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这个国家,陷入严重的历史意识沼泽地,有着种种深刻的历史现实原因。
就既往传统说,主要有两个基本原因。
其一,我们蓬勃多元的思想体系,在西汉武帝时期发生了一个重大转折。
这个重大转折,是中国骤然由多元化(百家争鸣)的不同思想形态,转入了宗教式的一家“独尊”,转入了一元化形态。由于被“独尊”的儒家,是诞生于春秋时代的一个坚定的复古学派,对当时社会的种种新潮变革,持强烈的否定与反对态度,对当时社会种种偏离王道礼治的新变化,也持强烈的否定立场;因此,孔子、孟子及其儒家,在春秋、战国、秦帝国三大时代,变成了时代潮流的弃儿。
这一深刻的历史原因,导致儒家学派对遗弃自己的三大文明高峰时代怀有极深的偏见。在此后占据文化霸权的历史条件下,儒家对三大时代进行了全方位的攻击与否定。这种攻击与否定,伴随着对三大时代社会求变创造精神的否定,伴随着教化人民恭顺服从皇权统治的保守内敛思想,而这些思想却被历代皇权政治奉为圭臬。于是,对三大时代的否定,与皇权制度对儒家保守思想体系的需要相结合,就渐渐演变为浓厚的官方意识形态的历史评判。自此,我们的历史意识出现了第一个巨大的历史断裂——实际继承了中国统一文明的框架,理论上却彻底否定了诞生中国统一文明的时代,形成了历史意识沼泽地的畸形生态。
其二,自“独尊”时代开始,我们的修史大权,就被儒家全面掌控了。
自司马迁的《史记》开始,修史的评价选择权,就是儒家思想了。我们尊重以司马迁为代表的儒家学人对中国文明历史的系统整理;但是,我们必须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儒家以孔子的“春秋笔法”为修史模式,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各领域专史等,都仅仅以儒家价值观衡量取舍,并进行直接评价。由于儒家的文化霸权,这种评价与取舍,迅速演化为官方标准,又迅速演化为入仕的取舍标准。及至科举制出现,这一标准又演变为国家制度与文化政策。自此,学人研究历史、陈述思想,必须以儒家标准为标准,否则只能被国家遗弃。
那么,儒家的历史价值观,是否具有现代文明可以继承的基本面呢?
如果有,当然万幸了。可惜的是,儒家的历史价值观非但与现代文明理念格格不入,即便与春秋、战国、秦帝国三大时代相比,也是陈腐的。简单举例说,《史记》有先秦人物传记二十八篇,涉及人物数百。举凡对文明发展有重大贡献,对国家社会敢于负责、敢于牺牲的英雄伟人,《史记》都给予了种种批评。譬如对文仲、吴起、商鞅、吕不韦、蒙恬、秦始皇帝等,都是如此。与此同时,《史记》对明哲保身、身在国家却不敢临难负责的人物,却做出了高度褒扬。譬如对范蠡、赵良、蔡泽、张良等,都是如此。赵良说商鞅的说辞,蔡泽说范雎的说辞,都充满了保守萎缩的逃避主义,《史记》却大篇幅记录,全面并正面评价。此后的史书,更是充满了此种类型的儒家式评价。
客观地说,西汉之前,中国文明的价值观体系是多元化的。先秦时代,有儒家史观所认可的临难苟且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但更有重义轻生的国家大义与社会正义理念。最简单地说,商鞅对赵良的反驳,范雎对蔡泽的反驳,就是这样的大义理念的体现。战国法家政治家为当时的变法运动做出的众多牺牲,更是这样的大义理念所支撑的。可是,儒家修史,唯以一家理念取代多元价值观,对曾经居于时代主流的众多大义行为与正义言论,都采取了否定性的评价,并且变成了官方立场,又渐渐变成了普遍的社会历史意识。
儒家的这种治史理念与史观,对中国文明史是不公正的。
沉积两千余年的儒家史观,已经使我们的历史意识严重沼泽化。演变的结果是,使许多进步思想家与外国研究者,都对中国文明产生了严重误读。鲁迅说,中国书可以不读。柏杨说,中国文化是酱缸。20世纪80年代的一大批激进知识分子,更是秉持“黄色文明落后论”。这都是误读中国文明史的典型例证。
凡此误读,以及对中国古典文明的一揽子否定,都是基于我们的文明在西汉“独尊”之后的保守性、萎缩性、陈腐性、阴谋性、混乱性说的。因为,在西汉之后的中国文明价值观中,阳光的、积极的、健康的、创造性的、变革性的价值观念体系,已经被儒家钝刀一丝一缕地阉割了,已经被烟雾泥沼深深地遮盖了。
这种泥沼,是两千余年来一层一层涂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