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内尔·阿斯博:英格兰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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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内尔站在那里,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形,倚在打开的门上,额头抵着举起的手腕,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紫色背心里隐隐冒着灰色的热气(电梯出了问题,而他们的房间在三十三楼——不过话又说回来,莱昂内尔即便在安静的午后躺在床上打盹,身上也会冒热气)。他的另一只胳膊里夹着两打寄售的储藏啤酒,聚乙烯包装。牌子是:蛇王。

“你回来得早啊,莱尔舅舅。”

他举起一只长着老茧的手掌。两个人一时无语。莱尔舅舅的外表属于凶神恶煞型的——虎背熊腰,一脸横肉,头发刨光的脑袋,留着黄褐色的残株。在这个伟大的世界之都里,酷似莱昂内尔·阿斯博这样的年轻人何止成千上万。有人说,在某种光线和背景下,他很像英国和曼联的足球神童、前锋韦恩·鲁尼:不是特别高,也不胖,但特别宽,特别(德斯每天见到他舅舅——而莱昂内尔总是比他预见的要大一号)。他甚至还有着鲁尼的那种齿间豁缝很大的笑容。嗯,上门牙分得很开,不过莱昂内尔难得一笑。你能见到的只有他的嗤笑。

“……你拿着在干什么呢?你在写什么呀?我得猜猜。”

德斯的反应很快。“哦,关于诗,莱尔舅舅。”

?”莱昂内尔吓得往后一退。

“是啊。诗的题目叫《仙后》(4)。”

什么?……我说德斯啊,有时候我真拿你没辙。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砸窗子呢?你现在这样不健康。哦,是啊,听我说。你认识上个星期五在小酒店里被我揍的那个家伙吗?你不妨叫他‘罗斯·诺尔斯’先生。他只是提起诉讼而已。竟敢出卖我。说来你还不信。”

德斯蒙德知道莱昂内尔对这样的举动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去年的一个晚上,莱昂内尔回家时看见德斯蜷缩在黑色人造革沙发上,好端端地看着电视里放的《犯罪监察》(5),结果他遭到他舅舅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动静最大的一顿暴打。莱昂内尔双手叉腰,站在巨大的电视屏前,说,他们要求公众揭发他们的邻居。《犯罪监察》,这就像……就像一个恋童癖患者的节目就是。它让我恶心。这会儿德斯说,

“他向法院起诉啦?哦,那是……那是……下三滥中的下三滥。你打算怎么办,莱尔舅舅?”

“嗯,我四处打听了一下,原来他是个不合群的人。住在一个卧室兼起居室的小地方。所以我没别的人可以恐吓,只有他。”

“可他还在医院里。”

“是吗?我会给他带一串葡萄去。你喂狗了吗?”

“喂了。不过我们没有塔巴斯科辣酱了。”

那两条狗,一条叫乔,一条叫杰夫,是莱昂内尔的两条精神变态的斗牛犬。它们的领地是厨房后面狭窄的阳台。它们两个整天待在那里,狂吠,溜达,转圈——跟住在隔壁高楼顶上的一群罗威纳犬比谁叫得响。

“别跟我撒谎,德斯蒙德,”莱昂内尔不动声色地说,“永远别跟我撒谎。”

“我没撒谎!”

“你跟我说你喂了狗了。可你没有喂它们塔巴斯科辣酱!”

“莱尔舅舅,我没有现金!店里只有大瓶装的,要五点九五镑一瓶呢!”

“这不是理由。你哪怕偷一瓶也是应该的。你花了三十镑,三十镑哪,买一本操蛋的辞典,却不能拿出十便士用在狗的身上。”

“我从没花过三十镑!……辞典是外婆给我的。她做填字游戏赢来的。有奖填字游戏。”

“乔和杰夫——它们可不是宠物,德斯蒙德·佩珀代因。它们是我做生意的工具。”

莱昂内尔的生意对德斯依然是个谜。他知道其中一部分与非常过时的讨债手段有关;他知道这部分包括“倒卖”(照莱昂内尔的说法就是收账)。德斯凭借简单的逻辑推理就知道了这一点,因为莱昂内尔大多数进监狱的事由都是威胁勒索和收售赃物……莱昂内尔站在那里,做着他十分擅长的活儿:散布紧张气氛。德斯深深地喜爱他,而且多少有点盲目(没有莱尔舅舅,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他常常对自己说)。但是在舅舅面前,他总是略感不祥。不是不安。是不祥

“……你今天回来得早啊,莱尔舅舅,”他尽量装得轻快地重复道,“你去哪里啦?”

