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鬼市
高襄王府,婚房之内。
大梦初醒的姜洄看着眼前陌生的房屋,愣神许久,才发出一声尖叫。
祁桓便住在隔壁,听到这声尖叫,立刻便起身过来,一推门,便看到坐在床上脸色发白神情惊恐的姜洄。
“可是哪里不适?”祁桓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她的额面。
姜洄往后一躲,避开他的手。
“我怎么在这里?”姜洄说着便感觉心口钝痛,“这是哪里?”
祁桓一怔:“这是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怎么变成这样了?”姜洄捂着心口,蹙起眉心,“你怎么在这里?”
祁桓再迟钝,此刻也发现姜洄的异常了。
“你……不认得我吗?”他轻声问道。
姜洄抬起眼,细细端详,脑海中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半梦半醒之际,祁桓覆在她身上,她只当是苏妙仪让奴隶来服侍自己,自己没忍住亲了他一下,还想把他带回南荒妖泽……
姜洄脸上顿时发烫:“你……你是苏府的奴隶?是苏姐姐把你送给我了吗?”
祁桓沉默了许久,攥着被子的手微微发白。
姜洄见他神色晦暗,沉默不语,以为他是不情愿被送到这里,便软和了声音,轻声安慰道:“你若是不愿意被送来这里,我便让人送你回去,你别难过了。”
祁桓的声音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音:“你……可知今夕是何日?”
“嗯?”姜洄诧异地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为何问出这个问题,“今日……是四月初五吧。”
“是哪一年的四月初五?”祁桓幽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看得她莫名心慌,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难道昨天晚上两个人真的……
可是她睡太沉了,什么都不记得——不过身上真的好酸痛。
姜洄抿了抿唇,避开他的眼神,掩饰自己的慌乱:“今年,是武朝一千两百三十六年啊。”
祁桓呼吸一窒。
姜洄不解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柔嫩的脸庞,清冷低哑的声音响起:“今年是武朝一千两百三十九年。”
姜洄皱起眉头,躲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胡话?”
然而下一句话让她更加惊愕。
“今天是我们新婚的第一天。”
“我是你的夫君,祁桓。”
姜洄愣神了许久,看着眼前俊逸英挺的青年,她扑嗤笑出了声。
“这个谎言也太拙劣了,是苏姐姐让你这么骗我的吗?”姜洄感觉身上处处疼痛,也渐生不耐,“我要回家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体力不支险些跌下床去,幸好被祁桓抱住了。
“这就是你的家,你受了伤,不要乱动。”祁桓将她按回床上,轻轻掀开衣领,看到伤处又渗出了血,不禁皱起眉头。他起身向外走去,站在门口对外面的侍女说道,“取些干净棉布来。”
很快便有人举着托盘送来了剪子和棉布,姜洄看到夙游的脸,心才放回肚子里。
自己果然是回到家了,不过这房间是怎么回事,这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她满脑子疑问还没想出个头绪,祁桓已经取了棉布回来了,抬手便去掀她的衣领。
“你做什么!”姜洄吓了一跳。
“帮你换药。”祁桓温声道。
他就坐在床沿,影子笼罩着姜洄,带给她一股压迫感,心跳也慌乱了起来。
姜洄怔怔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疼痛又漫上心头,眼底浮上了水雾。
“我的胸口怎么受了伤?”她颤声问道。
“昨夜有刺客行刺,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祁桓垂着眼睫,用两句实话拼凑出一个谎言,“昨夜也是我帮你上药的,也只有我能帮你换药。”
“让夙游来吧。”姜洄躲了躲,她伤在胸口,怎么能让一个陌生男子给她换药?
“我们已是夫妻,又有什么可避讳的?”祁桓摇了摇头,“更何况,只有我能以灵气助你疗伤。”
姜洄被祁桓那句“已是夫妻”震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们昨天晚上已经洞房了?
是在她受伤前还是受伤后?
昨晚怎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竟一点都不记得呢?
