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生文明论:原生文明·国家时代·文明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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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帝国是中国统一文明正源(1)

大秦帝国是中国文明的正源。

大秦帝国所处的时代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中最重要的一个时代。

不幸的是,作为统一帝国的短促与后来以儒家观念为核心的官方意识形态的刻意贬损,秦帝国在“暴虐苛政”的恶名下几乎湮没在历史的沉沉烟雾之中。有限史料所显示的错讹断裂且不必论,明清通俗小说《东周列国志》《二十四史演义》等通俗史话作品,对秦帝国的描述更是鲁莽灭裂,放肆亵渎,竟然将这段历史涂抹得狰狞可怖,面目全非。这种荒诞的史观,非但是官方正统意识形态的形象化,而且流布民间,形成了中国民众源远流长的“暴秦”口碑。事实上,对于酷爱说古道今的中国老百姓而言,话本小说、评书戏剧、民间传说等对民众意识所起到的浸润奠基作用,远远大于晦涩难懂的史书。两千年来,在对秦帝国的描绘评判中,旧的正统形态与旧的民间艺术异曲同工,或刻意贬损,或无意涂抹,悠悠岁月中竟是众口铄金,中国文明正源的万丈光焰竟然离奇地变形了。

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剧,也是中国文明的悲剧——一个富有正义感与历史感的民族,竟将奠定自己文明根基的伟大帝国硬生生划入异类而生猛挞伐!

悲剧的深远阴影正随着历史的进步而渐渐淡化,儒家式的恶毒咒骂也已经大体终止了。但是,国人乃至世界对秦帝国的了解,还依然朦胧混沌。尽管万里长城、兵马俑、郡县制、度量衡,以及我们每日使用的方块字(请注意,人们叫它“汉字”),都实实在在地矗立在那里,人们观念的分裂却依旧如斯。秦为何物,老百姓还是不甚了了。即或在知识阶层,能够大体说叨秦帝国来龙去脉与基本功绩的,也是凤毛麟角。

于是,就有了将秦帝国说叨清楚的冲动。

在漫长艰苦的写作中,这种冲动已经慢慢淡了下来,化成了一个简单的愿望——将事实展现出来,让人们自己去判断。

虽然如此,还是想将研究与写作过程中形成的一些基本思想大体说说,给读者与研究家们提供些许谈资,以做深究品评。

通常意义上,“帝国”是一个历史概念,它一般包含三个基本特征:其一,统一辽阔的国土(小国家没有帝国);其二,集权或专制统治(民主制没有帝国);其三,强大的军事扩张与领土扩张(无扩张不成帝国)。秦在这三个方面都表现得极为鲜明,可算是典型的古典帝国,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王朝。

所以,这部关于秦之兴亡生灭过程的长卷历史小说,就叫了《大秦帝国》。

秦之作为大帝国,略早于西方的罗马帝国,但大体上是同时代的。在古朴粗犷的铁器农耕时代,大秦帝国与西方罗马帝国一起,成为高悬于人类历史天空的两颗太阳,同时成为东西方文明的正源。但是,大秦帝国与罗马帝国的历史命运却是截然不同的。这里有两个基本方面特别值得注意:其一,秦帝国统一大政权存在的时间极短,只有十五年,而罗马帝国却有数百年大政权的历史;其二,秦帝国创造的一整套国家体制与统一文明体系,奠定了中国文明的根基,而且绵延不断地流传了下来,具有数百年历史的罗马帝国,却在历史更替中变成了无数破碎的裂片,始终未能建立一脉相承的统一文明。

一个是滔滔大河千古不废;一个是源与流断裂,莽莽大河化成了淙淙小溪。

历史命运的不同,隐喻着两种文明方式内在的巨大差异。详细比较研究这种差异,不是文学作品的任务。《大秦帝国》所展现的,只是这个东方大帝国生灭兴亡史的形象故事。与罗马帝国的比较只是说明,秦帝国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东方帝国,是创造了一整套不朽文明体系的大帝国。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这样的大帝国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我创作《大秦帝国》的信念根基。

