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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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打翻日子11

麦禾在同一个岗位上做了五年,算是老行政,如果不是生活出现变故,她已有很久没挨过领导训话。

“你怎么回事?这么一点小事也能做错?!”

她接住领导丢来的高管培训材料,拿在手里翻,这份文件是她装订的,订得乱七八糟,三十页纸,翻页过半之后,不仅页码乱了,还有几张图表也装订反了。

“一场培训,四十个高管,一个个把文件材料拿在手里转圈,知道别人怎么评价这份材料吗?”领导拍着桌子,说,“说咱们把这份材料整得跟唱二人转用的手帕似的!”

“不好意思,老板,”麦禾埋头说,“后来,我很快就把重新装订好的材料送过去了。”

“那我是不是得表扬你能随机应变?”

“不是,领导,最近,我家里有点事……”

“不能工作,就请假!我是不批你的假吗?培训部门看中你平时做事细心,靠谱,组织高管培训,特意抽调你过去协助,你倒好,办得这叫什么事!新材料送过去了,隔壁财务总监正好拿来做现场教学,着重讲了讲成本控制问题,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对不起。”

“出去!”

麦禾从领导办公室一出来,胡娇立刻上来安慰她,让她看开点,不要把领导的脾气往心里放。

“明明是他们培训部门组织有问题,你打印的材料,他们自己不检查?我们给他们干活,又不是本职工作,帮忙而已,帮忙还能帮出锅来?”

胡娇替她打抱不平,麦禾摆摆手,示意不提了,她拽着胡娇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中午一起吃饭,胡娇了然,摁着她的手说放心放心。

离婚冷静期已过去四天,麦禾想听听胡娇的建议,与她商量后续。可是,那顿饭终究没能吃成,快到饭点时,麦禾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很少主动联络她,她还没接就知道肯定是大事。

“是我,”麦言秋说,“外婆发病了,情况不好,你安排一下,尽快赶来。”

放下电话,麦禾不得不再次敲响领导办公室的门,刺头一样表示自己需要请几天假,领导黑着脸瞄她。

“是我外婆重病,她心脏不好,挺严重的。”

“按流程办,提上来,我会批的。”

麦禾本想再客气几句,但见领导低下头不理她,她不再多说什么。

收拾好东西,麦禾走到胡娇工位边同她告别,胡娇听她说家人病重,连忙说:“那你快走吧,等你回来再说,还早呢,不着急。”

“好,”麦禾抿抿嘴唇,心事重重地说,“那我走了,回来找你。”

甜歌不知道这次去见太婆婆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一直抱怨麦禾把她穿去幼儿园的红色毛线裙换成了深色的太空棉运动套装,还把她头上的蝴蝶结也摘掉了。

不过,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机场候机时,甜歌又变回了那个蹦蹦跳跳,对一切充满好奇心,会问出许多麦禾根本答不上来的问题的可爱小女孩。

“哇!又飞起来一个好大的飞机!妈妈,飞机为什么会飞呀?”

“因为……飞机叫‘飞’机呀。”

“那我改名字叫飞歌是不是就可以飞啦?”

麦禾忍不住笑起来,她摸着女儿的头,回答:“那要不然还是改成鸽子的鸽吧,不然的话,妈妈肯定会叫错的。”

“好啊好啊。”

说起改名字的话题,麦禾联想到了她正在进行中的离婚程序,不由地情绪起伏,想了想,她走到相对安静又能看得到女儿的角落,给仇然打去电话。

“我有事要出门一趟,要是不能及时赶回来的话,不要紧吧?”

“很久吗?我女儿怎么办?要我去幼儿园接她吗?”

“甜歌跟我在一起,我带着她呢。”

“哦,干什么去?错峰旅行?”

“去看外婆,她病了。”

麦禾说得缱绻,她希望仇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外婆对仇然挺好的,这种时候,他应该也要来看一看外婆,他们毕竟还没离婚,法律还框定着他们伴侣的身份,老年人最喜一家团圆,说不定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外婆心里一高兴,就挺过来了呢?

“外婆病了?怎么可能?!”

仇然的反应让麦禾不悦,她反问说:“难道我还用老人家的身体编谎骗你?”

“你过去以后,不会跟她们提我们离婚的事吧?”

听到仇然这么说,麦禾很失望,气愤地说:“我说外婆病了!重病!听不懂?”

“哦,那你打电话来……你是想……”

“我什么都没想!”

麦禾的脸烧起来,仇然不可能听不出她的潜台词,却一再回避,他太无情,无情到令她心寒,她狠狠将电话挂掉,心里明白他是真的不想和她一起过了,他是真的觉得他们已经离婚了,凭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恼怒扭曲了麦禾漂亮的面庞,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舒坦就如愿!