苏姐姐那酒到底是怎么酿的,可把她害惨了……
见姜洄一脸迷惘、纠结、痛苦、懊悔,祁桓也没有多解释,趁着她心不在焉,他俯下身,以指为刀,轻轻划开了缠绕在胸前的布条。
姜洄只觉胸口一凉,紧接着便是布条掀开时拉扯到伤口的刺痛。
“嘶——”姜洄眉头一皱,倒抽了口凉气,疼得她眼前一黑。
“你伤势太重,我用灵气助你疗伤,否则三日后陛下寿宴,你这个样子必然不能赴宴。”祁桓温声解释道。
“陛下寿宴!”姜洄想起这事,又是一阵头疼,她实在不想去,“我既然都受伤了,不去不行吗?”
“刺客行刺之事,不宜声张,更不能让人知道你受伤了。”祁桓正色说道。
姜洄不解,但见祁桓如此严肃,她也只有怔怔点头。
祁桓见她不再抗拒,便掌心凝聚起一团气,轻轻覆在伤口上方,姜洄立时觉得伤处的疼痛减缓了许多。伤口在左胸之上,染血的胸衣遮挡了春光,虽说他的掌心并未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但她仍是有种被他抚摸的温暖错觉。
受伤失血让她娇媚的容色憔悴了不少,全然不见了平日的锐利与傲气,只一双氤氲着雾气的乌黑眼眸如小鹿一般乖顺可怜,让人望着便心头一软,又生出几分想欺负她的心思。
破家丧父之后的姜洄,若一直是这副模样,早被人拆吃入腹了。没有了高襄王的保护,她只有自己长出尖刺与铠甲。可那些尖刺,先伤己,再伤人。
祁桓几近气竭,脸色发白,才撤了手,取过干净的棉布。布条被裁成了合适的长宽,祁桓扶着姜洄坐起,帮她包扎胸前的伤口。长臂自她腋下穿过,两人的气息交融于一处,便像是他将她拥入了怀中一般。
祁桓灵巧的十指在她背后打了个结,有意无意地,他放慢了动作。
怀中的温软严丝合缝地填满了他的怀抱,也填上了心头那一个缺口。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想好了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
忘记这三年,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姜洄被祁桓的双臂环住,鼻尖蹭着对方的胸膛,男人身上那似曾相识的冷冽香气让她情不自禁想起昨夜自己的孟浪之举。他说两人已是夫妻,可她却没有记忆,只能全凭想象去补足那一段缺失的经历。
所以当祁桓松开手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满脸通红的姜洄——她的想象力显然略微发散了一下,将酒后纵欲失态想象到了极致。
“那……昨夜之事,我虽记不清了,但我们既是夫妻,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姜洄耳尖都红得快滴出血来,“我会和阿父说明此事的,阿父最听我的话,他不会为难你的……”
祁桓弯了弯唇角,但听到高襄王的名字,他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姜洄……”他低低唤了一声,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这些事,都等你伤愈之后再说。”
此刻她重伤未愈,又失了记忆,若骤然告诉她高襄王已过世,恐怕情绪激动之下,伤口又会迸裂。
祁桓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先不提此事。
“你的伤虽重,但我每日三次为你运气疗伤,三日后便可参加寿宴。只是这几日你便多卧床休息,尽量不要下床吹风,我会让夙游进来服侍你,可好?”祁桓帮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问道。
有灵气滋养,她身上的疼痛消退了许多,温暖与疲倦又涌了上来,她乖顺地轻轻点头。
祁桓起身向外走去,招来了夙游,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姬身体抱恙,这几日你小心服侍,不要说错话。”
夙游心中一惊,她听明白了祁桓的威胁,不敢违逆,立刻低头称是。
新房之内虽然有收拾过,但墙上也留下了打斗过的痕迹,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王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却想象不到。
她将姜洄换下的衣物取走交给其他人浣洗,自己便端了米粥服侍姜洄进食。
而关于高襄王府的秘密,却已在此时不胫而走。
“祁司卿看着冷面寡情,想不到床上竟如此生猛。”
“听说高襄王姬的喜服都被撕烂了,一整天下不了床!”
“高襄王姬虽然性情恶劣,容貌却是举世无双,不过除了祁司卿,别人可不敢享这艳福。”
后来这流言逐渐离谱——高襄王姬耽于欢爱,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大人,外面的流言要约束一下吗?”