我对大秦帝国,有着一种神圣的崇拜。

先说说那个伟大的时代与伟大的时代精神。

秦政权兴亡沉浮的五百多年(从秦立诸侯国到帝国二世灭亡),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自由奔放、充满活力的大黄金时代。用那个时候的话说,那是一个“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剧烈变化时代。用历史主义的话说,那是一个大毁灭、大创造、大沉沦、大兴亡,从而在总体上大转型的时代。青铜文明向铁器文明的转型,隶农贵族经济向自由农地主经济的转型,联邦制国体向中央集权国体的转型,使中华民族在那个时代达到了农业文明的极致状态。

这个辉煌转型的历史过程,就是秦帝国生灭兴亡的历史过程。

春秋战国孕育出的时代精神,是强力竞争,是强势生存。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大争之世”。所谓大争,就是争得全面,争得彻底,争得漫长,争得残酷无情。春秋三百年左右,王权衰落,诸侯纷争组合,各种新势力活跃涌动,就像春水化开了河冰,打碎了古典联邦王国时代的窒息封闭。铁器出现,商业活跃,井田制动摇,新兴地主与士人阶层蓬勃涌现,整个社会的生命状态大大地活跃起来。

于是,旧制度崩溃了,旧文化破坏了,像瓦罐一样卑贱的平民奴隶雷鸣般躁动起来,高高的山陵塌陷了,深深的峡谷竟然崛起为巍巍的大山。进入战国,这种普遍纷争终于演变为实力大争,开始了强势生存彻底化的国家竞争。弱小就要灭亡,落后就要挨打,成为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铁血现实。彻底的变法,彻底地刷新自己,成为每个邦国迫在眉睫的生存选择。由此引发的人才竞争,赤裸裸白热化。无能的庸才被抛弃,昏聩的国君被废黜,名士英才成为天下争夺的瑰宝,明君英主成为最受拥戴的英雄。名将辈出,名士如云,能才当国,英主迭起。中华民族的所有文明支系,都被卷进了这场全面彻底的大竞争之中。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科技、管理,举凡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都在大争之中碰撞出最灿烂的辉煌。战争规模最大,经济改革最彻底,权力争夺最残酷,思想争鸣最激烈,建设精神最强烈,国家管理水平最高,民众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最紧密,创造的各种奇迹最多,涌现的伟人也最多……所有这些,都是后来的时代无法与之比肩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

在这样的历史土壤中成长的秦帝国,是那个伟大时代强力锻铸的结晶。

秦帝国崛起于铁血竞争的群雄列强之林,包容裹挟了那个时代的刚健质朴、创新求实精神。她崇尚法制,彻底变革,努力建设,统一政令,历一百五十余年六代领袖坚定不移地努力追求,才完成了一场最伟大的帝国革命,创建了一个强大统一的帝国,创建了恒久不灭的中国统一文明,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铁器文明时代,使中国农业文明完成了伟大的历史转型。

时代精神锻铸的大秦帝国,最集中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强势生存精神。

中国统一文明体系所以能够绵延相续如大河奔涌,秦帝国时代开创奠定的强势生存传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种强势生存精神,可以概括为六个基本方面:其一,求变图存的变革精神,连绵不断的革命性变法,激发民众最旺盛的生命活力,以国家最强大的实力为生存之本。其二,对外部野蛮民族与愚昧文明的冲击,实行“强力反弹,有限扩张”的战略,既不在“强力反弹”中过度复仇,也不在“有限扩张”中泯灭自己。其三,整合统一,霸气巍巍,绝不允许裂土分治长期存在。其四,自觉秉持多元文明理念,对以种种形式流入的异质文明兼容并蓄,消解融合,使华夏文明的根基不断趋于广阔坚实。其五,崇尚法治,在长期的战争时代自觉追求战时法治,不以战争为由剥夺社会、遏制社会。这种高远的国家精神,是中国古典社会之唯一。其六,贵士敬贤的社会土壤极其丰厚,“用贤者兴,缓贤者亡”,成为自觉实行英才治国的强大推动力。