“去看辛西娅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忙个不停。嗨,那个辛西娅的状况。”

那个幽灵似的白肤金发碧眼的辛西娅,或者,照他的读音,叫做希姆菲娅,是莱昂内尔最接近青梅竹马的姑娘,她十岁时(莱昂内尔九岁),他就跟她睡觉了。她也是莱昂内尔最靠谱的女朋友,他定期跟她见面——四五个月一次。对于一般意义上的女人,莱昂内尔有时候会这样说: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得说,女人是祸水。我不费那个心。我不为女人费心。德斯觉得这些话不妨这样理解:女人,从总体上来说,应该非常高兴,因为莱昂内尔不为她们费心。有一个女人让他费心——是的,但她让所有的人费心。她是个名叫吉纳·德拉戈的人皆可夫的美女……

“德斯。那个辛西娅,”莱昂内尔使劲斜着眼睛说,“天哪。即便,呃,在,你知道,在上一次见她的时候,我也在想,莱昂内尔,你在浪费你的青春。莱昂内尔,回家吧。回家,孩子。回家,去看些像样的色情节目。”

德斯拿起电脑,敏捷地站了起来。“好吧。反正我得出去了。”

“啊?去哪里?去见那个伊莱柯特拉?”

“不。见玩伴去。”

“做点有用的事吧。偷一辆汽车。呃,你猜怎么着,你的林戈舅舅彩票中奖了。”

“他才不会呢。中了多少?”

“十二点五镑。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得说,买彩票是傻瓜才干的事儿。哦,我一直想着问你件事情。当你晚上溜出去……”

德斯双手拿着电脑站在那里,像个端着盘子的侍者。莱昂内尔双手端着蛇王啤酒站在那里,像个开着载重车的司机。

“你晚上溜出去的时候,带着一把小刀吗?”

“莱尔舅舅!你知道我的。”

“嗯,你应该带着的。为了你自身的安全。你内心的平静。你会遭人鞭打。或者更惨。如今在迪斯顿,不流行赤手空拳的打斗了。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致人死命。或者用枪。嗯,”他的口气温和起来,“我看别人在操蛋的黑夜里看不见你。”

德斯只是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

“出去的时候从抽斗里拿一把刀子。拿一把黑的。”

德斯没有去见他的玩伴。(他根本没什么玩伴。他也不需要什么玩伴。)他偷偷去了外婆家。

我们知道,德斯蒙德·佩珀代因现年十五岁。格蕾丝·佩珀代因,向来生活拮据,生了很多很多孩子,以其三十九岁的年龄,能有如今的相貌算是过得去了。而二十一岁的莱昂内尔·阿斯博则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在灰尘漫天的迪斯顿(又称迪斯顿城,或更加简单,城),没有任何东西超过六十年,没有任何人超过六十岁。根据一份期望寿命的国际调查表,迪斯顿排在贝宁和吉布提之间(男子五十四岁,女子五十七岁)。这还不算完,在关于生殖率的国际调查表上,迪斯顿排在马拉维和也门之间(每一对夫妇——或每一个母亲,生养六个孩子)。所以迪斯顿的年龄结构就非常奇怪。但即便如此,迪斯顿的人口也不会萧条。

德斯十五岁。莱昂内尔二十一岁。格蕾丝三十九岁……

他弯腰拉开门闩,跳下七级石头台阶,拍拍门环。他侧耳倾听。传来了她拖着毛拖鞋来应门的声音,背景(一如既往)是披头士歌曲的纯净旋律。这是她每时每刻的最爱:《当我六十四岁的时候》。