景昭看着祁桓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公卿新婚有七日假,不过祁桓身为鉴妖司卿,没有一日得闲,不过是把公文从鉴妖司搬到了王府。
此刻他翻阅今日的密报,第一卷便看到了关于高襄王府的流言。
景昭素来知道,祁桓对与高襄王府有关的事都格外关心,更何况如今流言还牵扯到了他本人,生怕激怒祁桓。不料祁桓随意翻看了一下,脸上未见怒色,唇角甚至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无妨,由他们说。”
景昭暗自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七人如何处置?”
“若是没死,便先囚禁,暂时不要动他们性命。”祁桓说道。
“那……太宰那边如何回报?”景昭又问道。
祁桓垂下眼眸,片刻才道:“就说,高襄王府,已在我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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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奴隶,也分个三六九等,高襄王府的奴隶,可比外头的庶民过得还要好。”
夙游仰着脖子在前头走,衣着褴褛的祁桓跟在后头,不多时便来到了给他安排好的住处。
夙游含着笑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她满意地从祁桓脸上看到惊讶,才徐徐解释道:“别家的奴隶都是十几人甚至几十人蜷在一间,不过王府不一样。我们原是侯府的奴隶,王爷入京之后,便让我们脱了奴籍,有些本事的,都被送去烈风营了。你本事那么大,王爷看重你,郡主也喜欢你,你住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几日,便也能脱了奴籍,当个将军了。”
夙游边说着边往里走,这个房间算不上大,却一应俱全,甚至有个柜子放着干净的换洗衣服。
确实如夙游所说,比许多平民之家还要强上数倍不止。
“王爷说,你的衣衫刚才又破损了,让人给你裁了几套新衣,以后跟在郡主身边,可不能丢了郡主的脸面。”夙游絮絮叨叨说着,“你这人好像话挺少的,是不是怕说错话了挨骂挨打?其实不用害怕,郡主人极好的,从不生气打骂旁人……”
夙游说到一半,便瞥到祁桓颈侧的鞭痕,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郡主忽然打了你……”夙游支支吾吾了一句,她当时也被吓到了,郡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过郡主打你,一定是有她的理由……哦对了,她是想试探你!”夙游眼睛一亮,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
“试探我?”祁桓不解地皱了下眉头。
“是啊,她把你带回来,肯定是看出你有过人之处,所以才趁你不备出手袭击。”夙游自觉聪明,洋洋得意道,“没想到你竟然一点都不还手,郡主这才让王爷出手啊,果然,这下就试出你真的已经开了十窍了。”
被夙游这么一说,祁桓心中一动,不自觉抚上了颈侧痛痒之处。
——原来,她是这个心思吗?
夙游羡慕地说道:“你才到王府第一天,郡主就给你赐了姓,她还知道你是伊祁人呢,郡主对你可是真有心,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若是有天得了姓,也不知道姓什么。”
武朝唯有贵族与部分平民有姓,这些人方称为百姓。而奴隶朝生暮死,如同蜉蝣蝼蚁,生无父母姓氏,死无葬身之地,唯有被看重的奴隶能被主家赐予姓氏。
夙游上下打量祁桓,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俊逸高大,眉眼英挺,甚至有种奴隶身上少见的贵气。
“难怪郡主喜欢你,却又不给你脱了奴籍……”夙游若有所思地低喃了一句。
“为什么?”祁桓也是第一次见到郡主,对她并不了解,而眼前这个侍女则一副洞若观火的了然。
“因为唯有奴隶可以贴身伺候。”夙游脸上红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玉京中有些贵女,都养着男奴当男宠。你生得俊美,郡主怕是想让你当男宠。”
祁桓惊诧地皱了下眉。
——原来,她是这个心思吗?
祁桓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感觉自己好像对姜洄又多了几分了解……
祁桓更衣过后,便来到姜洄的院子外等候差遣。
没想到姜洄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裳,她外面披着件灰紫色的斗篷,颜色看起来不那么张扬。
夙游劝道:“郡主,您风寒未愈,王爷叮嘱了您卧床休息。”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一点小风寒,无碍。”姜洄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喝过了药茶,她宿醉头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嗓音有些低哑。
走到门口,看到伫立一旁的祁桓,她眼神一暗,思忖了片刻,便对他沉声说道:“你跟我来。”
祁桓没有意外,点头领命。
后门已经备好了马车,不是高襄王府平日里用的高头大马,只是一匹不起眼的劣马拉的小车。
显然姜洄这次出门不想张扬,她甚至拉起斗篷的兜帽挡住了自己的脸。
她转头问祁桓:“会驾车吗?”