开始登机了。

麦禾牵甜歌的手,融入队伍。

“妈妈,我们不等爸爸了吗?”

“爸爸有工作要忙,来不了,回头外婆问起来,甜歌帮爸爸解释,好不好?”

“嗯,好。”

“甜歌真乖。”

外婆的情况很不好,发病以后养老院内的医疗条件不能支持治疗,她被转去最近的三甲医院,等麦禾和甜歌赶到时,外婆已经不能说话了。

麦禾想过情况很严重,但亲眼相见仍旧无措,小孩子更加不会掩饰,扒着病房的门框嚎啕大哭,怎么都不肯进门。

麦言秋泪流满脸地叫麦禾快过来,说外婆还没走,就等见她这一面,麦禾用力抱住挣扎的甜歌,三两步奔到外婆病床前。

看到外婆双目紧阖,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想说话又说不出的痛苦模样,麦禾的眼泪涌出来。

外婆走了,她的生命终结在七十四岁。

麦言秋很伤心,麦禾试着按照母亲的想法操持外婆的丧事。

一对一海葬的收费不低,但服务全面,船上设有祭奠区,玻璃纸包裹的菊花朵朵精神,工作人员彬彬有礼的服务态度令麦禾感到安慰,人在忙碌的时候顾不得伤心,船只返航,麦禾突然心酸到难以抑制,她紧紧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返航的三响汽笛声后,麦禾问母亲,说:“外公是在哪片海里?”

麦言秋嘴唇嗫喏,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麦禾没听到声音,她没有追问,反正大海和思念一样,都是相通的。

“妈,我问你件事,外公是画八破画的吗?”

问出这个问题,对麦禾来说相当艰难,但外婆去世后,母亲是她能请教的唯一对象。

“怎么问这个?”麦言秋皱起眉头。

“我之前带甜歌去博物馆,看了一场八破画展,我好像对那些奇怪的画格外有感觉。”

“八破画啊……”

见母亲目光涣散地看着卷卷浪花,麦禾怕她没听懂什么是八破画,于是解释说:“就是那种把许多残缺物画上画的……”

“我知道,”麦言秋打断她,说,“古代人的写实艺术,废纸残卷的凌乱美学。”

“对。”

母亲果然知道,麦禾朝母亲靠近一些,风很大,她竖起耳朵聆听。

“几年前,我接触过一个玉雕大师,看到他的作品奇特,特意请教过,他说他的灵感来自于八破,”麦言秋的气色很差,脸上斑斑点点,眼底还坠着乌青,口唇白白的,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没洗干净的调色盘,她端详麦禾,担忧地问,“你刚刚说的格外有感觉是什么意思?”

“说不好,就是想起来会心慌,看到会头疼。”

“还有这样的事?你是不是病了?”麦言秋伸手在女儿额头上摸了一把,说,“不舒服要去看医生,不要讳疾忌医,别学外婆,她就是怎么都不肯听医生的。”

“嗯,我回去以后要是还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妈妈也要保重。”

麦言秋点点头,说:“会的,我会保重的,你放心。”

麦言秋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绸衣,绸衣是八分袖的,露出来的一截胳膊上佩戴了一只翡翠镯子,镯子看起来冰冰透透,是紫色的,麦禾觉得那镯子并不适合母亲,常年待在闷热潮湿的地方,母亲晒得很黑,紫色的手镯不仅不抬气色,反而将母亲的皮肤衬得黑黄黯淡。

话题就此中断了,她们小心地避开与外公有关的话题,对麦禾来说,这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事,她知道外公与八破画无关,也就够了。

麦禾与麦言秋的关系不够亲近,单纯的母女情因为掺杂太多,变得复杂难言。

曾经,麦禾责怪母亲不负责生下她,不曾给她一个像样的家,后来,她又因为自己也做了母亲,渐渐改掉了那些矫情。她想,但凡有的选,没有哪个母亲愿意抛下小孩,这些年,母亲忙于生计,日子过得并不容易,那些债务因她而起,但都由母亲一人扛下来,母亲这样单薄的身体,承担着太多责任,她越来越能理解她。

假使没有发生那件事,她们理应走过隔阂,成为一对有爱的母女。

而现在,麦禾却害怕待在母亲身边。

将心比心,她替母亲觉得为难。

她永远都是她的小孩,犯了天杀的错误也是她的小孩,道德层面的厌恶与骨血相连的难弃捆绑在一起,注定了她们一辈子也无法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