
可她没有选择。
因为,她不想成为下一个李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