祁桓点了点头。
姜洄便让车夫起身给祁桓让了座。
“祁桓跟着我出去就可以了,往南走。”姜洄说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进入车内。
夙游扒在窗口,担忧道:“天色快黑了,王爷很快便回来了,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姜洄撩起一角窗帘,对夙游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太晚回来。”
三日后的丰沮玉门寿宴,烈风营负责山下的守卫,这几日高襄王都无暇回府,姜洄对此十分清楚。
时间紧迫,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夙游眼巴巴看着马车往南远去,只有无奈叹气。
以前郡主不是这样的啊……
南城……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东富西贵,北穷南贱。
这是玉京城的一句老话。
贵族们都住在东西两城,而北城多为平民,南城则是一个混乱之地。生活在这里的多是没有户籍的难民,或者是各家的逃奴,甚至有妖族藏匿在此。这个地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很难有人察觉。
上一世,姜洄便是在这里的鬼市上,以重金买到了曼陀罗。
却没想到,看似混乱无序的南城,原来一直都在鉴妖司的监控之下。
但她也怀疑鉴妖司是否真有如此大的能耐,祁桓在监控的,究竟是整个南城,还是正巧盯着她一人?
若是后者,那此刻的祁桓还不是鉴妖司卿,可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了。
思及此处,姜洄睁开了明丽的双眸,神色微冷地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车帘。
暮色将祁桓修挺的背影拓印在卷帘之上,如水墨山岳,巍峨缥缈。
姜洄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死,反而回到了三年前,那是否与摄魂蛊有关。她最后合眼之时看到的是祁桓,睁眼之后看到的也是他,或许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此人城府深沉,手段狠辣,用之不慎,便遭反噬。姜洄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但是没有选择。幸好她已经让父亲试探过了,此时的祁桓虽开十窍,修为却不高,虽有智谋,但奴隶之身难有作为。
她的眼睛,会一直盯着他。
“郡主,到了。”马车徐徐停下,帘外传来祁桓的声音。
他听从她的吩咐,绕了不少小路才来到这南城荒僻之处。四周都是破屋茅房,似乎已许久无人居住,檐下梁上都结了蛛网。祁桓听令将马车藏在隐蔽处,跟在姜洄身后走入荒村。
村口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桥,桥头立着一根杆,杆上悬着一盏灯,灯上写着一个字。
时近黄昏,灯笼亮起,映亮了那个字。
那个字颜色暗红,看似血液凝结所致,若凝神细看,便会察觉灯笼也非寻常皮革所造,乃是人皮。
人皮上用鲜血所写之字被呜咽的晚风一吹,竟像是动了起来,仿佛有个痛苦的灵魂正被困在这灯笼之中,字形如人形一般战栗舞动。
姜洄看了一眼人皮灯笼上的字,便立刻移开了眼,低哑的声音说道:“不要看那个字。”
祁桓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失了神,他好像被那个字吸走了所有心神,若非姜洄出声,他恐怕已经迷失了。
“那个字,是上古神明所造文字。”姜洄声音又低了三分,“巫。”
祁桓面露恍然。
即便是奴隶,也知道这个世界的由来。
传说盘古以钧天一气分开混沌,由此阴阳分,万物生。远古时期,上清神族统摄三界,行云布雨,受下界人族信仰供奉。神族乃清气所化,不能降临下界,恐受浊气所污,因此取人魂与神髓合二为一,于丰沮玉门山上创造了巫族。
古神文“巫”,中间一横一竖,勾连四极。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巫族神授,上通凌霄,下接阴曹,行走于阴阳两界,洞悉宇宙洪荒。下界生灵,皆无法直视神明,唯有巫族可以聆听神明的旨意,直面神明圣容。巫族三圣,被认为是神族在世间的行者,她们居于丰沮玉门之上的开明神宫,受万民顶礼膜拜,奉行神族旨意,将巫术传于四海,威望远在四方君王之上。