这种强势生存精神,已经在中国文明的历史发展中,一以贯之地表现了出来。否则,我们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根本不可能在统一文明形态下顽强生存数千年而成为世界唯一。

大秦帝国是中国历史的又一个黑洞,一个巨大的兴亡之谜。

她只有十五年生命,像流星一闪,轰鸣而逝。

巨大的历史落差与戏剧性的帝国命运,隐藏了难以计数的神奇故事,以及伟人名士的悲欢离合。他们以或纤细、或壮美、或正气、或邪恶、或英雄、或平庸的个人命运,奏响了一部宏大的历史交响乐。帝国所编织的统一文明框架,帝国所凝聚的多元文化传统,今天仍然规范着我们的生活,渗透在我们的灵魂中,构成了中华民族最为坚实的生命支柱。

这些,就是《大秦帝国》要用故事去表现的最基本内涵。

虽然我们没有忘记秦帝国,但却淡漠了那个时代的勇气与创造力。

在这种民族精神的衰退面前,欧洲人的复兴之路是我们的镜子。

当欧洲社会因中世纪的死海将要窒息时,欧洲人发动了文艺复兴,力图从古希腊与罗马帝国生气勃勃的文明中,召回强大的生命力。历史没有辜负欧洲民族。正是古希腊与罗马帝国原生文明的光焰,摧毁了中世纪宗教领主社会的藩篱,引发了波澜壮阔的启蒙运动。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破土而出,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被尘封的历史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原生文明,是一个民族的根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她由涓涓细流汇聚成澎湃江河的历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淀、凝聚、升华、成熟的枢纽期。这个时代所形成的以民族生存方式为核心的文明形态,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基因,将永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或决定一个人的生命轨迹。这种文明,便是原生文明。各个民族对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从来都是各个民族在各个时代发挥创造力的精神资源宝库。

当许多人在西方文明面前底气不足时,当我们的民族文明被各种因素稀释搅和得乱七八糟时,我们淡忘了大秦帝国,淡忘了那个伟大的时代,淡忘了向巨大的原生文明时代寻求“凤凰涅槃”的再生动力。

与西方原生文明相比,秦帝国开创的中国统一文明更加灿烂,更加伟大。

与中国春秋时代大体同步的古希腊文明,温和,脆弱,娇嫩。虽然开放得多姿多彩,终是缺乏一种强悍的张力,缺乏一种坚韧的抵抗力。所以,在罗马军团的剑盾方阵面前,古希腊文明倏忽就崩溃灭亡了。这是一个文胜于质的民族的必然悲剧。

幅员辽阔的罗马帝国,则是铁马剑盾铸成的刚性社会。她没有汲取希腊文明而融汇改造自身,本民族又缺乏丰厚渊深的原生文明。所以,罗马帝国在岁月浸蚀中,无声无息地解体了。这是一个质胜于文的民族的必然悲剧。

大秦帝国则不然。她既创造了博大精深的统一文明体系,又具有强悍的生命张力与极其坚韧的抵抗力。自然条件的严酷、内部整合的激烈、野蛮部族的蚕食、强大外敌的入侵、意识形态的较量、各种异质文明的渗入,都远远未能撼动她的根基。秦帝国兴亡沉浮的五百多年中,华夏文明历经千锤百炼而炉火纯青,具有无可匹敌的独立性与稳定性。秦帝国时代创建的统一文明,使中国人在此后两千多年中历经坎坷曲折而没有亡国灭种。

我们可以骄傲地说,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中国人创造的原生文明,在自己的国土上绵延不断地生存发展到今天。