然而一千多年前,巫族无论如何祈求降神,都无法再得到神明的回应。巫族众人皆心生恐慌,以为是自己被神明抛弃,担心说出真相会让自己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因此便假传神明旨意,招摇撞骗,令四方神州皆陷入迷惘的苦难之中。无数的生灵被献祭,也无法得到神明的满意,东夷大旱十年,南荒沦为泽国,西陵与北域战乱不休。
直到有一天,孤竹国国主子垚兴兵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统四方,建立了武朝,自号帝垚,定都玉京。而在其后数年,帝垚又率异士之军强行攻入开明神宫,看着杳无一人的神宫,以及玉石台面上的刻字,世人终于认清了现实——这片神州已被神族遗弃。
巫族三圣不知所终,武朝四处捉拿逃逸的巫族,昔日高高在上的巫族都被绑上刑架,受烈火焚身之刑。而在玉京城中,帝垚立起了一座高达十丈的人族青铜像,此像似男似女,麻衣无面,被称为“神农无面像”,象征着自古以来为人族繁衍兴盛而前仆后继的先贤异士。
神族弃我,我当自救。
天命在我,我道不孤。
自此,武朝开启了长达一千多年的长治,而巫族也彻底成为陈旧的历史。
但历史不会被人忘记,即便巫族已经不复存在,巫术却沿用至今,当中便包括了医药之术,算筹之术,卜卦之术,巫蛊之术,乃至献祭之术。
姜洄对付祁桓所施展的血祭术,便是古巫术之中的献祭之术。
“神文‘巫’字不可直视,尤其是以血书成,会有邪性,久视则失神。”姜洄说着拿起一个面具罩在脸上,又扔出一个面具给祁桓,“在这里不要暴露身份。”
祁桓接过面具戴上,那是一个青狼面具,而姜洄面上所戴则是一个白狐面具。面具似乎是以特殊涂料所绘,连毛发都细腻逼真,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鬼市入市,自有一套规矩,若不是熟人引领,在这阴阳渡便会被人皮灯笼迷失了心智。
祁桓心中也有一丝疑惑,姜洄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不像是第一次到此。但作为一个奴隶,他知道自己不能多问。
桥对岸隐约有铃声与人声借着晚风飘过来,几盏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一眼望去便像传说中的忘川鬼府。
两人走过老旧的窄桥,便向着声音来处而去。
鬼市应是有精通法阵的高人指点所布置,似远者近,似近者远,影影绰绰的光给人一种迷离的错觉,在这里很容易迷失方向。
街道上很快便看到了“人”。
或者说,这里没有人。
行走在路上的人都戴着面具,一眼望去尽是飞禽走兽,既不像人间,也不像阴曹,反而像是妖兽之都。
夜市日暮方开,于黎明前关闭,此时夕阳未落,行人尚且不多。
姜洄凭着记忆穿梭于巷道之间,二人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这里的人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窄巷深处有一座破败的院落,上面歪歪挂着一个匾额,被风一吹便发出“吱哟吱哟”的声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借着宅门旁边的灯,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三个字——不速楼。
门是半开着的,姜洄没有入内,上前握住铜环,敲了五下,三长两短,便往后退了两步。
片刻后,里面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灯光由远及近。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用仅存的一只眼打量门口的两人。
“客人买什么?”老人粗哑的声音问道。
姜洄定了定心神,沉声答道:“你有什么,我便买什么。”
老人顿了一下,又问:“你能付出什么?”
姜洄道:“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老人深深看了姜洄一眼,这才从背后抽出一支蘸了朱砂的笔,在门后不知画了什么。
“嘻嘻嘻,好痒好痒……”两扇门颤了颤,竟发出孩童似的笑声,紧接着便化为两道灰烟,灰烟中出现两个矮小的身影。
那是两个七八岁大的男童,身着白衣,扎着冲天辫,眼珠黑瞳多过白仁,直勾勾盯着姜洄,咧着嘴露出诡异的笑。
“还以为能吃掉她呢,虽然看不见,但我闻到了美人香。”
“胡说八道,你只是牙齿,又没有鼻子,怎么能闻到香味?”
“我可以感觉到啊!唉,没想到是个熟客,居然知道敲门和暗语,嘤嘤嘤,不能吃了……”
“可是我之前没见过她,是谁介绍来的呢?”
“能不能让他再介绍一个给我们吃……”
老人咳嗽了一声,阴恻恻道:“门童子,退下!”
门童子舔了舔嘴唇,依依不舍地收回贪婪的目光,侧过了身让姜洄和祁桓入内。
姜洄能感觉到两束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直到进了门才消失。
不速楼的两扇门是两个妖童,是徐恕将收服的妖物摄魂取念,加以炼化而成。它们被下了禁制,听令于徐恕,平时便幻化成两扇门板守在不速楼门口。半敞的模样便是引诱行人入内,若无人指引,没有以正确的方式敲门唤来守门人,那推开门跨过门槛之时,便会被门童子扑上去生生咬死。
不速楼就像一个活物,而门童子便是它的口和齿。
敲门声三长两短,便是一只手,若不以“手”叩门,那便是死局。
姜洄不能确定鉴妖司掌控了鬼市多少渠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不速楼是鉴妖司无法触及的隐秘之地,因为不速楼背后的楼主,是南荒声名远扬的贤者,也是她的旧日好友——徐恕。
徐恕乃一品异士,他天生异瞳,情绪激动之时,黑眸便化为妖异绿瞳,因此出生之时便被视为不祥。然而他早慧近乎妖,有诸多神通,如今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在南荒之地有着极高的威望,南荒诸侯对他极为礼遇。昔日烈风营曾帮过他的忙,他欠过高襄王人情,姜洄也与他交好,向他求助,他无有不允。
当日高襄王被冤入狱,事发突然,她被囚禁在王府不得外出,也无法将求救信送给徐恕。后来高襄王的死讯传遍天下,徐恕自然也得知此事,甚至秘密亲赴玉京,见了姜洄一面。
徐恕可算是姜洄的半个师父,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品异士徐恕,其实乃巫族传人,精通许多被封禁乃至失传的巫术。姜洄因无法开十窍修神通,高襄王便特许她向徐恕学一些巫术防身,但也仅限于不会损伤自身的正道之术。
徐恕见到姜洄后,给了她三个建议。
第一,壮士断腕,抛弃烈风营。第二,装疯卖傻,麻痹世人。第三,勤学苦修,以待来日。
离去之时,他将不速楼的暗语悉心告知,让她准备好复仇,便来不速楼找他。天下七十二诸侯国,南荒占十八,他皆为座上宾,自然无法长时间离开南荒留在玉京。
三个月前,姜洄便是来到这里,以徐恕教过的方式敲开了不速楼的门,向徐恕要了摄魂蛊和七异士。
这一次,她比上次早到了三年。既然知道太宰已在磨刀,她便不能坐以待毙了。
她隐约觉得,自己会回到三年前,是与摄魂蛊有关,而这一切可能要徐恕才知道答案。
她更害怕的是,这一切只是因为摄魂蛊所致的一场梦,她没有回来,而是身在不能醒的梦中。
姜洄跟随老者步入正堂,祁桓却被拦在门外,姜洄回望他一眼说道:“你在外面等我。”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似有水波荡开,阻绝了外界所有探知。
不速楼的正堂潦草地摆着几张桌椅,看起来像是从某些个废弃的破屋里捡来的,各有各的缺角,颜色形态迥异,不像是一个房屋里的摆设。堂上摆着一张八仙桌,是屋子里唯一方正完整的东西,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铜镜两侧分别竖着四根白色蜡烛,当门关上的时候,八根蜡烛忽地亮了起来,也将铜镜映亮了。
老者斜睨了姜洄一眼,声音听着客气了许多。
“不速楼不接待不速之客,客人既然知道入门之道,应该是有人引见,却不知道是哪位?”
姜洄开门见山道:“楼主,徐恕。”
老者怔愣了片刻——不速楼楼主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
姜洄又道:“我要见徐恕。”
老者回过神来,态度越发恭谨:“这……贵客既知楼主,那应该也知晓,未得楼主吩咐,我等不能打扰他清修,只能待我上禀楼主,得他示下。”
上一回是有徐恕交代在前,因此姜洄没有受到阻拦,但这次是她不请自来,老者畏惧徐恕,也不敢得罪姜洄,只得如此斡旋。
姜洄自袖中取出一道黄符,交给老者:“我知道你有办法将这个东西交给他,我要尽快得到答复。”
老者毕恭毕敬接过。
“还有,我要一样东西。”姜洄又道。
老者问道:“贵客想要什么?”