这绝不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所能解释的。

罗马帝国不大吗?奥斯曼帝国不大吗?拜占庭帝国不大吗?一个一个,灰飞烟灭,俱成过眼烟云。这些帝国所赖以存在的民族群,也都淹没消散到各个人类族群中去了……唯有中国民族所建立的国家,始终是以其原生文明为共同根基的国家。

还得感谢大秦帝国,我们那伟大的统一文明的创造者。

还得感谢这种原生文明所蕴含的奋争精神与生命张力。

这是写作《大秦帝国》中经常涌动的骄傲与激情。

否则,我是无法坚持这么多年的。

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说,大秦帝国无疑是一个世界性题材。

这不仅仅在于秦帝国对中国历史的奠基作用,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更重要的在于这个时代本身的故事性。中国原生文明期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圣土。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科学技术的、文学艺术的、法学的、哲学的、神秘文化的……举凡基本领域,那个时代都创造了我们民族的最高经典,并当之无愧地进入了人类文化的最高殿堂。仅以战争规模论,秦赵长平大战,双方参战兵力总数超过一百万,秦歼灭赵国主力大军五十余万。如此战争规模,即或在当代,也仍然放射着炫目的光彩而难以逾越。而创造这些奇迹的各种风云人物,以及这些事件过程的曲折艰难,都构成了作家无法凭空想象的戏剧性故事。展现这些人物,展现这些故事,展现这些令人感慨唏嘘的历史血肉,是文学艺术的骄傲,是文学艺术的使命。

在元代以前,中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西方世界是当时的“周边文明”。

秦帝国及其之后的一千余年,中国的强盛衰落,曾经总是居于世界的中心潮流,无不对世界其他文明发生着深远的冲击与影响。宋代之后,中国文明迅速趋于僵化衰落,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晚清末世。从中国历史的大格局看,中国文明所以具有悠长内力的根源,在于秦帝国创建的统一文明,而不是别的任何时代的任何业绩。

从这一点来说,帝国时代创造统一文明的过程及其史诗般的兴亡幻灭,是当今世界具有最大开采价值的文化富矿。文学艺术对这段历史的开发,更具有特殊的意义,特殊的价值。因为,只有文学艺术,才能形象地告诉人们,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那个时代人的生命状态是何等饱满、何等昂扬、何等自信、何等具有进取精神!

遗憾的是,正面表现秦帝国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始终没有问世。

虽然学力浅薄,笔力不济,我还是勉力上阵了。

时常觉得,不做完这件事情,我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

1993年冬天,进入案头工作以来,其中的艰难周折无须细说。完成一个大的工程,种种艰难几乎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也只有硬着头皮不去理它了。

作为作者,我想告诉读者的一点,仍然是有关作品的一点儿体会。

创作《大秦帝国》,最艰难的是选材,也就是理出一个故事框架来。帝国时代是一个气象万千而又云遮雾障的时代。浩瀚而又芜杂的典籍资料,无数令人不能割舍而又无所适从的故事与结局,常常使人产生遍地珍宝而又无可判断的茫然与眩晕。鲁迅先生曾感慨系之,说三国宜于做小说,春秋战国不宜于做小说。其实质困难,也许正在这里。以秦帝国为主体,以帝国兴亡为主线,以人物命运与事件冲突为经纬,虽然是能想到的一条较好的路子,但依然不能包容伟大帝国时代的全部冲突。甚至,不得不割舍许多重要素材(譬如诸子伟人与各个学派兴亡的许多故事)。

这种遗憾,可能将是永远难以弥补的。

艺术地再现秦帝国时代,是中国社会面临又一次大转型时期所催生的历史课题。

作者力图再现那个最值得中国人骄傲的、充满英雄主义与进取精神的时代。

作者力图再现那波澜壮阔的强势竞争与强势生存的画卷。

作者力图再现帝国先民们在粗粝简朴的生活方式中本色奋发的生命状态。

作者力图再现大秦帝国艰难地走出旧时代阴影,全力开创新文明的沧桑巨变。

作者力图将那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呈现给改革时代的中国人。

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只有交给读者去评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