姜洄说道:“寄魂草的果实。”
自一千多年前,下界灵气濯灌,人族开了十窍,兽族生了灵智,就连花草也开始有异变,一些花草有了灵智化形为妖,而无法化形的花草也成了灵草毒花,充满了邪性与灵性。尤其是人迹罕至的海外孤岛,更是成了灵花异草疯长的洞天福地。
寄魂草便是生于海外妖岛的一种灵草,它本身并无毒性,甚至草叶碾碎灼烧后会散发出清香,令人灵台清明,身心愉悦。因寄魂草生于海外妖岛,非五品以上的异士难以采摘,因此此物极为珍贵,每年东夷诸侯进贡数量也有限。今年是帝烨六十之寿,祭祀大典盛大隆重,为祭祀先祖,特地取了寄魂草燃香祝祷,然而没有人知道,寄魂草香本无毒,若在十二个时辰内同时吸入朱阳花粉,却有强烈的致幻效果,会勾出人心中最暴戾的一面。中毒者双目充血,丧失神智,化为嗜血妖兽。
姜洄因为称病没有参加那场寿宴而躲过一劫,后来才听说那日寿宴上,诸多贵族公卿凶性大发,自相残杀。守在外围的烈风营因为没有吸入寄魂草香而免于中毒,却为了阻止这场灾劫而与丧失心智的贵族们动手,当中也有一些贵族因此死在烈风营将士刀下。有些仇怨便因此结下了,而这些也成了一年多后指证高襄王通妖的证据。
——为何贵族公卿都中了毒,烈风营众人却安然无恙?
——烈风营既然负责守卫,又怎会让妖族乘虚而入?
姜洄终于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旁人想害你,你做什么并不重要,他们自有颠倒是非的解释。忠奸顺逆,都在别人的一言之间。
既然如此,也不必顺着他们的心意而活。
如今她要寄魂果实,只为了自己解毒,并没有解救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三年前的自己,或许还有些多余的良善,现在她只觉得当时的自己蠢。
她虽然可以在鬼市其他地方买到寄魂果实,但担心重蹈前世覆辙,过后被鉴妖司查到这条线索。唯有向不速楼购买最为稳妥。
老者有些意外她要寄魂果实,因为寄魂草有奇香,果实却是苦涩无香,亦无玄妙之处,这种东西属于无用废物,价值不高。不过不速楼向来有求必应,就算是废物,也能帮你找来。
老者点头说道:“寄魂果实,楼中确实有,此物价值不高,但您知道,不速楼买卖东西,不收银钱,只收秘密。”
“可以。”姜洄说道。
“玄镜大人会问你一个问题,它自会判断,什么样的问题与寄魂果实的价值相当。”老者说着侧过身,向桌上的铜镜鞠了个躬,示意姜洄上前。
将妖与器炼化融合,器便有了玄妙之能,这种器也被称为法器。
门童子是被炼化的妖物,也属法器,但灵智较低,因此只能称为童子。
而玄镜也是法器,却有着极高的灵智与妖力,因此被尊称为大人。
据说它的眼睛通往每一个镜面,能看到世间每个角落,几乎无所不知。它能回答你的问题,但你也要回答它的问题,它能照见人的神魂,若你欺骗它,即刻便会被它发现,神魂会被吸入镜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老者不能旁听玄镜的问答,便退出了正堂,只余姜洄一人面对玄镜。
姜洄上前两步,站在铜镜之前,屋中无风,烛火却忽然摇曳了一下,铜镜也亮了起来。姜洄直视铜镜,本该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但镜面上却空无一物,映照不出她的面容。
片刻后,镜面荡开水波,一个影子像是从水底浮了上来,那是一个没有五官的黑影,但姜洄却能感觉到对方在盯着自己。
八道烛火一齐摇曳,姜洄感受到一股冷风吹过自己的背脊,几乎要将她冻僵。无形的凝视落在她面上,片刻后,一道阴冷的声音自镜中传了出来:“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姜洄瞳孔一缩,霎时僵住。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是正因为太过简单了,她发现自己回答不了。
就像有人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或许立刻便有了答案,但当你知道答错便会丧命,那这个答案便没有这么简单了。
而此刻让姜洄惊惧的,不是正确答案是什么,而是它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